家 驹 (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说我喝醉了,谁喝醉了!你瞧,我的眼睛比珠子还亮些,再喝几杯,也不会醉,你不相信吗?好,你不相信,我喝给你看,你看好了,站远些,留心看,一,二,三,哈!哈!哈!又是喝了一杯(喝了一杯,东倒西歪。)干了,你看,(把杯子颠倒过来。)一滴也没有了,哈!哈!哈!
国 材 醉得站都站不住了还说自己没有醉。
家 驹 醉了?我从来没有醉过。你醉了,(声音更高。)你醉了,你敢说自己不醉?来喝一杯,来!来!来!来一杯,(倒出一杯酒)喝呀!只要你们喝一杯,哈!哈!哈!哈!你一杯酒,也不敢喝!可见你酒醉了,我真真告诉你,老老实实告诉你,我没有醉,我什么都知道,并且知道清清楚楚,我知道天上有一颗星,星里有一个漂亮的女人,今年春天站在枝头的时候,她说她看过十六次的花开了,五天以前她同我结婚,你想我还只过五天的结婚生活,像在梦的边上走着,才看见天堂的影子,谁知道她又想回到星里去了,就是那颗星,那颗发蓝光的星,她的家在上面,白云是她的帐篷,你看天风在天马上面飞过去!那帐篷不是给她掀起了吗?多美丽的家,你看见吗?……唉完了,她又去了,我替他送行,你想这是一杯酒吗?不是的。朋友,是一杯眼泪,流不完的眼泪,一杯一杯喝下去的,流了出来的又是眼泪,又是溪水,又是瀑布,又是……叮叮东,东东叮。(手舞足蹈,乱唱乱跳。)
国 材 眼泪!溪水!瀑布!一大堆Sentimental昭烈Sentimental!我们这时代需要的不是眼泪,不是酒,——是血,没有血的人,就是没有希望的人。
家 驹 说到希望。我又想喝酒了。喝酒!再来一杯,(又倒一杯,喝了进去)东边飞过去一个希望,西边飞过去一个希望。
一个拉我到东边去,一个拉我到西边去,拉到东,拉到西,我真给他们拉得没有气力了,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the question,让我躺在地上,给他们踩死了罢。我要——要到那颗星上面去,那颗蓝的星,我的家,你们拉住我做什么?
昭 烈 拉你到东北去。
家 驹 东北?我们还有什么东北?西南也没有了,还谈什么东北!哈!哈!哈!哈!真是傻子,天大的傻子!
国 材 凭我们的热情,凭我们的勇气!把东北夺回来。
昭 烈 把东北夺回来,我们要活,活在东北,要死,也死在东北。
家 驹 要喝酒也到东北去喝。
昭 烈 对的,到东北去,那里有更鲜美的酒给你,喝——敌人的血,敌人的血,不是更鲜美的酒?把敌人的血喝进去。
家 驹 哪!哪!
昭 烈 你说太残酷吗?我们这懦弱的中国人,要培养出残酷的性质,对付残酷的敌人,我们施用最残酷的法子。
国 材 不要再喝酒,到东北去!
昭 烈 丢了你的酒杯,到东北去!
号兵甲 丢了你的女人,到东北去!
(国材、昭烈摇一摇家驹。)究竟去不去?
家 驹 (茫然。)去的。
国 材 去的,那么不要喝酒。
家 驹 酒是要喝的。
国 材 你不想到东北去吗?
家 驹 想去的,我也想到那颗星里去。
昭 烈 又说酒话了,放下你的酒杯,不准你喝酒。(夺下他酒杯。)
家 驹 (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酒杯。)不要急,再喝一杯,你也喝一杯罢。
昭 烈 不准你喝!(又夺下他的酒杯。)
家 驹 (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酒杯,最后的一只。)
昭 烈 你究竟去不去?你说一声,你说去就去,不走我们就走!
家 驹 慢慢地,等我喝过了这杯酒,想一想,去呢?不去呢?去呢?不去呢?究竟去呢不去呢?——不去!不去!我说不去了!你们滚吧!
昭 烈 说了半天,还是不去,真气死人。
号 兵 不去不行,把他连人连酒瓶连洒杯子都抬了去。
家 驹 不,不,不,不要抬,抬了去像什么样?让我再想一想吧。
也许我想去的?(低头。)
国 材 想好了没有?
家 驹 没有。
昭 烈 现在想好了没有?
家 驹 不要吵,让我想。
国 材 快些决定吧!
家 驹 你吵,我就不去了,不要吵,低些,蜜蜂还在睡觉,若使把他吵醒了,它准定会生气,让我想吧,蝴蝶也还在睡觉……
国 材 快想,不要说酒话。
家 驹 蝴蝶还在做梦,真的,我告诉你,什么梦,只有我知道,——呀,不,树叶子也知道,树叶子是他的邻居。怎么不知道,你想他做什么梦?要不要,我告诉你,蝴蝶的秘密你愿意知道吗?呀,还有蜜蜂的秘密,蝴蝶梦到……
号 兵 梦到你发酒疯!
家 驹 梦到一个女人骑在他的翅膀上飞到东北去。
国 材 那么赶紧你也到东北去。
家 驹 要去的。不过等一等,让我想一想。
号兵甲 他的女人出来了。
号兵乙 好香呀!
号兵甲 闻到香气,我们的勇气就跑了。
号兵乙 听他出来说什么话。
号兵甲 准定没有好话,我们拖他到东北去,她出来,恐怕他要到西南去了,差那么十万八千里!(香玫上,手里拿了一杯糖水。走近家驹——家驹坐在石凳上。)
香 玫 家驹,你又喝醉了?
家 驹 唔!
香 玫 喝杯糖水吧。(拿杯子近他的嘴唇。)
家 驹 我不要喝酒了,我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香 玫 家驹,这不是酒,是糖水呀,喝下去吧。
家 驹 我为什么要喝糖水,甜的我不要,我要辣的。
香 玫 家驹,醉到这个样子,也该喝一点解酒的糖水。
昭 烈 醉得连神志都不清了。
香 玫 喝吧。(勉强使家驹喝了一杯糖水。)
家 驹 有一点儿苦味,这是饯行酒吧。苦味的酒!
香 玫 家驹,你清醒一点吧。
家 驹 唔!
香 玫 许多朋友来找你,你还在说酒话,清醒一点吧。
昭 烈 我有法子使他清醒。你那杯子给我。
(昭列接过杯子,含了一口的水,喷在家驹的面上。)
家 驹 嘿,(跳了起来。)你这几个酒鬼做什么?
昭 烈 谁是酒鬼。哈!哈!
香 玫 家驹,你现在觉得清醒一点吧。
家 驹 我本来清醒的。
昭 烈 你知道我是谁吗?
家 驹 笑话,当然知道。
昭 烈 你知道我来找你的意思吗?
家 驹 当然知道。
国 材 你知道我要到东北去吗?
家 驹 当然知道。
国 材 你呢?
家 驹 我这几天就为这个问题烦恼着。去呢?不去呢?去呢?
不去呢?天天在心里闹着,闹得头脑都发胀了。心里的苦闷,酒也解不了。
国 材 无论怎么样,现在你应该决定。
家 驹 我的心很乱,怎么能决定,香玫,还是你替我决定吧。你说去,我就去,你说不去,我就不去,你的心就是我的心。
号兵甲 糟了。
号兵乙 不去是定的了。
香 玫 你要我替你决定吗?
家 驹 是的,你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接受。
香 玫 你真要我替你决定吗?
家 驹 当然。
香 玫 (向昭烈、国材)先生,你说我来替家驹决定好不好?
国 材 好的……不过……
昭 烈 好的……不过……
香 玫 好,那么我就替他决定。这也许出于你们的意料之外。
昭 烈 (问号兵)我早料到他不会去。
号兵甲 当然不会去。
香 玫 家驹,我……我要你去,要你今天就到东北去。
家 驹 唔!
号兵乙 今天就去,好极了。
香 玫 先生们,若是你们以为我把家驹留在家里,不放他到东北去,那就错了,若使你们以为我愿意家驹埋没救国的念头,那也错了。我不是这样的女子,一个青年对于国家的爱情比之对于女人的爱情淡薄些,那是不好的青年,我要我的爱人爱我,可是同时也要我的爱人爱我的国家,我很知道我们国家非常危险,国家亡了,我们还有谈爱情的日子吗?
号 兵 有理!有理!
香 玫 家驹,你去吧,若使你因为爱我,留在家里不去,那就错了,我不愿意我的爱人做一个没有国家的人。
昭 烈 我们大家不愿意做没有国家的人。
香 玫 先生们,现在的时候女子都应该劝告男子去救国,若再用妖媚的姿态,迷住他们,使他们永远留在颓废的环境里,那是不好的女子,上帝应该送他们到地狱里去,家驹,若使你因为爱我,不到东北去,那么我也应该到地狱里去。家驹,现在你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美满的女人,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女人,可是敌人一个炸弹下来,我就没有了,还有什么美丽,炸弹在地上开了花,这树林子,这房子,一切一切全没有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一片荒地上一具死尸,也许泥土塞住了我的眼睛,野狗在我身上跑了过去,跑了过来,值得你留恋吗?——一具死尸,一堆骷髅!到东北去,把我看做一付骷髅好了。
家 驹 不要再说下去,你说得我难受极了。
香 玫 这有什么难受?亡了国家的时候,那才真正难受,说一句使你更难受的话:你不爱国家,我就不爱你了,我很热烈地说这句话,并且我愿意全中国的女子都对她丈夫说这句话。
家 驹 你……你说不爱我了?
香 玫 为国家奋斗的人,我爱他,为国家死的人,我更爱他。家驹,你不是说爱我的吗?你拿什么东西证明你的爱情,送给我的东西,不能证明,你是爱我的,就是你砍下敌人的头,挂在你的刀尖上,整串的送给我,那才是光荣的宝贵的礼物,有这样的礼物送给我那么你爱我,我爱你,还需要什么证明,家驹,你去吧。
昭 烈 太阳快上来了,家驹,快决定。
香 玫 先生,你不要催,我相信家驹一定会听我的话,跟你们到东北去,我相信我给他的爱情,会鼓起他的勇气,先生,你想吧,一对新结婚的人,谁舍得离开、我何尝愿意离开了家驹?可是硬着心肠劝他到东北去,现在只好硬着心肠说硬话了。温柔的话,我留下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再说。家驹,你去吧。
家 驹 我到东北去就看不见你了,我会多么寂寞!
香 玫 我要你看不见我。还要你忘掉了我!在作战的时候,让你的心,像清水一样,上面只有一个国家。容女人的影子在那里留着,那是一种罪恶。除了国家,不要想到别的,为国家杀死了一个敌人,是值得欢喜的事。一颗子弹飞过来,你就还他一颗,一柄刺刀冲过来,你就还他一刀,提起勇气埋葬了死的恐怖。在战场上面,死神给你的不会是恐怖,是光荣。我愿意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在光荣里连在一起。
家驹,你去吧。
家 驹 忘了你是做不到的事。
香 玫 那么作战的时候,你忘掉了我,休息的时间,你记起了我吧,当你休息的时候,我会飞到那里去陪你。地上的草,你当做我的手臂,天上的星,你当做我的眼睛,你躺下去,我会用我的手儿摩着你,用我的眼睛望着你,我永远在你的头上,在你的身边,望着你,监督着你。若是你失了勇气,我就生气了,我许你进,不许你退,退了一步,就是失去了一步,我不愿意我的丈夫是一个懦怯的男子。你可以忘掉了我,千万不可忘掉了我这句话,我相信这句话,会给你,无限的勇气,无限的力量,无限的热情。家驹,我说了不少的话了,你去吧,现在你离了家,将来我们在东北建设一个家。东北,这污脏的地方,需要青年的血去洗刷一次,当东北的泥土上再有我们国旗飘扬的时候,我就到那里去陪你,光荣的胜利以后一个甜蜜的家庭,你想,我们会有多大的幸福。用你的勇气去兑换幸福,我向你说句话,(向昭烈等)先生们,我也向你说句话。
国材、昭烈 用我们的勇气去兑换幸福。
香 玫 家驹立刻就去!去!去!去!去!
昭 烈 去!去!去!
国 材 去!去!去!
家 驹 (站了起来。)去!去!去!去!
号兵甲 (站了起来。)去!去!去!去!
号兵乙 (站了起来。)去!去!去!去!
家 驹 去!去!丢了酒杯,丢了酒瓶子。脱了旧的衣服,脱了旧的生活,对着太阳光荣发誓,我要重新做一个人了,放弃了一切旧的,创造出一个新的,我要一个新的我,一个新的太阳,我决定了,到东北去,活在东北,死在东北,去去……
香 玫 去!去!好极了,那么,家驹。我们进去换衣服吧,(向昭烈等)先生,你们也进去坐一坐吧。
昭 烈 不,我们愿意在这里等。
国 材 快些出来,我们等着就好了。
香玫、家驹 那么请等一等。(同下。)
昭 烈 呀,好了!
国 材 家驹的新夫人真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女子。
昭 烈 现代中国的女子,都应该这样。
国 材 他的话说得多么有力量,最懦弱的人,在她的面前,也会勇敢起来。
昭 烈 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号兵甲 我们刚才真不该说打倒她。
号兵乙 出来的时候我们向他敬礼。
国 材 好的,她应该受我们的敬礼。
号兵乙 太阳出来了,东方满是红的光。
昭 烈 红的光荣在天边,我们有大的希望。
国 材 有伟大的将来。(家凤、家驹、香玫上。)
(家驹全身武装,手中持旗。)
(号兵吹号,国材等向香玫致敬。)
香 玫 不敢当,不敢当,你看,我们的战士来了,多么英勇的战士。
先生们,这一面旗,是我自己做的,交给家驹。我希望几个月以后,这面旗会插在东北的泥土上,那春风里散布中华民族的光荣。
家 驹 准定,香玫,我看在东北建设一个甜蜜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