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海骑马向东,先要穿过成片草场,那些青葱的草场从海边伸展到交杂着淡紫色和蓝灰色的远处,一直到嵌在树林中的山丘,才算到了尽头。草场地势起伏不平,无法纵马快跑,只能慢慢行走。走在草场上,凉爽的海风不见了,空气变得浓重起来,弥漫着夏日果实、青草、野花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把行军的将士和马匹熏得昏昏沉沉。山顶长着一丛一丛的芒杉树,它们的蓝绿色枝叶并排朝天空高耸,从山脚向上看去,犹如城堡箭楼上严阵以待的武士。通往山顶的路上遍布着桔黄色的金雀花,这种花长有小刺,人们常会担心划伤马匹,其实马一点儿不怕,它们甚至喜欢啃下金雀花枝叶在嘴里咀嚼。山路陡峭,浑身热汗淋漓的马被人们牵着亦步亦趋,空空的马镫叮当碰撞的声音在山林中回响。
走出山口,对面是一片比刚才的草场大得多的草原,即使居高临下,也无法看清边际。八月的草原铺满阳光,可是气温不高,像一块蕴藏着充足水汽的绿色海绵,当翻山越岭走了长长一段路程的人马来到草原上,暑热和干渴被茂密的草叶驱散,顿然感到清凉湿润。大地广袤平坦,沁人心脾的清风从山岗上吹来,连绵草海在瓦蓝色天幕下绽出层层波纹。
草原无边无沿,马儿尽可以像火焰般奔跑跳跃,骑手尽可以无所顾忌地纵横驰骋。这是一幅巨大画卷,用浓郁的颜料和水彩泼洒描绘而成:天空是清澈明朗的整块蓝色,草地是深沉含蓄的整块碧绿,太阳是粗犷的几何图案,风是焰火般喷薄的油彩,策马的少年是稍纵即逝的线条,骏马是耀目的棕色、红色和白色,飞驰的马蹄留下状如群星的脚印,甩动的马尾是燃烧的光晕,蜿蜒前行的队伍是一长条铁灰色。沉睡良久的草原被唤醒了,轻微抖动着,将画卷的绿色涂抹成浓绿。躲在草甸里的百灵、云雀和野鸽子受到惊扰,扑翅飞上天空,为瓦蓝色块点缀出飘忽的色斑。
泽帛整个身心沉浸在飞驰之中,耳畔呼呼的风声和嘚嘚的马蹄声激荡着他的血液,使得血液仿佛伴随马蹄的节奏在体内流淌。他感觉到力量和勇气充斥了胸膛和四肢,一种豪迈情怀由然而生,凭借这种情怀,他就能克服任何艰难险阻,巍然傲立宇内。山峦远远落在后面,草地也像地毯一样向后退去,前方却仍然不见尽头,莽莽草原仿佛是专为尽情纵马而设。洛特像一支羽箭那样飞跑,身躯挺拔矫健,好似海浪一般上下起伏,小马的主人手握缰绳,脚踩马镫,安然稳坐,只觉畅快,不觉颠簸。这匹阿拉伯马不仅兼具南风的力量和东风的速度,而且像是跟主人心意相通。泽帛回想起自己在洛特还是没有巴掌大的玩具时憧憬过的梦想,如今他梦想成真了。
菲比和副将克吕紧跟在后,他们各骑一匹白马和一匹灰马,这两匹马因为追赶洛特可吃了不少苦头,累得够呛。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沉了,掉下几个疏落的雨点,为迎面拂掠的风增添了凉意。远处草原上狭窄的溪流蒙上晦暗的墨绿色,水面泛起圈圈被吹皱的涟漪。雨势逐渐大起来,骑手们的头发被打得湿淋淋的。
“伙计,别再跑了,避避雨,让马休息一下,也好等等后边的部队。”副将喊道。
右前方有棵大橡树,他们下了马,小心踏着湿滑的草皮,走到橡树跟前,把马缰绳栓在树枝上。
“地面还是干的,雨水没法透过树叶,树冠真密实。”菲比上下查看着,“就在这儿坐会吧。”
“看见树了,说明这里就是草原边上啦。”三人背靠树干坐下,副将说道,“前面还有小片树林。”
“差不多跑了一整天没停。”泽帛说他看着马匹,马儿们正俯首啜饮树冠外边草地上的雨水。
“是呀,太过瘾了。”菲比说,“不过我可饿得难受啦。你们不饿吗?”
“带着吃的呢,瞧,我早从马背上解下来了。”副将边说边打开一个布袋子,“都是墨脱船长送的。”
“船长还算不赖。”菲比接过一个硬皮面包,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着。“多香的面包!”他说着,面包渣从他嘴边直往下掉。
泽帛要了张玉米饼,这金黄色的可爱小饼是他打小就最喜欢的食物,母亲常为他烤制,能做出无数花样:要么夹上草莓馅,要么夹上奶酪馅,有时还往面粉里混入核桃、葡萄干、巧克力,或者是菠菜、番茄、莳萝、大蒜,即便什么都不加,吃的时候给玉米饼涂上蜂蜜、李子酱、或是花生酱,也照样是无上美味。他慢慢嚼着玉米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家餐桌的样子:那是一张白色长条木桌,桌子中央的玻璃瓶插满鲜花,有时是色彩缤纷的非洲菊、有时是淡紫色的晚香玉、有时是洁白的百合。他想起父亲边吃饭边隔着桌子给他讲笑话,逗得他咯咯直笑,母亲在另一边劝阻他们不要说笑,可是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仿佛闻到室内鲜花的清香、听见萦绕在餐桌旁的愉快笑声。
“不敢相信你是头回单独骑马,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骑的?”菲比问泽帛。他已经在吃第二个面包了。
“说不上来,还不就是在马鞍上坐着。”
“不怕摔下去?”
“又不是没摔过。”
“那怎么一样?”菲比说,“跑起来的时候要是摔下去就危险了。”
“菲比说得不错,将军派我跟着你们,就是怕出现意外。”副将说。
“我真的什么也没多想,光顾着享受贴着草地飞翔的乐趣了。”
“是不是很痛快?”菲比问。
“痛快极了。”
“以前你跟别人一起骑的那次有这么快的速度吗?”
“那是转圈跑,没法快,再说两人骑能有多快?”
“那帮强盗坏蛋。”
“不能这么评价,”泽帛说,“他们是做生意、靠这个赚钱的,难道拿撒亚就没有做生意的吗?”
“有是有,可没听说骑马收钱的生意。骑一次就要两袋面粉的钱,我的神明呀,愿你保佑他们。”
“我没觉得他们是强盗,只不过,去动物园的时候我老担心他们会虐待动物。”
“难保,贪婪的人心狠着呢。拿撒亚人对动物向来很友善,你看,洛特虽然始终不让人骑,却一直给照顾得好好的。”
“驯服这匹烈马的竟然是没有骑马经验的少年人,泽帛,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勇士。”副将说。
泽帛想说自己其实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因为那好像显得有些虚伪矫情,他的脸红了。
“你在沙滩上唱的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菲比问泽帛。
“没有名字,我玩玩具的时候自己编的。”
“专唱给洛特听的?”
“是的。”
“也许父亲看得没错,洛特喜欢跟泽帛在一起。”
“的确是匹罕见好马。”副将说。
“好马一匹,”菲比说,“这一路都远远地领先在前。”
橡树外边悬挂着细腻的雨丝,草丛上方水汽朦胧。远方,草原在雨丝密织的帐幕里慢慢隐去不见。天色更加昏沉了。
“咱们真幸运,大部队在后头慢吞吞地可要挨浇啦。”菲比说。
“草原跟大海一样,天气说变就变。”副将说。
“过了草原是什么地方?”泽帛问。
“沙漠。”
“沙漠?我从没到过沙漠,听说挺吓人,一滴水也没有,白天炎热,夜里寒冷,还有沙暴。”
“是的,不过前面这个沙漠不大,从地图上看,跟我们今天走的草原差不多宽窄。”
“就是说,也要走一天。”
“对,今晚部队在草原和沙漠中间驻扎,把水囊灌满,明早动身穿越沙漠。”
“把水拿过来好吗?听见你们说沙漠,口都渴了。”菲比说。
“是肚子里的面包让你口渴的吧。”副将把水囊递给菲比,说,“这鬼天气,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
“什么,副将,你敢喝酒?”菲比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吐出来。
“哪里,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了?”泽帛问,“为什么副将不敢喝酒?”
“我不知道,记得父亲有一次说克吕不敢喝酒,我也没见他喝过酒,人人都说他不喝酒。对啦,能不能讲讲你为什么不喝酒,副将?”菲比说。
“没什么好讲的。”
“讲讲嘛,反正现在哪也去不了。”
“对,跟我们讲讲吧。”泽帛说。
“好吧,真拗不过你们俩。”副将说。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身材结实精悍,目光冷峻,留着短粗的络腮胡。他起劲瞅着前方随风飘洒的雨雾,像是在回忆一件往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事儿得从巴斯汀酒馆说起。巴斯汀酒馆属于那类最低下的场所,肮脏、丑陋、阴暗,前来光顾的不是成了奴隶的拿撒亚人、就是赫卡亚人当中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他们情愿把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花光换点酒喝,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顾客中有个拿撒亚人矿工,他只要有点钱就往酒馆跑,回回喝得酩酊大醉。在正派的拿撒亚人眼里,他是个流氓、下三滥,除了酒馆里的几个同好之外,没人愿意跟他交往。
“酒馆另有一个拿撒亚人常客,名叫裴多,具体做什么的记不清了,是个亡命徒,在那一带挺有威望。他衣着讲究,衬衫最上面3颗纽扣从来不系,露出铮亮的项链,一副冷酷无情的派头,男人们都尊敬他,管他叫大裴多。一天晚上,矿工刚走进巴斯汀酒馆,坐在紧里边的大裴多就把他喊过去,说:‘看到酒保了吗?这是个坏蛋,偷咱们的酒喝,你去教训教训他。’矿工没言语,走到柜台跟前,先要了杯酒,然后掏出刀子往台面上一扎,对酒保说:‘大裴多说你偷了他的酒,现在你要么给自己来一刀,要么过去给他认个错。’酒保也是拿撒亚人,一点儿不害怕,慢条斯理地说:‘大裴多搞错了,我没偷任何人的酒。’矿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扔掉杯子,握拳要打酒保,可没等打出去,他的手腕就被人挡住了。他扭头一看,挡他的是个瘦弱男人。矿工知道这个人,因为到处劝说拿撒亚人放弃恶习、振作精神、返回故土,赫卡亚人和一些拿撒亚人都称这人为‘傻子’。
“‘没你的事,傻子。’矿工说。
“‘拿撒亚人不打拿撒亚人。’傻子说。他放开了矿工的拳头。
“‘这家伙偷酒。’
“‘他是正派人。’
“‘去你的正派人。’
“矿工朝傻子的脸就是一拳,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但是傻子坚持着没摔倒。矿工走过去照他肚子踹了一脚,傻子趴下了,这个像柳条一样瘦长的人打架可不是块料。矿工骂骂咧咧回到柜台边,又要了杯酒喝下肚,准备接茬收拾酒保。他刚扬起手,不料再一次被抓住了。还是傻子,他刚挣扎着爬起来。
“‘拿撒亚人不打拿撒亚人。’傻子说。他脸上流着血。
“矿工气急了,这个傻子让他在大裴多面前尊严尽失。他的拳头冰雹般砸在傻子头上。
“‘还说什么拿撒亚人?拿撒亚毁了,我们做奴隶啦,听清楚了吗?奴隶!你这自讨苦吃的傻子!’矿工边打边骂。傻子倒在血泊中,他始终没还手。
“‘不光是傻子,还是个懦夫。’矿工打完最后一拳,吐了口唾沫,恨恨说道。
“当晚大裴多对矿工的表现很满意,亲自给他端上一杯酒,让矿工多少感觉有些受宠若惊。像往常一样,他掏光了身上最后一个子儿,可是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他赢得了来自他所尊敬的人的夸奖。
“十多天后的一个夜晚,矿工再次光顾酒馆的时候,看见大裴多和几个人正坐在那里赌博,当中有个赫卡亚人,身材像铁塔一样高大,矿工不认识他是谁。那天大裴多手气好极了,牌桌上的钱通通落进他的腰包。高大的赫卡亚人不高兴了,先是小声抱怨,接着咆哮怒吼起来,指责大裴多出千使诈,挥舞拳头威胁要揍他。一直冷眼观瞧的矿工走上前去,本想说句男人此时应该说的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飞了出去。他只知道赫卡亚人打自己了一拳,可是打在哪个部位一直没搞清楚。他砸翻几张桌子,倒下了,躺在沾满酒渍和唾沫的地板上呻吟。大裴多坐着没动,低着头,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然后好像说了几个字,但声音太低了,矿工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赫卡亚人一把抢过钱,往大裴多脸上啐了一口,说道:‘下流胚,胆小鬼,低贱的拿撒亚人。’话音刚落,矿工听见另有人说道:‘拿撒亚人不比谁低贱。’矿工抬起头,原来是傻子,他又来酒馆布道,劝人弃恶扬善,赶巧碰上这出好戏。‘不知死活的傻子。’矿工心想。赫卡亚人开始咒骂傻子,声音狂暴而粗野,酒馆的顾客都吓跑了,大裴多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溜走了。
“‘想打架,咱们到外面去。也许你可以击倒我,但是你要记住,被你击倒的人不比你高贵,也决不比你低贱。’傻子说,转身先出了酒馆,赫卡亚人紧跟着也出去了。至于这俩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矿工就不清楚了。躺在污浊不堪的酒馆里,他内心充满羞愧和厌倦,他知道,不管傻子在外面是否被击倒,跟傻子比起来,他自己顶多是只灰溜溜的耗子。过了那个夜晚,再没人在巴斯汀酒馆见过矿工。”
在故事的末尾,叙述者顿了顿,补充道:“‘傻子’就是旗手希赛。”
“之后你继续做矿工吗?”菲比小声问。
副将愣了一下,说:“你弄错了,我是那个酒保,在旗手把我带离酒馆前,我一直偷酒喝,当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傍晚时分,雨停了,薄雾散去,月亮推开乌云,把清辉洒落在湿漉漉的草原上,就像是洒下粒粒钻石。夏夜款款踏步而至,散发出广阔而倦乏的气息。雏菊、紫罗兰和鸢尾花混杂在草丛中辨认不清,空旷中时而传来幽咽的虫鸣。透过橡树枝叶,看得见第一批星斗登上夜空,在那里闪烁跳动。橡树树干逐渐被夜色湮没,在草地投下暗褐的浓荫。
“部队行军的速度未免太慢了。”副将嘟囔着,站起身,准备收集稍干一些的树枝生堆篝火。
菲比突然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前方的林子里和林子上方,出现了无数亮光,就像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异常耀眼夺目。
“大概是萤火虫。”副将说。
“好像不是,”泽帛说,“萤火虫只能发出黄色、绿色的光。”
的确,这些如同突然点亮的电灯一样的亮光可不止两种颜色,而是有樱桃红、孔雀蓝、薰衣草那样的紫色、雪白、麦青、金色,等等,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像拿撒亚的宝石一般,为沐浴在月色中的树林照出奇妙光彩。
“拿撒亚萤火虫就能发这么多颜色的光,对吗,克吕?”菲比说,“母亲给我讲过。”
“没错,真像是回到了拿撒亚。”副将回答说。
“可是,拿撒亚萤火虫的光有形状吗?”泽帛问。在他眼前有五角星、六角星,有水仙、木槿、毛地黄、菊花、蔷薇、睡莲,有各种乔木和灌木的叶子,还有海星、贝壳、露珠、雨花石、水果、月牙、胡桃。这一片一片欢腾的光辉对着夜空展露笑容,敏捷地在林间游荡,在草丛中闪烁飘飞,像是无拘无束、载满了香味和甜蜜的精灵。他感觉这个景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倒没有,”副将说,“如果不是萤火虫,又能是什么呢?”
驻足在大橡树下的三人沉醉了,梦幻一般的光景令他们神魂颠倒。他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像萤火虫那样的甲虫,也许是空气中的矿物质,也许是幅画、是个谜、是个魔法、是诗人的想象、是件遗落的秘密、是一颗童心。也许,对于美的最奇妙的感受,根本就不属于人类,对事物最精微的理解,同样也不属于人类。假如有人在刹那中领略到美、在须臾间理解了事物,也不过是歆享了来自崇高的恩惠,是一种天赐,就像诗人雪莱写的那样:
“爱、美、和喜悦不会消逝,
也不会变化;它们的威力
能超越我们的感官:而这感官
经不住光亮,因为本身太幽暗。”
带着韵律飘舞的光亮忽然间躁动起来,如同受惊的鸽群般向树林后方退却,树林眼看要重归寂静幽暗。菲比跑去解开栓马的绳子。
“你要去哪儿?”副将问道。
“追这些亮光。”菲比说,他跨上马背,“怎么,你们不去吗?”
“等等我。”泽帛说,他也去解缰绳。
“咱们最好老老实实等大部队。”副将说。可是少年们好像没听见一样,两匹马已经开始小跑了。
“两个鲁莽的小家伙。”副将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骑到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