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行军途中,有次鲁亚将军问泽帛:“你为什么没按照墨脱船长的指示做呢?”
“我可不想忘记你们,也不想忘记伦巴。”
“为什么把镜子打破了?”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是不是为了阻止他再去收取人们的记忆?”
“可能吧。”
“人们是自愿把记忆交给他的呀。”
“不,不是那样的。”
“你预料到砸碎镜子可以使得船上的人恢复记忆吗?”
“没料到。”
“真想知道墨脱船长现在何处。”
“他许诺把船上每一个人和动物送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猜他会继续在世界各地创造非凡成就的。”
“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人类历史必定改写。”
“可是他说科学将会带来严重灾难。”
“只要人类中还存在这样的人物,对未来就应该乐观。”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从不去中国。”
“泽帛,”将军说,“说不定中国就是他的下一站,我们猜猜那时他又会叫什么名字吧。”
不仅失落的记忆回到拿撒亚人脑海,他们的身材也不再是玩具一般大小了,这个奇迹就发生在离开墨脱船长的轮船、踏上陆地的一瞬间,形如棵棵幼苗冲天而起、一跃成为茁壮大树,看得泽帛目瞪口呆。鲁亚将军原来跟泽帛父亲差不多高,身材魁梧,留着浓密胡须,相貌威严而又流露着仁慈。菲比高出泽帛大约半头,脸颊红润饱满,成天到晚一派欢天喜地的高兴劲儿。拿撒亚其他人多数都高大结实、孔武有力,这支部队密密麻麻站满了海岸。渡过大海,人人激动不已,到处是振奋的谈笑和热烈的拥抱。玲珑小马个个复原成高头骏马,回到久别的地面,它们撒欢嬉闹,啃啮着青草,快活无比。巫师的法术至此灰飞烟灭了。
菲比拉着泽帛赤脚在喧闹的人群中间飞跑,时而翻个跟斗,时而放声歌唱,这一刻他已等待太久,终于不必再进到衣袋和木箱里去了。天气晴朗,大海平静得像一块丝绸,微风从蔚蓝色海面上吹拂而来,似锦繁花遮覆着海边峭壁迎风摇曳。在煦暖的阳光下,欢笑和汗珠一道在少年脸上闪闪发光,照映出男孩间质朴的友情。他们不停笑着、喊着,跑过将军身旁,被将军拦腰双双抱住。
“爸爸,是不是在做梦?我们真的回到陆地上了吗?”菲比问。
将军没有回答,他从沙滩上捡起一只爬过的寄居蟹,放到儿子脸上。
“唉呦,我的鼻子!我知道啦,不是梦。快把这硬家伙的钳子掰开。”菲比疼得直嚷嚷,他父亲和泽帛都笑了起来。
拿撒亚人过了海,泽帛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墨脱船长奉劝泽帛搭他的轮船返航回家,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从他和拿撒亚人神奇相识,到共闯患难,他感觉到发生的一切并非出于偶然。直觉上,这个少年有种使命感,虽然这个使命究竟是什么还无法说清,但是他很清楚,同拿撒亚朋友并肩远行的念头是自然而然地发端于内心,毫不勉强,也毫不任性。更重要的是,他相信父亲母亲会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的决定。对泽帛的这个决定,鲁亚将军起初并不赞成,他知道,拿撒亚人后面征程迢迢,路途险恶,善良的少年极有可能发生意外。泽帛已经给予他们太多帮助,怎能继续将他拉到危险的泥潭深处呢?
“不必为我担心,”当将军讲了自己的想法后,泽帛说道,“我们一起闯进玩具店救人、吊在纸飞机下面滑翔、被风暴吹进海里,可谓艰险重重,后来虽然被墨脱船长救起,却差点儿断送了记忆。这些危险遭遇都被我们一一克服,未来用得着过于过担忧吗?而且,现如今你们恢复了身高,再也不是原先只能逆来顺受的小个子了,战胜困难的力量今非昔比。假如我现在掉头回家,我就只知道:拿撒亚人已经过海、丢失记忆又重新拿回记忆、身体变得同我父亲一般高,可是再往后呢?拿撒亚人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回到祖国,我就再也无法知道了,一旦父亲母亲问起来,我该如何回答?我要跟他们说,还没到半路我就撂下他们自己回来了吗?将军,请允许我跟随拿撒亚人走完路程吧,我有足够时间,离学校秋季开学还早得很。”
“好吧,亲爱的泽帛,我发誓会保护你的。”将军被说服了。
“太好啦!”小菲比高兴地喊着,鼻头上带着螃蟹爪留下的红印。
墨脱船长的巨轮开走了,部队就地在海滩休整。在一棵椰子树下,坐着将军、副将、祭司、旗手。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这四个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一个最小的椰子那么大。
“伙计们,咱们有许多同胞被留在海的那一边。”将军说。他指的是被当成玩具卖出去的拿撒亚人。
“他们不在巫师手上,不会有太大危险。会找到办法营救他们的。”旗手希赛说。
“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定会有办法的。”
“对,我们还是按照计划先去城堡,从地图上看,距离不远了。”副将说。
“差一点我们就要靠当水手来打发余生。”望着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的轮船,将军说,“一想到做出过那种决定,狠心抛弃没过海的和关在城堡的同胞,我就万分羞愧。”
“这样讲不公正,将军,当初您是反对的。”副将说。
“我没有坚持反对意见。我一样幻想躲避痛苦,我的心被这欲望掌控了。”
“将军,人不能过分谴责自己的天性。”祭司说。
“这种天性叫做懦弱,假如不谴责它,它就要毁灭人。”将军说。
“也可能刚好相反,不是毁灭人,而是让人保全。”祭司说。
“懦弱的生活中没有荣誉、尊严和高尚,魂灵已死,人如何得以保全?”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祭司说道,“丧失魂灵的人当然如同行尸走肉,至少也是行将毁灭,他的意识之所以还能存在一段时间,不过是因为魔鬼暂时不想结束这可怜人的痛苦,就此我们的观点应当是一致的。谈及人性中的懦弱,将军,难道你没看到,许多人之所以信神,全然是出于懦弱吗?难道你没听见,许多人的祈祷词里除了自我救赎、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吗?愿神明宽恕我如此出言不逊!”
“你是说这些人因此得到救赎和保全了?”
“是的,感谢万能的神明。”
“这种说法大错特错了,祭司。如果为了自我保全而信仰,那么这个人不但不可能达到他所企望的高度和境界,相反,他会因为自私和狂妄而走向自我毁灭。追求自我圆满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古罗马的塞涅卡说过:‘怜悯之心不过是看见别人的不幸而引起的一种病态心理,圣哲决不会患此种心理疾病。’斯多葛派哲学的结局如何?彻底失败了,这位塞涅卡公开鄙弃财富,却依靠在不列颠放贷积攒了庞大财富,到最后本人死于非命。傲慢而又自私地追求自我救赎,却不曾想追求落了空,还遭到嘲讽式的报应。比塞涅卡更早的芝诺哲学和第欧根尼哲学,同样因为鼓吹自我圆满而湮没无闻了。
“如果是另一种情形,由于饱受磨难和创伤而走向信仰,那也不是保全,而是新生,是死亡后的复活,就像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罪与罚》刻画的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那样,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最值得称颂的勇敢和献身精神。”
“懦弱满可以是全部出于理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理智都没有什么可以受到指责的地方。”祭司说。
“你的言论让我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他早先是个军人,为了履行对国家的责任,敢于冒极度的生命危险从事军事活动。后来,他不愿遵循有违正义的指令,自愿殉难。对前一种做法,有些人认为不合理智;对后一种做法,有更多的人认为不明智。理智本身当然无可指摘,不过,懦弱绝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反过来,理智出于懦弱。”
“要是理智能造福集体,懦弱不也就配得上赞美了吗?”
“这个推论顺理成章,”将军说,“可是,出于懦弱的理智能给集体带来福利吗?不,我的朋友,只有一种理智能造福集体,那就是以爱和仁慈作为基础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