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敬皱起眉头,想起幼时曾在谢府进学,谢府的规矩多,谢府的子弟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虽待他十分友善,但他们骨子里散发出的优越感,让他在他们面前时,总觉得低人一等,以至婚后,他也不太愿意跟几位舅兄来往。
如今要他的儿子过谢府跟着舅兄做学问,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腻烦。
谢氏的冬暖阁离福寿堂颇远,在婵衣后一步进来,给老太太请了安。
婵衣过去虚扶她,问道:“母亲的身子可好些了?”
谢氏笑道:“好些了,前日你送去的茶花今日都开了,映着雪景煞是好看呢。”
门外小丫鬟们说话声音传进来,帘子挑开,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明茉进来道:“西枫苑来人说颜姨娘近日身子不爽,想请陈御医来瞧一瞧。”
夏老太太皱眉,这个颜氏不过是被下了面子而已,却这般作态真是令人作呕,冷然道:“待会等安礼公子来了,让他顺便瞧一瞧好了。”
婵衣看了眼夏老太太,见她一副不在意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开口道:“祖母,还是拿帖子去请太医院的陈御医来看一看吧,姨娘的身子一直都给陈御医瞧的。”
这样即便是诊断出了什么问题,也是颜氏自己搞的鬼,与他人无关。
夏世敬想起小妾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和近几日的小意温柔,沉吟道:“母亲,既然陈御医一直给她瞧病症,想必是最熟悉她的体质。”
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就拿你的帖子去请吧,你先回去吧,媳妇留下陪我说会话。”
夏世敬本是有事要与夏老太太商议的,见她生气,也不敢留下,怕将她气出个好歹来,忙出了福寿堂。
婵衣见状,退了两步,朝两人行礼,“祖母,母亲,晚晚还要料理家事,先回兰馨苑了。”
老太太颔首,婵衣握着银薰雕花暖手炉退了出去,给明茉使了个眼色,明茉笑着点头。
婵衣刚刚穿过屏风,就听见母亲柔婉清和的声音:“母亲,媳妇想着这几日先抬了萱草做通房……”
婵衣眉头轻皱,萱草是自己求来的,还是母亲的主意?上一世的萱草是触柱而亡的,面上看着是忠心为主,可萱草这个丫头机灵的很,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了母亲自尽的那种忠仆,何况她不过才十七岁,大好的年华,即便主母过世,她也不见得就会落个凄惨的下场,让她做通房也好,看看她会有什么动作。
回了兰馨院,婵衣让锦瑟磨墨,手中捏着羊毫笔,端着手,稳稳下笔,鹅头勾的是行云流水,几行字横平竖直,一手风姿神采的颜体,看起来不像是女孩子的字。
她给谢砚宁写了一封信,大概说了一下府中的近况,希望谢砚宁能给夏明彻找一个像样的西席教他学问。然后把信交给锦瑟,让她遣了小厮送去谢府。
锦瑟回来,小心的看了眼正捂着小腹,端着红糖水小口小口喝着的婵衣,一副有话憋着,却不敢说的模样。
“锦瑟,你又在做什么怪?”婵衣瞥了锦瑟一眼,有些好笑的问道。
锦瑟脸色不太好,小心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那陈御医给颜姨娘诊脉,颜姨娘又怀上了,现在正在西枫苑闹腾,想让老爷解了四小姐的禁。”
婵衣冷然一笑,这么迫不及待的开始提要求了,她仰脖将手中的红糖水几口喝完,问道:“你去跟门房的人说一声,让大哥哥回来了先到兰馨苑来。”
夏明辰刚进府,门房的小厮就来禀告说二小姐在兰馨苑等他,夏明辰整了整衣饰,想到什么,侧头问小厮夏天,“府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夏天恭敬道:“外院未曾听说有什么事,内院的话,说是颜姨娘有了身孕,现在正忙着供奉胎神娘娘。”
夏明辰眉头蹙起,昨日与翾云表哥一同去四叔家,翾云表哥对夏明景明朝暗讽的,夏明景竟然也忍得住,真是好心性。
到了兰馨苑,婵衣正窝在暖炕上面看书,见夏明辰来了,将屋子里的下人们打发出去一些,给他上了一盏秋白露甜汤,低声问道:“大哥哥,你去四叔家,四叔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夏明辰喝了一口甜汤,手指轻扣粉彩青花茶盏,摇摇头,“四叔乖觉的很,从我与翾云表哥的神情上就能猜出我们为何而来,那个夏明景也算是个人物了,翾云表哥那般的嘲讽,他都忍得住,看来必须得想法子胁迫他答应了。”
婵衣微微一笑,夏明景当然厉害,否则前一世如何能娶了卫氏女,还能够在父亲入了内阁之后,稳稳占着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的差事不动。
“今早父亲解了二哥哥的禁,我猜是三舅舅将逸林先生的案子翻了,过会应该就会有消息传出来……夏明景那边。”婵衣清清脆脆的声音由高渐低,“大哥哥或许是用错了方法。”
用错了方法?
夏明辰默然的想了想,那个夏明景说话一套一套的,明面儿上看着端和大气,背地里却是个阴险狡赖的小人,否则也不会做了套儿给墨哥儿跟彻哥儿钻,他能想到的法子就是用手段胁迫他就范。
“有的人吃软不吃硬,有的人欺软怕硬,可有一种人,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婵衣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上一世的夏明景,师从梁阁老,他自己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家中家财丰厚,在梁阁老的引荐下,娶了卫氏之女卫冷月,从此仕途上一片平顺,就是后来与夏明意正面对上时,也没有吃什么亏,反倒是跟夏明意结盟,将卫氏连根铲除,这样的人,想必胁迫是没什么大用的。
婵衣偏头想了想,随即笑了,“对付他,要打蛇七寸,夏明景最在意的是他自己的前途,胁迫是一时起作用,可用处甚微,倒不如利诱,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想必什么都做的出。”
果真是好法子!
夏明辰转头看向自己这个小了自己五岁的妹妹,伸手揉她的发顶,忍不住说道:“你这脑袋瓜子都是怎么长的,竟然把这些事情都能想的透彻,难道真是人从书里乖?”
婵衣将他的大手拍下去,没好气道:“大哥哥不爱看书整日就知道练武,当心以后真的成了个莽夫!”
夏明辰嘿嘿一笑,“不怕,我有妹妹跟彻哥儿做我的狗头军师……”
婵衣无奈的瞪他一眼,“难道以后我还能跟二哥哥随你出征?”
夏明辰被自家妹子一番抢白神情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转了话头:“听下人们说颜姨娘又有了身孕……”
婵衣轻轻摇头,前一世大哥哥的性子是在母亲过世之后转了的,这一世她打定主意保护母亲周全,那大哥哥的前程怕是也会有所改变……
“…颜姨娘那边大哥哥不必费心,且先让她得意几天……”她还怕颜姨娘作的不够,打算添一把柴进去,这样她越得意,之后便摔的越惨。
“…家里有我,哥哥可以放心的在外面办事。”婵衣沉吟片刻道:“倒是过段日子的武试,哥哥有什么想法?”
夏明辰一口将手中的秋白露甜汤喝完,对婵衣道:“武试的状元可以得一把趁手的兵器,是藏兵阁出的,许多勋贵子弟也跃跃欲试,简安礼找过我了,他的身份虽不高,却也够格参加了,不过,看他那般羸弱,未必能拿什么名次。”
婵衣轻笑一声,她要的是这个进入大家视线的机会,只要简安礼这个人进了云浮城各大勋贵世家的眼睛,那诚伯候府就不能坐视不管,从来没有哪个世家会放任自家子嗣流落在外的,何况理由还是这么无稽。
“哥哥,你只要保证他在这次比试中不受伤就可以了,别的不用多管,他是以不祥之名被放到寺里的,我们要做的是帮他把这个不祥之名摘掉,然后名正言顺的回诚伯候府去,以后的路他要如何走,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夏明辰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家妹子的脑袋瓜子确实是比自己转的快,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夏明景那边,你看我让翾云表哥帮他引荐外祖父做他的恩师可好?”
婵衣摇了摇头,哥哥能想到这点也不容易了,温声道:“哥哥这么做是把夏明景跟谢家绑在了一处,若他以后行为不端,岂不是害了外祖父跟翾云表哥?如今朝中是梁行庸、王正恩做阁老,翾云表哥不是经常参加梁王二府举办的诗会么?不如这样,以后若再有这些诗会,带上夏明景,他若是有长才自然会顺利打进这个圈子,可比你引荐外祖父做他恩师强上许多。”
夏明辰顿悟,一拍腿,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手心痒痒,又想去揉自家妹子头发,被小女孩儿一眼瞪了回来,悻悻的搓了搓手。
“还有啊,大哥哥你别开口就跟强盗似得,生像是胁迫人家一定要做什么,逸林先生能翻案,说明夏明景之前对逸林先生的话都是诋毁,他若是识相,大哥哥问他,是谁撺掇他陷害二哥哥,他自个儿就知道该攀扯出谁来,到时候你再顺水推舟,给他个恩典,让翾云表哥带他去参加诗会,他得了好处,日后再让他办事,他必然不会推辞……”
夏明辰听的直点头,还是自家妹子聪明,给他一个粗人,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看来回去得多背背兵书,不能被自家妹子太小瞧了。
二人聊了一会,因夏明辰下午还要去昭武堂跟萧将军学武,简单用过午膳便匆匆走了。
婵衣靠着大迎枕歪头盯着用高丽纸糊好的窗棂,窗外飞散的雪花未停,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忽的就想起临死前,也是这种天气,雪花儿似乎飘不完,落了一层又一层,她冻得整个人都要打摆子,却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