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副官进来了，低声说：“司座，出去看看吧。外面，好像是……那个……亚夕拉小姐……”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
“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满冠玉吃了一惊，看到董副官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沉。这里距离城区不远，就二百来里路程，他想不通那个苏联姑娘亚夕拉来干什么。
只听董副官低声沉重地说：“司座，事情是这样的，龙口市林子京军长的夫人陈若玉组织了一个战地支援团，民众非常欢迎。大家纷纷捐钱捐物，为抗日做贡献。他们选了一些代表组团来访问前沿阵地的官兵，经过我们驻地附近的时候，亚夕拉小姐跑来参加进去了。听说她很热心，捐了她所有的首饰，还跟着代表团来到了前线……”
他还要啰哩啰嗦地说下去，满冠玉早已抓起军帽跑了出去，边跑边命令：“带路。”
董副官不敢怠慢，连忙追出去跑在前面带路。
路上，满冠玉又命令：“继续说。”
董副官边跑边大声说：“战场上的一个担架队在经过一座树林时，树林里突然转出一小股日军。他们对着担架队射击，把抬担架的人都打死了。又要打死病人时，我们的士兵听到枪声赶来了，消灭了这股日兵。可是一个快死的日本兵突然抓住了一个担架上的病人，枪抵着病人的头。那个病人正是被我们在悬崖下找到的林夫人聂寻真。情况非常危急，大家都惊呆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支援团的代表到了，里面突然跑出了金发碧眼的亚夕拉小姐。她一下冲上去从后面抱住日本兵的腰身向后拖去。旁边我们的士兵连忙射击，那个日本兵中弹，在死时把刺刀从肋下后刺过去，刺中了亚夕拉小姐的胸口……”他说不下去了。
满冠玉没有吭声，继续向前跑，只感到胸口喘不过气来。
树林边围满了人。拨开人群，满冠玉发现林子京也在那里，正抱着聂寻真默默地看着闻讯而来的军医给亚夕拉小姐治病。
聂寻真已经醒了。那个悬崖不深，她挂在了树枝上，并没有摔伤，现在正靠在林子京的怀里心痛地看着亚夕拉。
大家看满冠玉来了，都默默地让开地方。满冠玉没有看林子京，默默地蹲在亚夕拉小姐身边，把手指放在她的鼻息上探测着呼吸。
亚夕拉气若游丝，雪白的衣裙上满是鲜血，美丽的碧色眼睛微微闭着，满头金发披散了一地，呼吸艰难。
军医看见满冠玉盯着他，轻轻地说：“不行了，满司令，刺刀穿过了心脏……”
满冠玉眼眶发热，轻轻地抱起亚夕拉的上身，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嘴巴伏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亚夕拉，我是满冠玉，我来看你来了。”
如听到天籁之音般的，满冠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亚夕拉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满冠玉，伸手想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可是力气不够，只好遗憾地掉下来。满冠玉知道她的心思，轻轻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
只听亚夕拉吃力地说：“满先生，睁开眼睛好么？我喜欢你的眼睛。”
满冠玉睁开眼睛，轻轻地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碧如大海。”
亚夕拉想笑一笑，伤口疼得她咧了咧嘴，又皱上了眉头。她缓了缓，轻声说：“我爱你，满先生……我很高兴救了一名明昌国军人。她能躺在担架上……一定很优秀。我恨……日本人，非常恨……你没有轻视我，我很感激……满先生，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很爱的……”她吃力地说着，眼中流下一串晶莹的泪水。
满冠玉眼眶发热，低声说：“我也爱你，非常爱……”他更紧把脸颊贴在亚夕拉的脸颊上，闭上眼睛。
人们心情悲痛，都没有注意到在代表团中有两个特殊的人物，她俩正不眨眼地盯着人群中的林子京和满冠玉看着。陈若玉看着林子京搂着聂寻真，热泪盈眶。
林葱儿看着满冠玉搂着亚夕拉，两人般配得像金童玉女似的，她眼光茫然，不知在想什么。当她听到亚夕拉在重伤之中深情地表达着她的感情，满冠玉也毫不犹豫地说爱她时，她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悄然挤出人群离去。身边的陈若玉也擦了擦眼泪，悄悄随着她离去。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代表团留守的人那儿，告诉他们一定要把物品和资金一分不留地交到军队手里，然后说城里还有事，拜托他们办理了，就坐着车子悄悄离去了。
人群里，亚夕拉深情地抚摸着满冠玉的脸颊，声音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地说：“满先生……我多么想陪在你的身边……哪怕一天也好。可是，该再见了……”她久久地看着满冠玉，缓缓地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满冠玉心怀悲痛，低下头久久不语。
林子京看得不是滋味，轻轻放开聂寻真，走到满冠玉身边，犹豫了好久，低声说：“满司令……冠玉兄，节哀顺变……我很……抱歉！”
满冠玉不吭声，依旧低着头，心里沉痛得说不出话来。董副官心里着急，正要劝慰满冠玉，抬头一看，只见满冠玉的贴身勤务兵许三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人群中，双手捧着满冠玉的一套军衣，本来满脸沉重地等着满冠玉，不知抬头看见了什么，一下转过身向远处跑去了。
董副官生气：这小子，真是个性格怪诞的孩子，他难道没看见满司令心怀悲痛，需要他帮忙劝慰吗？就小娘儿们似地跑了。他不好高声大叫，只好回转身轻轻地对满冠玉说：“司座，我们把亚夕拉小姐放在担架上吧，全军官兵和民众……看着我们呢。”
满冠玉的脊背轻轻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转向董副官，低声吩咐：“把亚夕拉小姐抬回城里，她是……国际友人……要厚葬。”
“是。”董副官答应一声，一挥手，担架手连忙走上前。
“等一等。”聂寻真含着泪，“让我最后送亚夕拉小姐一程。”她轻轻褪下手上的镯子，戴在亚夕拉小姐的手上，并招手告诉身旁她的副官：“找小杨把我的军装拿来一套给亚夕拉小姐穿上，要崭新的。”她又抬头看着满冠玉，含泪轻声说：“对不起！”
满冠玉勉强笑笑：“没关系，同样是打鬼子，她能救你这样的英雄……牺牲也值了。”
“满司令……”聂寻真热泪盈眶，激动难言。
林子京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
夜已经很深了，在前线指挥所里，满冠玉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地图，却视而不见。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眼圈一团团地笼罩在他的头顶。作战方案已经确定，任务也已经下达，他却丝毫没有睡意，只想静静地坐着，不思不想。挥手支走其他人，他就靠在椅背上不停地抽着烟。两天前的一幕老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心痛。
他没有想到亚夕拉的牺牲对他的影响那么大。他也分不清楚是她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他，还是他真的爱上了她，他无法判断。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那天在战壕里他还安慰着林子京，以为聂寻真要牺牲定了呢，没想到到头来受安慰的倒是他满冠玉。这倒并不是他觉得聂寻真不该救，只是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明明很有把握的事情，到头来完全打了个颠倒，根本无法掌控。
想到亚夕拉的美丽，满冠玉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他阅人无数，在他的眼中，除了葱儿，恐怕只有亚夕拉进入过他的心底了，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有时他想，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钟情的两个女子，都没有陪伴他的缘分。而林子京，优秀的女人都到了他手里，他却弃之如敝靴，一点也不珍惜。
想起林子京，满冠玉不由想起了那天他看着自己的歉疚神情，他并不感动。他不需要林子京的歉疚和感激。他凭什么歉疚？亚夕拉救聂寻真是她自己的义举，是她处于对满冠玉的爱由此及彼到爱明昌国人，才舍生取义的，与他林子京无关，谁要他歉疚？瞧他假惺惺的，如果懂得歉疚的话，就应该懂得珍惜，知道有些东西失去后再也追不回来了。
看他当时看着聂寻真的眼光，也许到那时才真正爱上她也说不定。但可以肯定，他心里一定捏着把汗呢，像聂寻真那样既能在战场上打得鬼子屁滚尿流，又能给他林子京生儿育女的女子并不多。失去聂寻真，他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林子京很以她为自豪呢。他不是那天还夸耀他全家都上战场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