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听他说得有理，就留下来继续和小狗子挑土埋粪。两人干着活，都不由自主地朝花园小径上望着。尤其小狗子，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的，快蹦出胸膛了。
渐渐地，他们听到了人声，似乎轻轻地说笑着什么。吴忠和小狗子连忙埋头干活。小狗子有意无意地把土和粪便向自己的身上抹着，甚至连头脸也不放过。
越来越近了，小狗子奇怪这么僻静的地方，先生和林司令他们也能逛到。眼角瞟见前面走着两个青年军人，一个就是主人景先生，另一个怕就是那个林司令了吧。后面两位美丽的夫人花枝招展，四人漫步，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只听林司令轻轻笑道：“天翔生活挺简朴的，就这么几个佣人吗，忙得过来吗？没有别的人了吗？”
听见景先生笑着说：“我家里只有两个老婆两个娃儿，要那么多佣人也侍候不起。现在是非常时期，将就着就过了。”
林司令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四周打量着。小狗子感到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的身上一扫，接着胶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他努力镇定着自己，蹲下身把一块土疙瘩弄碎，把一些粪便又糊到了脸上。
林子京看得恶心，转过头，微笑着对景天翔说：“叫你家老家人过来吧，我和他聊聊。”
景天翔笑笑，叫道：“吴忠。”
吴忠连忙答应一声，走过去。林子京看着他，笑了笑，开玩笑地说：“你跟着你家先生多久了？他把你勒苛得够紧吧？告诉我，他对你们下人都是这样的吗？”
吴忠连忙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司令。景先生对我们下人都好。我随着雅君少奶奶来了也快一年了，景先生不光对我，对香姑娘，还有两个少奶奶跟前的四个丫鬟都好的。甚至厨房里的两个老妈子都问寒问暖的。”
“共八个人？”林子京笑着。
“算上小狗子共九个人。景先生说小狗子干得好，还要给他加钱呢。”
大家听着都笑起来。林子京又不动声色地瞟了小狗子一眼，微微笑着朝前走去。景天翔夫妇连忙跟上去。
吴忠看没有他的事了，笑着走回到粪池边，激动地对小狗子说：“我的老天，我们温家也是大家庭，当官的也不少，但像这么大的官我还没有靠近过，更不要说和他们拉家常了。今天是第一次，开心死了。”
小狗子没做声，轻轻地一摸额头，才发现自己的头脸已经汗湿一片了。
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接近隆冬。小狗子的零碎活少了，渐渐有了空闲。
这天是星期六，刚吃过午饭，前后院静悄悄的，主人全家都睡午觉了。小狗子闲得没事干，决定到厨房去找杨妈聊聊天。杨妈没在，想是上街买菜去了。小狗子就想四处转转，看看风景。算算他来景家已经五天了，由于和吴忠忙着干挑土压粪的活儿，他还没来得及前后院逛逛，看看这家的情况呢。他心里好奇着，就离开后院，偷偷地溜到前院来，想转转看看……
前院里静悄悄的，几间厢房的门半掩着，只有靠东一间厢房的全门开着，上面挂着珠帘。小狗子透过珠帘看到里面的陈设精致而豪华，心里好奇，左右看看没有人，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外间客房窗明几净，贴满字画。小狗子看没有人，又悄悄地溜进套间卧室。只见里面绿纱窗粉纱帐，异常温馨。粉纱帐的床前放着两个摇篮，里面两个婴儿静静地睡着。温雅君侧躺在床上，乌发垂从床上垂下来，睡得正熟。小狗子痴痴地盯着两个孩子和温雅君的睡相，脑子不知转到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起一声尖叫：“你进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出去。”
小狗子没有防备，被这声尖叫狠狠地吓了一跳。他摸摸胸口，飞快地转过身，惊慌地看着身后的人。进来的是香儿，她一看见全身脏兮兮的小狗子放肆地盯着睡眠的君少奶奶和少爷小姐，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声惊醒了温雅君和两个孩子。温雅君一个骨碌翻起身，两个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小狗子吓得挪不动脚步。香儿看得生气，猛一掀他，高声骂道：“还不出去？站在这里当呆鸟？君少奶奶的卧房也是你能进来的？是来偷东西还是干什么？”
小狗子冷不防被她的大力一掀，一下跌倒在了套间的门槛上，门槛磕得他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他强忍住疼痛，狼狈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逃到外间，刚一抬头，冷不防和刚进门的一个人撞了个对面。他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扫了那人一眼，就捂着胸口冲出去了。
那人被他眼中惊慌悲痛的神情震惊了一下，不由回头盯着他的背影仔细看起来。
正在这时，里间传来香儿带哭的声腔：“先生，都是我不好。我出去拿针线，没防小狗子闯了进来，吓坏了君少奶奶和少爷小姐，真是该死。”说着哭出声来。
那人不用说是景天翔。他听见香儿的话语，连忙冲进套间，便看见温雅君趴在床上喘气，两个孩子哭成一团。他连忙抚摸着温雅君，温言安慰着她，并示意香儿和他一起各抱起个孩子哄着，大家才渐渐平静下来。
晚上，景天翔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老闪现着小狗子那惊慌悲痛的眼神，那眼神好……熟悉。他猛地想起了今天在街上无意中听到的闲话，心里一惊连忙翻身坐起来。
身旁的聂红梅迷迷糊糊地说：“翻什么翻？还不睡觉，今天忙了一天，明天还要早起呢。”
他吓得不敢再动，一会儿看没动静了，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穿上衣服，走出去掩上门，向后园里走去。
后花园里黑灯瞎火的，几个佣人已经睡着了。景天翔不知道小狗子睡在哪个房间里，黑天半夜地不好惊动他人，他只好停下来。呆呆地，他不知站了多久。寒露打湿了他的脸颊，他才惊醒过来，走上凉亭台阶，坐在石凳上抽了几根烟，才悄悄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刚亮，景天翔就起床了，借口说到后花园去散步，来到厨房找到杨妈询问小狗子的情况。
杨妈看着他，眼色惊慌，嗫嚅着说：“先生，都怪我不谨慎，找了个这么不看眼色的侄孙惊扰了君少奶奶还少爷小姐。好在他已经被君少奶奶和香儿姑娘开除了。我看他可怜，就给他找了个拉黄包车的活儿干去了。您放心，他再也不会惊扰大家了。”
景天翔听得心里着急，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转弯抹角地问清楚小狗子拉黄包车的主家地址，早饭后带着卫兵坐车去找他。到那里后，主家说小狗子已经出去拉生意了，晚上才回来交车。景天翔心急如焚，在街上转了一圈找不见小狗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到部队坐了坐，傍晚连忙又赶回到家里，急切地盼望着天黑。
无独有偶。在一个阴暗的巷道里，这天晚上，小狗子被一群小流氓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爬不起身，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也被他们抢走了。等那些小流氓走远，他才一节一节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回家。不，是挪回景天翔的佣人房——杨妈求了香儿姑娘，等小狗子找到住处后就搬走，绝不超过三天。
想想自己的遭遇，小狗子轻轻地笑了，觉得他没死掉倒挺幸运的。不是么，他这么个破身体，干了五天挑土压粪的重活，今天虽没有拉几个客人——他累死了，今天可没有心情挣钱。再说，他藏起来的钱还够花个一半月——可满街乱逛也把他累呛了。他今天拉着空车跑了大半个城，发现了几个有趣的问题，回去睡下后还要好好想一想呢。
走到景天翔家后花园的小门前，小狗子轻轻地敲了敲门，便听见了杨妈细碎的脚步声。他心里感动：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这次这么仗义地帮助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她。
借着手中的马灯，杨妈看到小狗子的鼻青脸肿样，眼睛立马红了，哽咽着说：“小狗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我说黄包车不好拉，你偏要拉。我还是听我的话，给君少奶奶和香儿姑娘陪个不是，那样就……”
她还没有说完，小狗子皱皱鼻子，笑着打断她说：“好啦奶奶，我都让人打成这样，你还叨唠。谢谢你给我开门，我要睡觉去了。再见。”说着向前走去。
杨妈连忙喊：“你不吃饭？”
“我已经吃过了。”黑暗中传来小狗子的声音，很快脚步声就走远了。
杨妈叹了一口气，猛然想起景天翔早晨找小狗子的事情，正要找他说说，走到跟前看见小狗子的房间灯亮了一下又灭了。她喃喃自语道：“让他睡吧，可怜的孩子，累坏了。明天告诉他也不迟。”自己摇着头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