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看着林子京疲乏地合着眼睛,连忙继续谦卑地汇报说:“司座,老家全部财产都已经兑换成黄金券存到了花旗银行,对山西各房太太的开支也已经接过去。只是二少奶奶她……”
看林子京闭着的眼睛皱起了眉头,他小心翼翼地说:“环美二少奶奶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您查封财产的事情,打来电话哭闹,说是给她留下的财产太少了,她不服气,说她和二少爷都没有手艺,眼下老爷殁了,不给多留一点儿,让他们今后怎么过活?她说不相信老爷就留下这么点儿家产,二少爷靠不住事,她想帮着司座您清点清点呢。您看……”他不说了,看着林子京的脸色。
许久没见林子京吭声,张副官和老管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半晌,林子京睁开眼睛,淡淡地说:“你告诉她,这些财产我要充公的,她没有资格来清点。她如果再胡闹,她在陪都的财产也难保证,我说到做到。”
“是。”张副官连忙答应。
看他又闭上了眼睛,张副官小心翼翼地说:“您前段时间说,玉夫人没在,葱夫人身体不好,家里缺个会理财的女管家。卑职替您找到了一个,您看……”他又不说了,试探地看着林子京的表情。
林子京睁开眼睛,但没吭声。张副官看得高兴,连忙讨好地说:“我有个堂姐,今年三十五岁了,守寡十七年,夫家本也是大家庭,也管过家事,虽然算不上精明强干,但理财还可以,司座是否……”他又停下来了,看着林子京的反应。
林子京淡淡地说:“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没有再嫁,身边有一女,十七岁了,是我堂姐夫死时留下的遗腹子。家里再没有旁人,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她的性格不错,安静有礼,从不随便惹是生非的。我那外甥女更是乖巧,人也长得可人,想来如果帮着母亲张罗林府,也不失一桩美事。”
林子京只说了一声“好”,就不再吭声。老管家又汇报了一些琐碎事,今天的事务基本上就结束了。看他们再没有话可说,林子京正要挥手让他们退下,眼角扫见张副官欲言又止样子,他不由问:“还有什么事?”
张副官连忙说:“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您要卑职打听钟副官的亲属,卑职已经打听到了。”
林子京没吭声,只不眨眼地看着他。张副官连忙说:“他父母双亡,只有寡妻,今年二十六岁了,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过活。有个弟弟二十二岁,叫钟连珂,在我军某团当班长。”
林子京思索了一下:“把他的妻儿接到龙口市抚养,给找所像样的房子住下来,让他的弟弟到我的警卫班任职吧。”
张副官不敢违拗,连忙答应。林子京疲乏地挥挥手,两人连忙离去。谁也没有注意到,等张副官和老管家出门以后,林子京看着桌上的账务,脸上露出冷然阴沉的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状,越握越紧。
后来的日子,林子京继续派张副官和老管家对林家细碎的账务进行整理,短短几个月,就完成了林家财产的回笼,使他自己成了林家名副其实的掌家人。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林老爷去世百日的忌辰。对这天的祭祀,林子京并没有打算惊动多少人。可是从清早起,陆陆续续的客人就源源不断地而来,使得不想张扬的林子京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地招待着。
第一个进门的是周宏夫妇。
车子刚进大门,还未停稳,林子宁就打开车门急着往下跳,吓得周宏连忙拉住她,嗔怪地说:“你冒冒失失地干什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经不得折腾?”
子宁脸红了,白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想见二嫂,心里急着呢……”
周宏不放手,依旧责怪道:“那也不能毛头毛脚的,出了事怎么办?”
“你有完没完?”子宁嗔怪。
周宏看娇妻恼了,无奈地一笑,打开车门,自己先下车,然后转身把子宁抱下车来。
楼房前的台阶上,林子京和葱儿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们一听到下人的通报,就站在那里等着周宏夫妇了。林子京一身军便服,态度淡然地看着周宏夫妇的亲热劲,眼中波澜不惊。葱儿一身黑旗袍,外面罩件白色绒毛披肩,亭亭玉立在林子京身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她看着周宏夫妻的亲热劲,眼光也是波澜不惊。
看哥嫂态度淡然地看着他们,林子宁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要下来,低声说:“哥嫂看着呢,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显摆什么?”
周宏也脸红了,连忙放下子宁,看着林子京和葱儿站立的方向,尴尬地一笑,低头责怪子宁:“就你事多,不老老实实地走路,让我操心。”
等两人笑语盈盈地走到楼房前,林子京淡淡地说:“有什么事到车上商量完了再下来。老爷刚殁,我们的言行还是要检点些。”
子宁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多言。周宏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子宁急着见二嫂,要跳车,我拉住了她,怕她身子不便出事。”
“苻健(周宏字)。”子宁叫了周宏一声,看了葱儿一眼,脸越红了。
林子京微微一顿,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正碰上葱儿略带惊讶的眼光扫过林子宁。不经意间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又触电般地闪开。
葱儿无语。林子京淡淡地说:“想她就住个两三天吧,你们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林子宁听着,心里发苦:是你不让聚呀。一个月前我来看二嫂,你让我住了一天就走了。这次增加了两天,也不算多。可看看眼前的形势,她又不敢多话,只好低着头,轻声说:“是。”
周宏心疼娇妻,看看林子京的脸色,真诚地说:“让子宁多陪二嫂几日吧,三天有些少。二嫂心情不好,身子越发瘦了,子宁陪陪她,说说话,她心情好了,身体就会跟着恢复起来。”
林子京正要转身走进屋去,听到周宏的话,不由停下脚步来看着他,微微冷笑:“苻健好眼光,倒发现你二嫂瘦了。大哥不明白,你二嫂心情何来不好之说?我们夫唱妇随,一向和睦得紧,她怎会心情不好?你是看花了眼吧?”
周宏是个直人,说话快人快语,不明白林子京的心思,被他的几句话噎得喘不过气来,只好低头红脸地不做声。林子宁看大哥脸色冷峻,二嫂脸色苍白,吓得也不敢插话,低下头去。
林子京还要说什么,葱儿淡淡地开了口:“苻健,子宁,你们的心意二嫂领了。二嫂一向淡然,没有什么不好的。现在看你们过得这么幸福,二嫂心里高兴得很。你们放心,我的身体不会垮下去的。二嫂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一半次的磨难还是能扛得住的。”
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有机会听到葱儿的说话声。现在乍听到她柔和悦耳的嗓音,三人都浑身一震,停下来看着她。周宏神情激动,林子宁满眼含泪。
林子京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葱儿,冷冷地说:“听夫人的话意有所指,似乎受了多大的磨难。不知是何磨难,为夫可否分解一二?”
葱儿直直地立着,脸色苍白地直视着他,语气不卑不亢,“先生日理万机,葱儿身上的磨难何其轻,一人足以扛持,不劳先生挂心。”
听她称呼自己为“先生”,林子京心里别扭,又听到她说磨难“何其轻”,心里不由怒火万丈,也不顾有他人在侧,冷冷地笑道:“夫人真是好手笔,做事杀人不见血,不留一根骨头,你的良心难道一点儿不受谴责吗?”
葱儿不说话,只直直地盯着他。林子京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了桀骜不驯。这是三个月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说话,也是自从两人相识相知十年来第一次争锋相对地吵架。葱儿毫无惧意,也没有丝毫的妥协和悔愧之情,只直直地盯着他。
林子京在震惊的同时感到愤怒:看来,自己真是错认了她。这个一向在他面前温顺、清纯的女子真个是心冷如铁、不折不扣的荡妇。想想看,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不知碰了多少男人,真是……脏得很。
葱儿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愤怒和无声的鄙视,前者她可以理解,后者却让她心痛:失去了,他的爱永远失去了,我俩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儿了。
心里痛绝着,她不再看林子京,转头轻轻地对林子宁说:“二妹,我有些累了,你陪我上楼上去吧。”说着向楼上走去。林子宁连忙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