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葱儿以为他不会给她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到陈银章低声说:“我昨晚伤了母亲,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们回房间后,我责备母亲不该无理地对待你,还数落她变得不像我过去的圣母般的母亲了,把个家搅和的不成样子,还到处丢人现眼,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不通我几年不回家,家里怎么会变得这么……肮脏?父亲、母亲都变了,变得不像过去的他们了,我真的感到很……恶心。”
陈银章手抱住头,痛苦万分:“后来我还说了许多伤母亲的话,就不再理她,自己和衣而睡了。早晨醒来一看,就不见了母亲。我悄悄地四处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问了哨兵,他只说天麻麻亮看见一个女士,告诉他说出去散步。他认得是满军长的客人,就没加阻挡。后来他换班,还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接班的兄弟,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婶娘——”
他又跪下来:“如果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一定自尽来谢罪。”他头伏在床沿上,低声抽泣着。
葱儿默默地用没有插吊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陈银章的头发,柔声说:“不要担心好么?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母亲不会有事的。只是你,要坚强起来。不要忘了,你是个男子汉,将来除了照顾好母亲,还要成家立业,干一番大事业呢。以你的条件,一定会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陪伴你一生的。”
“不会了,不会了。”陈银章凄然一笑:“我的心已经死了,我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姑娘了。自从我心中美丽的爱情梦破灭后,家父家母的行为又令我惊讶万分,我就觉得成家不是好事情,死了找妻子的念头了。我这一辈子不会结婚了。”他低下头,泪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银章,看着我好吗,你一定会振作起来的。权当是为我好么?我们是朋友啊。”
陈银章缓缓地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说得对。为你,我可以苟且活下去,但不会结婚了。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朋友。可是在过去的某段时间,我把你不是当作朋友看待的,是当作……我每天盼啊盼,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在盼。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太幼稚了。这还不说,家中变故乍起,也让我羞惭。我是什么东西,怎么能配上纯洁无暇的月亮。”
他柔情地瞥了葱儿一眼,低下头,喃喃地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由于境况不同,我由骄傲的王子变成了落水狗,但面对月亮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它会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银章,不要说了,好么?”葱儿泪水汩汩而下,“你太善良了,也太单纯了,把什么都想得那么美好。你不知道,月亮也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也有……肮脏的一面。”她低下头。
“不会,在我的心中,月亮永远是美丽纯洁的,哪怕她被黑暗的宇宙沾满污垢,她仍然是美丽的。”
陈银章坚决地说,同时长出一口气,轻轻地笑了:“今天,我终于说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想法,感到幸福极了。婶娘,你休息吧,我要走了,找母亲去。”
“银章,”葱儿一把拉住他,哽咽难言:“你真好,我代表月亮谢谢你,谢谢你理解她。”
陈银章一笑,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慢慢而深情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离去。葱儿看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
午后三点钟的时候,终于有消息说,陈夫人在五十里外的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大家都很惊讶,坐车赶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已经乌发落地、一身灰衣的女尼“法静”。
陈银章泪如雨下,长跪哭道:“母亲,是我害了你,跟我回去吧,我后半辈子一定好好待你,不离不弃。”
曾女士一笑:“不要叫我母亲,从此以后,世间凡事在法静看来都是匆匆过客,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有佛祖。银章,和林夫人他们回去吧,好好生活,来世有缘……我们再为母子吧。”说着掩面进入后厅,再没闪面。
大家在极度凄惨的气氛中,怀着寥落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名为“圆心”的尼姑庵,感到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都很淡。
满冠玉下令给这个尼姑庵布施了许多财物,让她们维持生计。又派人通报怀旬市的陈西恭,让他处理善后事务。一切事情安排完毕时,已经到晚上了。
第二天,葱儿他们回到了豪宅。
也许是受了陈西恭夫人曾文静女士遭遇的刺激,抑或是那段时间受了凉,自从曾文静女士出家后,葱儿就一直病着,不时发烧昏迷。从怀旬市回来的林子京吓坏了,找来了好多中西医大夫给她治疗,尤其林老爷的至交,曾给曾女士治过病的杨大夫,更是成了豪宅的座上客。
葱儿呢,即使在重病中,善良的天性使她依然牵挂着出家的曾文静女士的安危。想起她对林子京绝望的爱,葱儿更是心如刀绞,充满同情。林子京回来后,她向他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可是结果却令葱儿惊讶惊讶万分:林子京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吃惊伤心,自始至终只静静地听着,并未发一言。后来看葱儿哭得伤心,气愤地质问他“为什么无动于衷,难道心是铁做的”时,他才把她搂到怀里,疼爱地笑道:“哟,我的葱儿生气了,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对她的关心可真令人感动啊,你什么时候这么体贴过我哪,更别说为我这么疾言厉色的了。别难过了,啊?”边说边柔情地给她擦着眼泪。
葱儿生气,一扭身挣开她,嚷嚷道:“你别嬉皮笑脸的好不好?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心冷如铁。一点也不记人家的情,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感恩图报’。你忘了,当年你落难、我重伤时,可是曾女士收留了我们,并且一如既往地帮助我们的。你说,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年的事?告诉我,你到底去不去看她?你难道忍心让她在那孤庵里终老一生?”
林子京轻轻一笑,好脾气地说:“我的葱儿义薄云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怎么能不感动,敢加以阻挡?好,我答应你,陪你一起到那尼姑庵里去看望一下曾女士吧。”
“不是陪我,是你自己去,你不明白我话的意思?”葱儿生气地说,不明白林子京今天怎么这么迟钝:他难道不明白曾女士的心意。也是,他真不知道呢,曾女士又没有告诉他。
果然,林子京不笑了,平静地说:“干嘛非我去看她?她和我只是普通的朋友。说她和我熟稔,倒不如说她的丈夫和我熟稔得多。他们家务事出了问题,外人也无可奈何。作为朋友,而且因她是我妻子的救命恩人,我可以去看望她,但如果要我必须背负什么使命的话,恕我不能遵命。”
看葱儿噘起嘴,他依旧平静地说:“不止听到你说,回来时我也耳闻了些事情的经过。怎么说呢,三十几岁的人了,任性刁钻,率性而为,言谈举止也太出格了点,真妄为我当初看重她了。我过去还以为她和我一样,是感情比较内敛的人呢,却那么孟浪。”
“她没有任性刁钻、率性而为,你怎么这么评价她?”葱儿不平地嚷嚷。
“还没有?”林子京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她自己春心萌动,明知事情不可为却执意为之,破坏了自己的家庭不说,还差点毁坏别人的家庭,这就是‘任性刁钻’了。不是你大度感恩,放在别的女人身上,她能让一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蓄意偷走他的照片?这还在其次,对这么贤惠大度的妻子,不知道感恩,却还差点要了人家的命,不是别人阻止,你说后果会怎样?这就是率性而为了。不,应该说可恶。”他沉声说,站起身踱了几步,眼光阴沉地看着窗外。
葱儿有些不安,轻声叫了一声:“大哥。”
林子京收回眼光,叹了一口气坐回到床前,把葱儿揽到怀里,有些责怪地说:“你也真是的,感恩连一点防范意识也没有。真的那么大度,把我拱手送给别人?”
“也不是,她救过我的命啊。”葱儿低声说,低下头。
“这不是理由。她是帮助过你,但并不是根本上的帮助。我不是不感激她,只是向你陈述一个事实:不要把她的帮助看得大过一切,甚至大过你的生命和幸福。我当年虽然落难,但还不至于走投无路,起码我手头有钱,生活上困不住我;再者,我朋友满天下,如果她当时不收留你,我自会想办法安顿好你,毕竟,那时你已经脱离了危险,不像刚受伤时那么难说了。所以,如果她把这作为伤害你的理由捏在手里,不要说我不看望她,她能否在我的辖区安心做尼姑都是个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