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美貌而无见识,如同金环戴在猪鼻上。
———节选自《旧约全书》
艾三和洪芳坐在堂屋里聊到二半夜。他告诉洪芳,民国三十年他在西安战干团受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娘儿们,那个娘儿们长得好看,大眼双眼皮,樱桃小嘴疙瘩鼻儿,脸蛋上一边一个酒窝,旗袍一穿,能迷死男人。那娘儿们是演文明戏的,在话剧《家》里头演梅表姐,摊为这个梅表姐,艾三每天晚上都要翻出战干团的围墙窜到西安南大街的剧场去看话剧《家》,还送花篮。为此,他因擅自离队受到战干团政治部 主任严厉的处罚,还被关了禁闭。俗话说,好姑娘就怕缠磨头①,“梅表姐”终于被艾三感动,答应和他租房在一起同居。冇想到好景不长,两人同居了一段日子之后,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后来又升级到动手,其原因是艾三怀疑这个“梅表姐”除他之外还和别的男人有瓤②。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一天,艾三谎称有勤务要去宝鸡一趟,晚上不能去剧场接“梅表姐”。当天晚上,艾三在剧场外守候多时,终于瞅见演出完了的“梅表姐”上了一辆军用小吉普,那辆小吉普把“梅表姐”和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男人拉回了住处。艾三在门外一直守候到屋里灭灯,才提着手枪破门而入,当他把手枪对准那个男人脑袋的时候才瞅清楚,那个赤肚睡在自己床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战干团的政治部 主任。他收起了枪,呆呆地站在床边,眼瞅着政治部主任从容不迫地穿好西装戴上礼帽,鼻子里有恃无恐地“哼”了一声之后,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艾三一句话冇多说就和“梅表姐”分手了。之所以他冇敢动“梅表姐”一个手指头,是摊为那个政治部 主任肩上扛着的是少将军衔。由此,一个复仇的计划在他心里慢慢形成,他要把“梅表姐”戴到他头上的这顶绿帽子再反给那个政治部主任戴上。“梅表姐”解除了和艾三的同居关系,当上了政治部主任的三姨太。艾三却在私下里一如既往运用各种手段去感动“梅表姐”,并在与“梅表姐”偷情时成功地在“梅表姐”肚子里留下了他的种。孩子生出来之后,谁瞅谁觉得似艾三的那张脸,而且越长越像。终于有一天,风言风语传进了政治部主任的耳朵眼儿里,政治部 主任掏出小八音顶住了“梅表姐”的脑门,“梅表姐”在吓瑟之中不得不承认孩子是艾三的。
“梅表姐”惨遭一顿毒打之后,被政治部主任一脚踢出了家门。“梅表姐”被休掉不久,抗战就胜利了。那时的艾三已经回 到了祥符。生活冇着落的“梅表姐”,不得不扯着女儿来祥符找到寺门,她冇料到艾三会这样对她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知你今个压我的床上下来明个又会爬上谁的床。”说完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塞进“梅表姐”的怀里,“咱俩两清。妞是我的种,我认,你可以把妞留下,你我不能认,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梅表姐”抹着两眼泪扯着女儿走了。让艾三没有料到的是,“梅表姐”冇回西安,一气之下留在了祥符。你还别说,女人长得好看还就是招惹男人,时隔不久,她咋又攀上了一个在祥符居住的党国元老,给那个老家伙做了偏房,成日坐着黄包车到处转悠,不是出入珠宝行就是下高级馆子。一次,艾三在马道街正和她走了个对脸,“梅表姐”用纤白手指头从精样的小钱包里捏出一沓子钱扔进艾三的怀里,说道:“咱俩两清。妞是你的种,可在给别人叫爸爸,你这辈子也别再想见到你的妞。”
艾三把那个娘儿们的故事讲完以后,又续上一袋烟,咕噜咕噜的水烟继续在堂屋里作响。
洪芳:“那娘儿们的旗袍不孬,丝绸的。”
种。”
艾三冇说话,咕噜着他的水烟。
洪芳:“那小妞长得像你,鼻子、嘴巴、小老鼠牙,一瞅就是你们艾家的艾三:“别说不打粮食的话了,我还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说。”
洪芳:“我咋觉着你像交代后事一样。”
艾三:“我的右眼不停地跳,兆头不好。”
洪芳:“街上的解放军又唱歌又打快板的,一个个样子长得也慈眉善目,不会把咱咋着吧?”
艾三:“我的意思,咱还得窜,不管共产党对不对咱下手,还是得窜到安全的地儿去。”
洪芳:“哪儿安全啊?南京?”
艾三:“就这样打下去,南京也去球。”
洪芳:“那咱窜哪儿?”
艾三:“俺站长临走的时候给我撂下一句话,真不中了就去台湾,那些有钱有势的角儿都已经往那里挪窝了。今个我研究了一下地图,咱先往东南沿海一带窜,福建或是浙江,只要能瞅见海,咱就能找到去台湾的船。”
洪芳:“又是找船,再跑空趟,我可背不动恁妈。”
艾三:“不会的,俺保密局在沿海一带有得劲关系,只要能跑到那儿,保准能到台湾去。”
洪芳:“非得去台湾啊,换一个地儿不中吗?”艾三:“换一个地儿?换哪儿?你说。”洪芳不语了。
艾三:“你啥意思?还有啥想法?有啥想法你就说出来。”
洪芳:“你跟我说实话,那个演话剧的娘儿们是不是领着恁妞去台湾了?”
艾三:“哎哟,都啥时候了,你还别扭这事儿……”
洪芳:“不是我别扭这事儿,大轱远窜到台湾,你再把我甩了,我可就哭天天不灵,哭地地不应了。”
艾三:“你心里想的不是这吧?还是不想走吧?”
洪芳:“随你咋说。”
艾三:“那我告诉你,台湾那个地儿一直被老日霸占住,虽说眼望儿咱国已经从老日手里接管过来了,但那个地儿的老日还是很多,他们跟日本常来常往,想吧,你要是去到那里,说不准哪一天就能碰见一个和西川有关系的老日呢。”
洪芳低头不语了。
艾三:“别把我当傻屌,我早就说过,我心里清亮得很,你是冇法儿才跟我睡一张床的。别管了,真要有这么一天,你跟那个卖尻孙西川能见面,我保准成全恁俩,说话算话,谁要说了不算谁是狗。”
洪芳抬眼瞅了瞅艾三,她相信艾三这话是真的。
早起,寺门跟儿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出摊的出摊,喝汤的喝汤,仿佛这座遍体鳞伤的城池和这块地儿冇啥关系似的。
寺门几个弟儿们在尔瑟的汤锅请尿壶喝罢汤后,被尿壶招呼进了街北头的大茶馆里喝茶。这个大茶馆因为打仗关闭了好些天,刚恢复营业,掌柜的是马老六的表佬③。
几个弟儿们一来,掌柜的很高兴,沏了刚从西北弄来的砖茶。掌柜的:“吃了一肚子肉,刷刷油,涮涮肠,明个早起再接着吃肉。”乌德:“谁能见天吃肉,拜四爷差不多。”
一早就坐在大茶馆角落里的拜四爷发话了:“卖尻孙,少斗我的猴,我眼望儿是虎落平川被人欺,能喝上一口茶,也是寺门的老少爷们抬举我,别缠我的瓤中不中?”
沙二哥:“四爷,你见多识广,你说说,共产党能站住脚跟吗?”拜四爷:“我见啥多识啥广,这你得问艾中校。”艾三一整脸,往四圈扫了一眼,说道:“四爷,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个开始,不准再叫我艾中校,眼望儿是共产党的天下。”
拜四爷:“球。共产党的天下咋了?能把我的蛋咬掉?寺门这块地儿,从古到今,不怯官,不惧匪,谁人物,跟谁对人物,你敢砍胳膊,我敢剁大腿。谁要是欺负谁,尿不到一个壶里,那咱就说个样儿。”
白凤山:“四爷,你说的冇错,不过我还是给你提个醒,不管共产党人物不人物,咱还是防备着点好,少说不打粮食的话。”
沙二哥:“对,赞成。咱不怕事儿,也别惹事儿,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只要让咱安生过日子,咱就不缠瓤。”
沙二哥的话音刚落,尚社头神色不安地跨进了大茶馆的门,他瞅了瞅冇啥外人,说道:“出事儿了。”
艾三:“出啥事儿了?”
尚社头:“今个天快明的时候,鼓楼上解放军的岗哨被人摸了。刚才我去寺后街乐仁堂给俺家老太太抓药,鼓楼和寺后街那一片全是解放军,我听乐仁堂的经理说,四个城门跟儿的岗哨也被摸了。”
沙二哥:“谁干的?”
白凤山:“当年老日刚进城的时候,鼓楼上的岗哨也被摸了,那是抗日的人干的,眼望儿把解放军的岗哨摸了,那还用问是谁干的。”
众人把目光统统转向了艾三和尿壶。
尿壶:“别看我,我是国军的人不假,可我是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来摸哨的。”
艾三:“恁也别瞅我,我眼望儿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人家不摸我的哨就算我万幸。”
尚社头:“你咋就这说,大家瞅你是为你担心,怕你出事儿。”
沙二哥:“老尚说的冇错,三哥,共产党和国民党仇气太大,寺门又是个热闹地儿,人多眼杂,这不用俺说你也清亮。”
尚社头:“老二说得对,寺门这个地儿咱穆斯林人多不假,但真正信教门的人,心术正的人咱心里也清亮,怕就怕有杂鱼背后戳坏啊。”
尿壶:“尚社头没错。好了,寺门的汤我也喝了,沙家的牛肉我也吃了,啥好吃的我也尝了,就不给诸位添麻烦了,我现在就离开祥符。”
艾三站起身冲大家说:“都坐着别动,我代表大家去送送。”尿壶双手抱拳和大家辞别:“诸位,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艾三跟着尿壶出了大茶馆,又买了一些花生糕、绿豆糕之类的东西让尿壶带着路上吃,随后又买了两块大锅盔用布包好交给尿壶。
艾三:“这两块锅盔捎给黄樵松军长,他是咱祥符人,爱吃这个。”
尿壶拍了一下艾三的胳膊:“就不怕我在路上把它吃掉。”艾三:“喜欢吃你就回来,啥时候都中。”艾三把尿壶送出了南口,转身要回 大茶馆的时候,一眼瞅见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朝这边走来。艾三心里打鼓,感到了不妙。
注:
①缠磨头:指善于纠缠不休的人。
②有瓤:又作“有秧儿”,意为有关联、有瓜葛。
③表佬:意为老表,指亲戚、远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