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线班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之前王里对何晴说过,下午六点就可以下班了。不用一直守在这儿,电话会没日没夜地响,接不过来的。可是何晴就是放不下电话。电话虽说没到放下就响的地步,但是中间的间歇也不会超过三分钟。何晴中间去了两次厕所,小跑着去、小跑着回。即使这样,还没跑回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电话铃就再次大作,催命似的等着何晴去接。
何晴真想问问,老编导们都是怎么应付这些的。可她抬起头来看办公室的时候,除了李姐,好像没有别人。节目组不坐班,编导们不是在机房做片子就是在外面采访,谁有工夫搭理她这个实习生呢!
何晴不敢喝水,喝多了会老想上厕所;中午饭也没时间吃,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地一直接电话接到下午六点。要不是王里临走之前过来看了她一眼,她还在那记录呢。
王里推她,抬着手腕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告诉她到点了,可以下班了。何晴眼睛看着王里,耳朵、心思都交给了电话那边。王里好脾气地等她挂了电话,跟她说:“行了,走吧。”
何晴觉得自己都快眼冒金星了,可是又不放心地问:“电话一直有啊!”
王里说:“不会吧,你一直在这儿?”
何晴点点头,实在不想说话了。
王里笑了,说:“下次该休息休息,该吃饭吃饭。你离开的时候把电话线拔了,或者把电话这样扣着,就行了。”说完,王里把话筒留了一条缝轻扣在话机上,外面看上去,电话好好的,可是这样子就会给打电话的人造成“占线”的印象。电话没挂好,外面就打不进来。何晴恍然大悟,可又于心不忍:“这样人家就打不进来了呀!”
王里说:“如果有人替你,还能轮班。现在就你一个人,你说怎么办?我们值班的时候都这样。没事。不然你到夜里也走不了。”
何晴知道王里是为自己好,就不再说话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应该是这里的工作方式吧。
王里又拿起来何晴记录的一沓子表格,足足四十多页。中间还有很多张写得密密麻麻,表格的空白都不够用了,何晴在页底画了大大的箭头甩到后面,意思是后面还有内容。王里粗粗看了一下,忍不住又笑了:“你这是认真得过了。你看这个电话,这个委托人和邻居发生了纠纷,这事咱们是不好调解的。所以这样的电话基本上礼貌地应付一下就行了。”
何晴不明白:“为什么‘不好调解’?”
王里把背在肩膀的包放在椅子上,对何晴解释:“咱们的节目绝大多数都只能调解家庭、婚姻之间的矛盾。这里面有最大的优势,是亲情。亲情是可以修复的,因为有血缘关系,即使当事人之间存在矛盾,但是因为他们都是亲人,咱们的专家、律师和调解员就可以尝试去找突破口。但是邻居啊、同事啊,他们本身就没有这种情感基础,所以就不好办。还有,大多数人对这些关系本身就不那么看重。尤其是你记的这个老太太,你看她说的这点事,什么邻居家的小厨房挡她们家厨房的阳光了,什么别人家的花盆放在她们家窗台上了……这些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她跟你说就是想让电视台替她出气、给邻居们曝光,不是想改善大家之间的关系。这种电话,下次就别记了。”
何晴服气地点点头。
王里又翻了一页,抽出一张纸,仔细看了看,说:“今天开会你没听到云老师把一组的那个选题毙了吗?那就是关于网瘾的,你怎么又记了一个?还这么详细!”
何晴拿过来看了一下,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上午那个选题,我也觉得云老师说得没错。但是这个不一样。打电话的是一个老头,都六十岁了。他说自己的老伴,刚退休的时候还好,现在迷上了开心网。菜也不买了,饭也不做了。我很详细地问了他原因,老头说他也找不出原因。电脑是儿子留在家里的,以前都是儿子用;现在儿子结婚搬出去住了,老伴就开始有了网瘾。我仔细问了,我觉得是因为儿女离开以后,老人的心灵失去了依托才沉迷于开心网的。而且,老头的状态也不对。他好像一辈子都没和老太太有过什么精神上的交流,所以两个人才成这样。我觉得他们的问题挺有代表性的,可以上咱们节目……”
“你怎么知道两个人的问题有代表性?”王里还没说话,另一个声音已经插了进来。何晴的眼睛一直是盯着王里的,听见这话不免伸头去找。王里也扭过身。主编肖海燕拿着两盘带子走进门,迎着两个人来了。
何晴心里不免有些释然的感觉。幸好不是云飞扬,不然自己又要紧张得说不利落话了。
肖海燕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虽然语气是质疑的,但是口吻仍然柔和,让何晴解释起来也增加了很多底气:“我爷爷奶奶就是这样。他们是娃娃亲,一开始两个人的沟通就有问题,脾气合不来。但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正赶上八年抗战,年纪又小,保命还来不及,所以很多矛盾并没有暴露。退休以后就不行了。他们都八十多了,我印象里,从五十多岁退休、两个人真正面对面以后,就总听他们吵架。我奶奶倒是没上开心网,可是她老出去找人打台球,有空就去,我爷爷意见特别大。”
肖海燕和王里都笑了。王里忍不住说:“你奶奶八十多了还打台球?拿得动杆儿吗?”
何晴认真地辩解:“我说的是真的。我奶奶终于找到了一样东西是自己喜欢的,可以逃避我爷爷。可我爷爷始终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我奶奶会沉迷于台球,他只会一味地抱怨。跟我爸爸妈妈抱怨,跟我的姑姑叔叔抱怨,可是就没有在他自己身上找过原因。”
“那现在呢?他们还吵?你奶奶还在打台球?”肖海燕笑着问。
何晴低了低头,有点难过地说:“现在想吵也没机会了。我奶奶去年去世了。他们一生都没有找到正确的相处方法,我挺为他们难过的。”
肖海燕拍了一下何晴的肩膀,说:“你觉得遗憾,所以认为这对老夫妇也需要帮助?”
何晴严肃地说:“我只是觉得,老年人,尤其是像我爷爷奶奶这样的,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而走到一起的老年夫妻,有些过得幸福,有些可能就有问题。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他们的问题可能比年轻人更急迫,而且,现在老年人这么多,这样的话题应该能吸引老年观众的注意吧。”
肖海燕“嗯”了一下,说:“挺好,能想到观众爱看不爱看这个层面,对实习生来说,已经不错了。你说得……有道理。”肖海燕转向
王里,“让她去采访一下,看看情况。即使不行,碰碰钉子也好。”
王里点点头,说:“先去摸一下情况吧,反馈回来我们再讨论。”肖海燕又对何晴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回家吧。”就翩翩地去了。
何晴不放心地问王里:“肖老师是让我去采访吗?”
王里点头,说:“你还挺能的。肖老师虽然脾气好,可骨子里挺坚持的。一般她认定的事,很难被说服。这就算是同意了,你抽空去一趟老头老太太家,了解一下情况,回来得形成文字,才能报选题。我提醒你,很有可能现实情况不是你在电话里了解的那样,所以呀,希望别抱得太大。”
何晴挑了一下眉毛,说:“不行就不做呗!反正还会有下一个。”
王里苦笑了一下,说:“我刚来组里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架不住老碰钉子。你拿了十个题,废了九个,你想心情能好吗?第十个就算是勉勉强强做下来了,也没精气神儿了。”
何晴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明白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呗。放心吧,王老师,我挺得住。”
王里又笑了,说:“还有,这周云老师已经说了是你值班,你就只能下班以后或者周末去。这是组里的规矩,别说我没提醒你。回头你翘了班,云老师会立马撵你走。”
何晴这回不得不严肃了表情,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王里看了看手机,说:“走吧,都七点多了。”
何晴猛然想起来,这回可得早点走,不然身份证又被传达室扣下了。何晴顾不上多说话,拉上双肩背包,一阵风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