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预测得没错,何晴剪的片子经过了主编、制片人、主管主任的审查,顺利播出了。肖主编在星期一组里的选题会之前,当着很多编导、摄像的面,很隆重地表扬了一下何晴,说她努力、动脑子。何晴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些,但是她也敏感地发现了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多少有点不舒服。马上就要开会了,何晴突然有点紧张,坐在李应的位子上,她又有了寒气逼人的感觉。何晴拿出手机,给老爸发短信:“我做的片子被表扬了,可是其他编导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何晴发完了就把手机调成振动,揣到了上衣兜里。
云飞扬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走进大门,所有坐着的编导都把身体扭过来,肖海燕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她立刻坐下,从胳肢窝下面抽出一个很大的黑皮本子,都不看大伙就直接把本打开,不抬眼皮地说:“开始吧。”
肖主编也打开本子,冲着一个女孩说:“林涵,你们组先说。”
何晴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叫林涵的女孩,看样子应该比自己大几岁吧,脸上化着妆,看不太出来。留着短头发,眼睛应该不大,但是因为画了粗黑的眼线,又粘了假睫毛,眼睛就显得大了。这是现在网上最流行的装束,喜欢自拍的女生们常常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但是林涵没有留那种很卡哇伊的大刘海,就是一头稍带卷的短发。
林涵一开口,何晴就领教了,敢情什么领导带什么样的兵,怎么一个一个的说话都这么冲啊。
林涵说话之前扫视了一下办公室,何晴觉得那眼神简直就是云飞扬的山寨版。林涵简明扼要地说:“我们组这周有四个选题,都在联系之中。第一个是外来务工人员进京找妻子的事。河南男子小郑,今年29岁,年初和妻子吵架,一气之下动手打了妻子。妻子负气出走,他到北京找人。现在妻子的下落已经找到了,但是拒绝和他见面。我们已经说服妻子来演播室解决问题。第二个是北京老头续弦娶了比自己小二十四岁的老婆,但是儿子女儿要求他们结婚登记之前必须签署婚前财产公证。现在四个人都同意来演播室找专家听取意见。第三个是儿子沉迷网络,母亲打电话求助,希望心理专家能现场给儿子进行辅导……”
何晴听着,佩服得一塌糊涂。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选题,究竟是怎么找来的?
可是林涵的第三个选题还没说完,就被云飞扬粗暴地打断了:“沉迷网络这种事,演播室这里两小时能解决吗?”
林涵也是一样地咄咄逼人:“我们不求在咱们节目里就能把这孩子的网瘾断了,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尝试去触动孩子的神经,让他有所醒悟。”
云飞扬把头从黑本子里拿出来,看着林涵说:“他要是聪明的话,就会在演播室里低头。但是出了这个门还会照旧。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效果,你演播室呈现出来的东西可以骗老百姓,蒙不了内行。”
林涵不依不饶:“我们的节目本来就是给老百姓看的。老百姓里有几个内行?”
云飞扬看着她,全办公室一片寂静。肖海燕看了一眼林涵,抿住了嘴唇。何晴担心会爆发一场大吵,此时,自己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本来振动的声音是不大的,但是因为办公室实在太安静了,何晴自己都被短信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按手机。她这一个动作,倒是缓解了一下气氛,周围几个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的编导,都把眼神齐齐地聚到何晴这里来了。
云飞扬也瞟了一眼何晴,何晴顿时低下了头。云飞扬表现出了少有的克制,居然用平静的声音说:“媒体也是要讲良知的。这个题目不行!下一个。”
何晴又觉得脖子后面有凉气了。
林涵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司空见惯,但同时又带着某种不服气。肖海燕看着她,说:“不是有四个吗?说下一个吧!”
林涵调整语气,接着刚才的情绪接着说:“最后一个求助的也是一个母亲。她儿子找了一个有盗窃前科的女友,她百般阻挠无效,希望节目组的专家能劝劝儿子。我们联系了儿子和女友,居然都同意来。”
云飞扬又把头埋在黑本子里、边听边记。听见林涵似乎说到这儿就结束了,就追问了一句:“你们打算把点落在哪里?”
林涵说:“我跟她儿子的女友通过电话了。感觉上两个人很相爱,我觉得这次虽然委托人是妈妈,但是可以现场做妈妈的工作,毕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应该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机会。”
云飞扬“嗯”了一下,没再说话。
林涵收好自己的选题单,面露得意之色。肖海燕看着王里,说:“王里,该你们组了。”
何晴这才搞清楚状况,原来整个栏目组分为两个编导组,林涵是一组的组长,王里是二组的小头儿。她不由得在心里惊了一下,要是实习那天自己被分到林涵手底下……真是不堪设想。一个残暴的制片人就够受了,再来这么一个咄咄逼人的师傅,何晴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逃跑了。
王里用一贯的语速,慢慢悠悠地说:“我们这周有三个选题,也基本上确定了。一个是丈母娘不接受女婿,一直介入女儿、女婿的婚姻,女儿找到咱们,希望能给母亲做做工作。第二个是郊区的一对兄妹。哥哥结婚以后,还和父母、妹妹住在一起。妹妹觉得老两口重男轻女,一直找碴和哥哥、嫂子打架。父母找咱们来开解妹妹。还有一个是关于拆迁之后赡养老人的,一家子三个兄弟,拆迁之后老大和老三对父母的分配方案不满,拒绝赡养;老二现在不满意哥哥、弟弟的做法,找到咱们做法律咨询,希望兄弟能尽到责任。”
王里说完了,看着肖海燕。肖海燕点点头,又看着云飞扬。云飞扬记完了,没抬头地问:“完了?”
王里说:“完了。”
云飞扬说:“过了。两个组下班之前把详细方案报上来,明天早上报主任。实习生!”
何晴吓了一跳,是叫自己吗?肖海燕笑着看了一眼何晴,说:“小何!”
何晴紧张了一下,慌乱之中居然喊了一声“到”,仿佛是军训营里在答对班长。王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林涵更是把轻蔑的笑容挂在了嘴边。何晴看见了,也被气着了。
云飞扬可没笑。她对何晴,更像是对全组说:“这周你值热线班。怎么做,问王里。”何晴还不知道“热线班”是个什么东东,林涵抗议的声音已经表达出来了:“这周是我们组值班。二组上周值过了!”
云飞扬头都没抬,甩出了一句:“散会!”
林涵站起来追着云飞扬的脚步就跟出去了,大家都像没看见,拉着各自的椅子塞回座位,然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何晴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要干点什么。肖海燕走到门口遥望了一下楼道,想必云飞扬已经走远了,追着她出去的林涵也不见了。她回过头来拍了一下愣神的何晴,对她说:“李姐座位旁边有一个电话,你从今天开始,早上九点到岗,接听电话、记录,咱们组大部分的选题都是从热线电话里得来的。你每天下班之前汇报一次当天的电话内容,找我找王里都可以。你也可以自己判断,觉得哪个电话内容可以追着做,那就是你的选题了。但是了解完情况之后一定要先报给王里,他不在说给我、说给云老师都可以。同意了才能继续追。明白了吗?”
何晴点点头。她看了一下那个热线电话,李姐——就是第一天接自己进门的大姐正在把刚才拔了的电话线重新接上。何晴这才意识到,前几天办公室总是有人在那里接听电话,自己那天熬夜写文案的时候电话铃也时不时地就响几下,弄得跟午夜凶铃似的。自己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去接听过。敢情这就是传说中的热线电话啊!
肖海燕说完就去机房了。王里拿了几张之前的电话记录表给何晴看:“这是记录表。你就照这个格式,把每个电话都记下来。当然,是得有价值的。有时候有人闲得没事干,看见咱们节目里打出来的热线电话就乱打,那些人你不用理他,有时候还有喝多了的。遇到这样的,直接挂电话,别跟他们瞎耽误工夫。你放心,没人投诉你。”
何晴笑了。
王里接着说:“看来云老师是看上你了。没有哪个实习生进了组就敢让他接热线的。”
何晴有点不相信,问:“接电话有什么不敢?”
王里耐心地说:“咱们组刚才那三个选题都是从热线里挑来的。一个棒槌,没脑子的,接了电话也分不清所以然。好多选题就这么给淹了。你看看这几个电话记录,这是有经验的老编导记的。”
何晴接过来仔细研究,还真是!什么人打来的什么电话,具体反映的矛盾是什么,委托人希望达到的目的是什么,目前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关键是,后面的“热线分析”一栏里,编导还追加了电话,写清楚了该选题可以落在哪个点上,是代沟问题、拆迁问题、赡养问题还是其他什么。还有编导的后续联络,当事人是否能到场讲述,不愿意来的,是否可以电话采访等。
何晴不得不叹服,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拥挤的办公室里,藏着的学问太多了。
电话铃等不及地响了,王里说:“上岗吧!”何晴赶紧跑到电话旁边,抽出笔、展开一张表格,拿起话筒说:“你好!这里是《心灵有约》……”
何晴一边夹着话筒,一边在纸上飞快地记着。此时自己手机的短信提醒又振动了。何晴想起刚才都没来得及看的短信。是老爸回复自己发过来的,只有十个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