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决定提前从宿舍搬出来。距离毕业还有满打满算的一个月,大四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课要上了。即使有,老师们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学生们旷课。大学念到这个时候,成绩已经不重要了,谁能找着工作才是硬道理。
何晴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本地人。剩下五个女生,来自大江南北不同的地方。但是既然都到这大城市来读书了,谁不想把自己留在这里呢?前三年,何晴和其他女孩子们相处得平安无事,关系很融洽。一起上课、自习、逛街,啥事都没有。一进入大四这年,何晴就发现,寝室里的六个人渐渐疏远了。
何晴不存在落户口的问题,即使找不到工作,也还是本地人。这种与生俱来的优势让其他五个女孩心里不可能平衡。她们要削尖脑袋找到能有落户名额的单位,并且面试、笔试都合格,才能得到留下的可能。如今这年头,大学生,尤其大学女生,找个工作多难啊!何晴理解她们的难处,每天晚上回到宿舍,看着她们的脸色就知道当天的收获如何了。何晴念着大学四年的情分,不想在最后关头破坏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反正自己每天早出晚归,不会有什么冲突发生。
可是何晴很快就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星期一开完选题会,何晴手里并没有急着要做的选题,就提早回到了宿舍。一进门,居然发现寝室里五个女孩子都在!何晴自然地“嗬”了一声,说:“今天你们回来得都挺早啊!”
就这一句话,引出了女生们一堆的小话儿。
哈尔滨的小丽撇着嘴说:“我们跟你没法比,找不着工作家又不在这,不回宿舍就只能轧马路了。”
何晴没吱声。
长春的英子马上就说:“小丽你别这么说。咱们是因为实在没事干才回来的,人家何晴不是。何晴,你不都去电视台上班了吗?怎么今天也这么早啊?”
何晴忍不住说:“我是实习好吧!人家还没说要我呢!”
河南的圆圆说:“算了!何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你们家里是不是都给你找好了?当初你学新闻就是想借你爸的光吧!‘上头有人’,是不是?”
何晴纵有好脾气也不想忍了。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没错啊!我爸就是给我找好了。反正电视台不行还有报社,总编、主任都是我爸同学。今天制片人还跟我说呢,台里都跟她打好招呼了,让我干脆正式上班算了。我今天早回来就是收拾东西的,反正学校也没事了,我早点搬回家正好。家里有吃有喝,住自己的房间又安静、洗澡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我就不跟你们挤了啊!我的床啊、柜子的都给你们用吧!反正学校能让你们住到七月底呢,你们也别着急,说不定哪天就找着工作了呢!”
何晴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一边说心里一边后悔。可谁让她们嘴里不饶人呢?找不着工作是社会问题,干吗把气都撒到自己身上?自己是本地人又不是什么错误,家里有点能量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晴想想大四这一年,自己已经够夹着尾巴做人的了,怎么还不行啊!
说完这些话,寝室里的空气马上就凝固了。何晴害怕接下来会发生大规模的争吵,自己赶紧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就逃了出来。都跑到楼梯口了,何晴仿佛听见有宿舍的门被重重地撞上了。何晴觉得那就是自己寝室的门,距离毕业还有一个月,可那间屋子自己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可是家里距离电视台真的是有点远。周三录棚,何晴被肖主编钦点做现场导演。这期选题并不是何晴的,但是干电视这种事,是个团队劳动,一个人干不了。当期节目的编导肯定要去导播室,现场需要有个人帮助引导嘉宾上下场。如果有嘉宾需要临时去休息室调控情绪,现场导演应该在旁边陪着。《心灵有约》这节目做久了,老编导们都成半个心理咨询师了。
何晴上次做节目,就不知道这些。林涵见她没提出找现场导演,居然也就没说话。最后是陈瑾帮着她盯的,陪伴嘉宾的时候,出现的居然是云飞扬。这次,肖海燕主编直接就跟林涵说:“让何晴做一起现场导演吧!锻炼一下。”林涵同意了。
按照何晴的生物钟,还是早上八点醒的。这个时间要是从学校到电视台,那是绰绰有余。可如今是住在家里了,何晴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还犯迷瞪,怎么今天早上这么安静啊?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来回走动找东西,也没有洗脸盆和架子碰撞的噪声……哎呀!
何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住在家里了。她赶紧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服、洗漱,跑出门以后想都没想就伸手打车……可何晴还是晚了,九点
二十分,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录影棚。从台大门冲进来的时候,她还狂问了一堆人:“您是《心灵有约》的嘉宾吗?”都不是,她才一猛子扎进来。
录影棚里,专家和嘉宾都已经就位了。林涵虎着脸站在嘉宾上场口的位置,何晴看见节目已经开始了录制,她吁了一口气;可再看林涵那张脸,她的心就开始扑腾了。
何晴想了几句道歉的话,可就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也没用,何晴自己也知道,根本就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
林涵又停留了一会儿,看见没什么事了,才转身要走。何晴讨好地说了一句:“林老师您慢点。”林涵回过头来说:“录完棚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何晴现在觉得林涵比云飞扬还令人生畏。不管怎么说,何晴亲眼见过云飞扬温柔的状态。甭管是面对陈瑾时候的柔软眼神,还是对小宁的爱抚,还有对严铮他妈妈的苦口婆心,何晴目睹过这些,就坚定地相信云飞扬是一个可以柔软的人。但林涵不是,她看自己的眼神怎么始终都是带着敌意呢?不管自己怎么放低姿态、怎么去奉迎,林涵就是一块焐不热的石头。
节目录完,何晴还赖着棚里不肯走。她等着嘉宾跟主持人、专家说完话,她还跟编导说,自己来晚了,很不好意思,就让她去送嘉宾吧。其实,她就是想赖到林涵走了,自己也就不用去找她了。
陈瑾看见何晴还在下场口等着,笑着走下来:“还不走?等着要我签名哪?”
何晴苦着的脸忍不住笑了,说:“没有!我等着送嘉宾出去呢。”
陈瑾说:“怎么后来你帮着盯现场了?林涵走了?”
何晴气短地说:“没有啦!本来肖老师就让我今天盯现场的,可是我迟到了。林老师是救我的场呢。”
陈瑾夸张地说:“那你惨了,一会儿等着被她收拾吧!”
何晴跺着脚说:“陈老师,拜托你别吓唬我了!我已经够哆嗦的了。林老师还让我录完了去找她呢!”
陈瑾看见何晴真的着急了,又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说:“瞧把你吓的!多大点事!林涵不就是严肃点吗?又不是中美合作所的,没事!没事啊!”
何晴就像是被贾政突然召见的贾宝玉,真是扭股糖似的不想去啊,可还是得去。林涵似乎是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事,就专门等着她呢!
看见何晴小步蹭进来,林涵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家里有人就可以无视组里的规章制度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何晴真的搞不懂,一个迟到怎么会引出“家里有人”的反应来!何晴慌慌张张地解释:“林老师,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从家里来,路上堵住了,我真不是故意要迟到的。我知道自己不对,下次我肯定注意……”
林涵冷冷地说:“我就是提醒你!还没进台呢,说出来你就是个实习生!跟所有来组里实习的人是一样的。让你当现场导演,是领导看得起你。最好给脸就接着,别给我耍大牌!记者、编导还没当上呢,哪学来的这么多臭毛病!”
何晴真是百口莫辩,眼泪花又开始在眼眶里闪了。
林涵接着说:“就算你们家有背景,你在我的组里,我不同意,你一样进不来!你有本事就直接进台人事部,爱找哪个栏目组就找哪个栏目组。别的地方能要你,那是你家里能耐大!只要你在我组里一天,你就得明白,所有规章制度对你都适用,你想搞特殊,门儿也没有!”
何晴的胸口深深地憋着这口气,她脑子全乱了,林涵最后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结束的、林涵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的,何晴一概不知。她唯一的意识是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许哭,尤其不许在办公室里哭!
等她意识到林涵已经离开了、办公室里只有她自己的时候,何晴抓起书包一猛子跑了出去。跑得很急、很快,她甚至都没去坐电梯。十层的办公楼,何晴就这样一口气地跑下来。冲到电视台门口、看见马路边上路灯都亮了,何晴这才站定,捂着小腹,痛苦地喘着粗气,眼泪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一辆车缓缓地开过来,停在何晴身边。何晴根本注意不到,一门心思就在哭。哭得很委屈、很难看,一定是鼻涕眼泪都一起流的那种。车门开了,走下来的人是陈瑾!他揽过哭得正起劲的何晴,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车里。何晴已经顾不上形象了,可是仅存的一点安全意识还存在。当她看见眼前拉着自己的人是陈瑾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亲人。陈瑾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何晴一下趴在陈瑾的肩上,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