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确实好!
得意的笑,便沿着嘴角,浸透眉眼。
西下的日头,像蒸熟的红薯,金红金红,仿佛有股诱人的饴糖气息。不禁耸耸鼻头,猛吸,却是菜花的闷香。
这是江村背后的山,不高,坡也缓。好就好在尽是石子儿,无法开垦为地。只有种松才能长。松如伞盖,刚好遮住他的坟,那时,他才舒爽哩!
这坡向西。日出照不着,日落时浴满金辉。按阴阳先生说,乃是上好的阴地。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不禁为自己的眼力自豪。经阴阳先生指点,并且他也越看越像———这山,独独的,确如一把交椅。有座次,更吉利———对阴间的他和阳间的子孙。越想,越觉美滋滋的,甜。
忽然,滚来一阵轰响,轰隆隆,轰隆隆……越来声越大。唉!就这点美中不足———铁路,就从坡背后不远的地方穿过。偏偏火车这器物的响动太大,只要它来了,就搅得很不宁静。听说,当初发明火车时,就有外国人反对,要毁掉它。不知为什么没毁掉?当初要毁掉了,就不会传到中国来,就不会从他们这块宁静的地方穿过。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黑溜溜一线,如蛇,渐渐没入山缝中。他眼睛好,连塘里的鱼儿都能看见。不错,才四十八哩,远未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墓为双孔,一孔归他,一孔归他老婆。皆山半坡平直掘进,两丈有余。从里到外,皆火砖拱顶,水泥浇铸,并于四周巧饰花纹。特别是墓门处,还用五色油漆涂抹莲花、鲤鱼之类……算下来,连材料、人工、与别人调换自留山送的礼品等等,加起来千余元。不过这对如今的他,算不了啥,三分鱼塘或五厘药材地的收入,就够了。
他每天都来走走,特别这春闲时节。随身带一把小锄头,在周围挖挖、铲铲。高的地方弄低,低的地方填高。就像他前年新修房子一样,那地基,就靠他这样一锄一锄刻出来的。他熬过多少通宵。他吃得苦。他从来都讨厌那种懒人。大集体干活那阵,见那偷奸取巧的,就斥责。可渐渐没人理他。懒不懒都一样的工分。因为都要一样穷。就连他在屋后自家地里种了点药材,也不允许。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靠了如今的好政策,他富起来了。
他把锄头拄在地上,端详他栽的山草和独脚丝茅,都活了。这山,光秃秃的,他便去远处挖来些野草和七里香、刺梨子之类的野藤栽上。既然是坟,就得有草。光秃秃的,日晒雨淋,坟就“发”不起来。坟堆“发”得越大,后人就越兴旺。他觉得:迷信这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轰隆隆的声音又从远处滚过来了。这回是一条绿幽幽的“草蛇”。不看,他也知道:车厢里挤满了人。听说,好多人是趁春天去旅游的。
几百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峨眉山。多少年前就听说,风光美得很哩!他想象不出到底怎么个美法。那些年,连凑个油盐钱都“恼火”,敢妄想旅游?风光如何如何美的峨眉山,对他无异是天外之物,听听而已,想也懒得去想。
后来,他发富了,同时听人吹热闹了,便拉了妻子去峨眉山风光一回。一去,才大失所望———山高、路陡,除了好不容易遇上的几座庙子,啥也没有。他怎么也弄不懂,那些人咋会很感兴趣?但既去了,就得安下心来。便努力去对那些山呀树呀的“感兴趣”,又对老蹙眉头的妻子这样那样地讲解。妻子烦了,他也烦了,弄得很不愉快。结果,上了半山,就下来了。回到家,腰酸腿疼了几天,许久都没完全恢复过来。
从此,他一听说“旅游”或“峨眉山”,就呸地吐口唾沫。可是,吐归吐,这绿而幽的“草蛇”,照样驮着四面八方的人往峨眉山去。他断定:都会吐着唾沫回来。
绿色长蛇钻进远山的夹缝中了。此时太阳红得熏人。那光,粉末儿一般,挥散在半空,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沾在那些花上,饰得各种花儿更鲜亮、更耀眼。
对面,几树青白色的李花背后,就是他新修的家。这是他发富以后第二次修的房子。原先的家,不在这地方,在江村那头。那是他爹留给他的两间破草屋,土坯子的墙。每起大风,就一阵摇晃。心中恐惧,怕墙倒屋塌,伤了他的两个儿子。后来,养了鱼,种了药材,有了钱,第一件要事,就是修房子。把土坯换成火砖,将屋顶重新盖过,外添修了两间。这一下,宽宽敞敞,稳稳固固,在这一带比起来,算漂亮的了。再后来,钱更多了,就决定给儿子留个千秋万代永垂不朽的家业。便离开原来的地基,到靠山的宽阔地方,把地填高,大兴土木。按照爹在世时所向往的那种格式,修了个一围二十四间的四合大院。一色的崭新小青瓦,一色的崭新黏土火砖,一色的杉木大檐柱,一色的红色房檐,白粉糊墙。这一下,连吃喝总共算来,花销一万四千余元。一万四又算啥?他花得起。并且,他还打算在房屋四周砌一道高高的火砖围墙,把四合院圈起来。这,才是长远之策。这家业,是要传几代的,即使两个儿子以后分了家,各人十二间,儿子的儿子们也够用的了。
心底里,他还有个想法:家业大了,得请个护家的。他加工药材和捕鱼时,也雇佣人。现今允许。曾听他爹说:解放前给山上肖家当长工,人家肖家就有两个护家的保镖,贼都不敢去偷。
两只小鸟从江村飞上山来,在他头顶啁啁啾啾,绕来绕去。天空无云,淡蓝透明。鸟儿很小,像两滴墨,掉在草纸上,时浓时淡地浸染着。这鸟名叫“拜天公”,鸣唱着朝天而拜。一会儿作揖,一会儿磕头,祈祷什么。他顿时悟出是种吉兆。也许是这坟地选得好的缘故,他想。幸亏他主意打得早,迟了,这地方或许会被别人占去。他又暗暗佩服起自己的精明来。
那是去年春,他第一夜睡在新修的四合大院里,十分心满意足。然而久久不能入眠。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墓地。也许是由这个千秋家业想到的。这个永垂不朽的家业,已经创成了,给儿子们留下了,下一步呢?自然想到他和妻子的归宿。他也应该为自己和妻创个像样的千秋“家业”。
他把这个意思对妻说了。妻想了想提出:趁现在来得及———他们都才四十几岁———想办法买点好木材,比如楠木、香檀之类,做两具像样的棺木放在那儿。现今的木材紧缺,珍贵木材尤其难找,若不先做好放着,恐怕到时候儿子们不会想到,就是想到也来不及……一切商妥之后,妻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夸他这回想到点子上了,比到峨眉山旅游有意义得多。
主意一定,便行动起来。每逢赶集,便差遣两个儿子去寻找檀、楠二木。开初,儿子不知父亲要这等木材干啥。后来知道了,小儿子便不以为然。他就骂了小儿子一通。妻气得掉了泪,又说儿子不孝。大儿子背后批评了兄弟,弟弟便认识到自己的错,就和哥哥通力合作,终于买回了漂亮的檀、楠二木。而且,弟兄俩发誓,一定选好木匠,为双亲大人做两具厚厚的“寿木”。他和妻听得乐弯了眉眼,实不枉辛辛苦苦为儿创了一番家业。
接着,选中墓地,修建坟墓。为此,去年腊月,乡里通知他参加重点专业户会议他也没去。后来,丢得开手了,他才去,可已经散会。了解会议精神,说是号召先富起来的帮助还没富起来的……回来的路上,他就想,自己该咋办?是政策使他富起来的,他应该响应号召,报答一下政策。做人得讲良心呀!便回来和妻商量:想贡献两千元到乡上,让乡上去安排。
忽又隐隐约约听见那轰隆隆的声音。
夕阳已经贴近了远处的浅山。一抹仿佛早就等待在那山沟里的云,不知不觉地升起来,轻轻缠在夕阳的脖儿上,夕阳便有些黯淡了。
轰隆隆的声音被群山越推越近。
猛地,从山缝中,终于挤出绿色的车头。旋即,列车便如线儿般缓缓抽将出来。
不是客车,也不是那种高厢货车,而是平板列车。平板上摆的什么?———汽车!还有……对,大炮,一长排,罩着绿颜色的网。早就听说边境在打仗。这炮,这汽车,是去的?还是回的?
打仗是什么?就是死人。除此而外,他什么也不知道。边境离他很远,远得仿佛在他意识之外。在边境打仗,如同在他意识之外打仗。他很漠然。因此,他只那么平平淡淡地瞟了那一长列大炮、汽车一眼,便把头回过来了。
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还是坟墓,是他精心设计、一手制作的坟墓。墓洞内,那么宽敞、漂亮,不亚于他大儿子新婚的卧室。将来,那泛发着芳香的檀楠寿木,就摆在正中,他和妻,就睡在寿木中,如同睡在大花床上。
五彩的墓门,正对着山下江村他家四合院朱红的房檐———富丽堂皇对富丽堂皇,好漂亮,好气派!如此一生,才不枉为人杰。他爹要是九泉有知,定会夸他这个儿子有出息。他爹就希望这样,可没能这样。爹没遇上好时辰啊。
他凝望着坟墓,久久,久久。蓦然,忽有所悟:眼前这座耸立的山峦,不正像一座坟堆么?将来,他和妻葬在山半腰,不正好以山为坟?那才是真正的气派,更符合乡间关于“发”的说法。对,他要用所有的自留山,把这座荒山全调换过来,甚至添付一些钱给人家也值得。到时候,他就遍山种树,让松林覆盖了荒山,这巨大的坟堆,就千秋万代都青葱油绿的了。
他立刻盘算总共大约需要多少钱……贡献给乡上两千元的想法,看来得暂时打消。幸好还没对乡上说。他必须先建设坟墓,以后,再贡献。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只在它刚才烧过的地方,留下些微火,但暮色很快就围上来,泼灭了它。
他扛起小锄,从山背坡往下走去。山多,天便很小,越往下走,越觉陷落得深。加之暮色使天空黯淡,人下到山下,便感到有些窒息。幸亏跳出几颗星星。他就借助这星光,走回了家。
两树李花,开得白晃晃,只能模糊分辨。然而那株从旧居移栽过来的老山梨,却碰了他个满怀。额头碰痛了,恼怒地骂了一句:“老子明日宰了你!”
是的,要不是他固执,儿子们早砍了这老山梨。这种梨,没有嫁接过,结的果又小又酸又涩,很难进口。虽然它开的花,也是很好看的。
1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