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远方,远是一种距离,也是一种心理。侨居在外的人,思念看似遥远,实则距离很近。
事实上,远往往居于身边。有些人相交,总是无法深入,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蒙蒙眬眬,怎么揭也揭不掉。
远是一种感觉,距离,在于人为制造。
固原城边上有一座土城,有人叫焦赞城,有人叫大堡子。叫焦赞城的原因并不是杨家猛将焦赞在这里驻扎过,而是人们想以此拉近自己与忠义之士的距离。宋室江山已经离现实生活远得不像样子了,忠良依然活在人们心中。
叫大堡子的原因简单不过,它其中居住着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内有树,有牲口圈,有各种各样的老房子。
焦赞城,究竟有何起源,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我们就不说了,还是叫它大堡子吧。大堡已经是这里的地名,这座村子的村名就叫大堡村。
大堡子,离固原城原本不过十里。现在,固原城向西南猛一发展,大堡村已经与城市接壤。
大堡子旁有一条柏油马路,远远地去了山里,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大堡村。通道也没正对着大堡村,弯弯曲曲,仿佛大树主干上旁生出一个枝杈,遇到育林员的剪刀,“咔嚓”一声就没了。
实质上我去大堡子的次数多了,小时候拎着弹弓打麻雀,不由自主就去了。大堡子里面不但有桐树、杨树和柳树,堡墙上也长着不少榆钱树,旁边还有水泥电杆。麻雀从粮食地里飞起来,落到高压线上,稍有惊动,它们就会藏进堡内的大树,或钻进榆钱里。
有一次,我看见一只麻雀儿,在一棵柳树上嗲声嗲气地叫唤,便拉开了弹弓,这时,我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一位老人走过来,啥话不说,硬生生地盯着我的弹弓,一直盯到弹弓的皮筋松弛下来。他仿佛想告诉我这麻雀是他饲养的,但只见他嘴皮翕动,没见他出声。
我上中学时,班里有一位家在大堡居住的同学,同窗两年,他沉默寡言,很少与同学往来,课外活动或班里搞什么游戏,他总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旁观。老师提问,他从不举手,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他要么摇头不语,要么细声细语。
步入社会之后,他来我所在的单位找过我一次。大冬天,我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我给他点烟、沏茶,请他坐到火炉边取暖,找茬聊天,探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而他只是一个劲搓手,什么也不说,直到他站起来跺跺脚准备走了,才冒出一句,听说老班长喝醉酒倒在雪地里冻死了,今天坐在家里没事,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许多同学,过来看看,解解闷儿。
说完,他骑上自行车走了,留下落寞的背影,像留下了他所居住的那座令人无法透视的“大堡子”。
关于这座大堡子,我查阅了许多资料和地方志,均无任何可靠的说明。《固原地区志》寥寥一笔:1938年回族农民起义,马英贵率领两个团的回族起义军在这里发起冲锋,击溃了前来堵截的政府壮丁队,击毙了五人,起义军乘胜追击包围了固原城。
还有《宁夏五千年史话》中叙述“夏宋定川之战”时提到“葛怀敏……擅自领兵向养马城进军,也就是深入到今固原城西郊的大堡村”。再就是《固原县志·文物志》中提到的宋代“南郊寇庄堡寨址(俗称焦赞城),位于南郊寇庄村”。
以此简略的文字记载来定论,焦赞城并非这座大堡子。寇庄是寇庄,大堡是大堡,都在固原城西南,但二者之间还有五六公里的距离。
那为什么大堡村也要争着叫这个名字呢?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大家都喜欢焦赞这个人。焦赞城就焦赞城吧,古代传下来的地名确有似是而非的谬误,再说,寇庄故城已没了痕迹。
大概有意趣的事情,都是一个谜吧!人在世上走来走去,走到一个什么境地才算明了?算来算去,焦赞这样的人从古到今也没多少。叫焦赞的无非只一人,且无法篡改。活在世上的不过都是普通民众。普通民众除了寻求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除了具有大众性的爱憎、荣辱和苦乐外,其他过于复杂和巨人般的世界观与他们还有隔膜。焦赞,家喻户晓,通民性,人们都喜欢他,没错。
大堡子里面居住的基本上都是普通群众,如果有钱有权,谁也不会把自己圈在一个又高又厚的土墙里,咫尺之远的固原城有的是高楼大厦和公寓别墅。
大堡子西南角内居住着一位六十开外的长者,见我老在他家对面的土台边转悠,便心生疑窦,虽然嘴里没问,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一个对我这样没事觑觑探探便存有戒心的人。当然,我也因此而自问,闲来没事一直盯着这些即将消失的土城堡干什么?在“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吗?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只是好奇,习惯于猜谜,给自己找点事干而已。
经过多次觑探,我发现这位健壮的长者虽然不言不语,但很和善,不但精于农活,喜欢清洁(他经常清扫院落和门口的习惯),还爱听秦腔,因此我才大着胆子走进了他的家门。
他家院内有十多棵高达十数米的椿树,这些树一个个挺直了身子,争着听外面的动静,争着伸手去取太阳的光和热。
走进他住的老屋,砖铺地,纸糊顶棚,白灰墙,大热炕,老式“北京组合家具”,一部20世纪80年代时兴过的“燕舞牌”收录机,我因此记起了当年轰动大江南北的广告词:“燕舞,燕舞,一路歌来一路情……”
收录机还能转动,播放着秦腔。可干爆的唱腔和收录机咯噔咯噔的转轴声令人难受。抬眼一看,挂在墙上的老式相框里一张相片也没有,全是秦腔录音带的封皮。有《下河东》《游西湖》《张良卖布》《宝莲灯》等等,最顶头的是《三岔口》。长者见我贴近身去细看,便扭动收录机音量旋钮,其中锣鼓家私顿然嘹亮起来。随即,他摆开架势,做了一个戏剧动作,吹胡子瞪眼睛地白了一句:“咳,这也罢了。解差,将你二太爷这刑法去掉!”
这一声“咳”吓了我一跳,后面的说词又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见我不懂,便拉我坐下,关掉收录机,对我讲起来。原来他刚才说的是《三岔口》焦赞要解差为他打开刑具的道白。听他讲秦腔何等耐人寻味,听他讲焦赞何等令人敬佩,我听了大约一个小时。
到春节,固原下了一场喜人的春雪,我在家里待不住,就带着照相机去了大堡子,想给它照几张色泽鲜明的照片。走近大堡子,踩着尚未留下脚印的白雪,我边照边走,不觉就走到了这座古城的西南角。这里已扫出了一条雪路,这条雪路通向那位迷恋秦腔的长者家。洪亮的秦腔从城里边越墙而过传出来,清脆而又干净。我想听清这到底是在播放录音还是长者自己在唱,可听了半天没有听清。
我注视他家两扇轻轻闭着的黑大门,门扇上贴着两张红堂堂的门神。这是汉族人过年的风俗,其中也有一些讲究。他家门上贴的杨家两员虎将,一员是挥着铁锏的孟良,一员是握着月牙斧的焦赞。
我忽然记起这座大堡子被许多人称为焦赞城的事来。
我用敬慕的目光看着那副门神,那虽然是一张纸,可就在我眼前,它有两双雪亮的眼睛,有两把锐利的武器,一把鞭打奸佞,一把匡扶正义。
补丁
天衣无缝
雪作补丁,缝过花衣
补旧衣,我想你
雪也覆盖不了小秘密
即便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衣服破了,脚趾露出来
在街边睡着了
我也能把自己忘掉
遥远的雪花,遥远的坟
遥远的眼睛
遥远的声音
是雪花的痛与静
雪越来越厚
漏洞越来越大
春暖花开,雪花到哪里
哪里就有了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