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大朵大朵的云,比任何一床丝绵被都还要松软的云。他躺在上面,身上每一丝筋每一块肉都是如此妥帖舒适。他的眼前是一片光,无边无际,看不出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到哪里终结的光。他想给这光找一种颜色,可是搜肠刮肚,他竟找不着一个词,能与这光的颜色相近。
也许,它压根就不是颜色,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形无体却无所不在的和暖。
原来世上关于死的诸多传说都是这样不靠谱,通往死亡的路竟然比任何一条生路都轻省安逸。可惜,他回不去了。关于死的玄机,只能属于死者,生者永远无法参悟。
他飘在云里,遥遥地看着一间病房里,躺着一个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那个人周围,围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
“三天前脑溢血送进来的,一直昏迷。”一个年轻的白大褂对一个年长的白大褂说。
“血压,血压!”一个头戴护士帽的女子拽了拽年长的白大褂的袖子。
“家属,王德清家属!”有人对着走廊大声喊道。
“他没有家属,是个孤寡老人。”又有人说。
这些声音虽然遥远,依旧刺耳。他知道,他只要把那个钩子一松,他就能把这些声音永远关闭在耳朵之外了。可是,时间未到啊,他还得等一等。
那个钩子,一头钩在他的心尖上,一头钩在一张脸上。这张脸被云遮蔽了,影影绰绰,东一鳞西一爪,他总也没有办法把局部凑成一个整体。
指头,还有那根指头——他右手的食指。那根指头做了一件错事,从此就像一根刺,牢牢地杵在他的脑子里,睡着醒着,都在挑扎着他的神经。二十几年了,没有一天他过得安生。
他听见什么东西叮地响了一声,屏幕上的波纹矮了下去,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
等不动,他等不动了,他只能带着心尖上的那个钩子,从这扇门走出去,走进另一扇永无归路的门了。
可是他不甘哪,他真的不甘——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拔管吗?”一个白大褂问。
“拔吧……”
“等一等,医生!”屋外突然冲进一个女人,急切地抓住了白大褂的手。“我是病人的……女儿。”
“不是说王德清没有家人吗?”白大褂惊异地问。
“我是他的养女,叫王小灯。”女人说。
小灯?对,小灯。他一下子记起来了,他心尖上钩的那样东西,就叫小灯。可是,这个女人不是小灯。这个神色憔悴脸上每一个表情都牵扯起许多细纹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小灯?
“你早干吗去了?你爸身边没有一个人,连病危通知书都没有地方送。”年长的那个白大褂斜了女人一眼,那目光很狠,一下子把女人撞了一个踉跄。
他还是想在那张脸上寻找小灯的影子。渐渐地,他终于明白,那个女人就是小灯——如果他能抹去她眸子里的那份倦态,额头眼角的那一条条细纹,颧骨下的那几块灰褐色的斑痕,嘴角上那两片若隐若现的嘲讽……她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有出处啊,最长最深的,可以一路追溯到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塌地陷的灾难,和二十四年前那一个夺走了她童真的下午。
“大夫,他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女人焦急地问。
“他已经没有生命指征了。”年长的那个白大褂冷冷地说。
“你是说,他走了吗?”女人问。
“走了,还没走远。”白大褂叹了一口气。
女人弯下腰来,把她的脸贴在了那个插满管子的人耳边。
“我们的账算清了,你走吧,走得安心……”女人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像是耳膜上刮过的一丝风。除了他,谁也听不清。
“现在生儿育女,真叫人寒心啊。”一个白大褂伤感地摇了摇头。
“料理后事吧,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另一个白大褂过来劝女人。
女人扶着墙站起来,身子晃了一晃,像是要倒的样子,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去搀扶。女人靠着墙站稳了,神色复杂,说不上是悲恸,还是解脱。
“大夫,你说,他能听见,我刚才的话吗?”女人问。
没人接茬。一屋的沉默——是响亮的不屑,也是无声的谴责。
“啊!”一个小护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她发现那个已经拔了管的人体,眼角突然滚出了一滴浑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