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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战败,长达八年之久的抗日战争终于以中国的胜利而结束。

朱茉莉抱着他们五个月大的儿子虞怀林,走到他的身后,道:“外边那么热闹,想不想出去走走?”

虞方南道:“算了,现在局势还没稳定下来,天晓得会不会闹出乱子。你烧两个好菜,咱们喝一杯,庆祝一下。”

朱茉莉愉快地答应了。晚饭时分,朱茉莉在厨房里忙碌着,虞方南在床上逗儿子玩,他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儿子的嘴角,小家伙儿乐得手舞足蹈,发出快乐地哼哼。过了一阵子,朱茉莉利利索索地炒了四个菜,连酒一起摆到桌上。虞方南把儿子哄睡着了,来到客厅,搓了搓手,道:“不错啊!”

朱茉莉道:“终于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好好庆祝一下吧。”说着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虞方南一饮而尽,将饭碗递过去,道:“劳驾,盛饭。”

朱茉莉道:“怎么就喝一杯?”

虞方南道:“一杯不少了,吃饭。”他酒喝得不多,饭菜却吃得很香。朱茉莉给他添了两碗饭,眼中满是幸福之色。

虞方南吃饱后,抹了一下嘴,道:“酒足饭饱。茉莉,跟你商量一点儿事。”

朱茉莉放下碗,道:“什么事,你说吧。”

虞方南道:“日本人投降了,我答应过义父,到了这天一定回梅镇墓前烧纸祭奠,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呢,我必须守信用。”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现在上海的局势很复杂,各方势力都在活动,可能会出大事。我一时走不开。你带孩子先回梅镇,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过去跟你们会合。”

朱茉莉道:“我跟孩子都走了,谁来照顾你?”

虞方南笑道:“我又不是怀林,没人照顾就过不下去了?”

朱茉莉终究有些放心不下,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虞方南握住她的手,道:“日本人都赶跑了,还能出什么事?放心,用不了几天,我就赶回梅镇。”

见他这么说,朱茉莉点头道:“好吧,依你。”

第二天,虞方南将朱茉莉母子送上开往梅镇的渡轮,目送渡轮离岸后,独自来到上海国际饭店。

三年前,虞方南开始用化名在多家饭店订房,每三个月更换一次房间,做为与毛林根秘密接头的地点。

当他进入房间的时候,毛林根已经先一步到了。两人握了握手,虞方南见他衬衣的袖子破了两个大窟窿,上面胡乱补了两块补丁,道:“瞧瞧,干苦力才磨这个地方。你这邋遢的毛病也不改改。”

毛林根道:“别提了!我就剩这套西服撑撑门面,衬衫、裤衩、袜子破得一塌糊涂,猛一看还行,外衣一脱,全露馅儿了。你想法给我换换,天再热点儿,我快出不了门了。”

虞方南哼道:“你这家伙,吃上我了是不是?”话虽这么说,心中颇多感慨,谁能相信眼前这个破衣破袜的人,手中的资金数以万计,却没有一分钱花在自己身上。

毛林根倒了杯水,慢慢喝着,道:“说正经的,日本人投降了,你对时局怎么看?”

虞方南往沙发上一靠,道:“日本人走了,老百姓的日子没有一点起色。接收大员横征暴敛,黄浦滩头的民怨日甚一日。”

毛林根点了点头,道:“局势很不好啊!蒋介石宣布接收上海之后,夜以继日向江南调兵遣将,战事一触即发,种种迹象表明,内战已是不可避免。”他皱了皱眉头,道:“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恶仗,根据地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

不等他的话说完,虞方南欠了欠身,低声道:“军火。”

毛林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没错,根据地加速扩军,急需大量武器装备部队。大战在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虞方南道:“你又动了什么不安分的念头?说吧,这次打算干什么?”

毛林根道:“重庆的接收大员一到上海,立刻着手占房子、抢车子、搂金子,忙得不亦乐乎,至于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军火,他们认为反正已是囊中之物,迟迟不去过问。在这种形势下,我觉得大可以乱裹乱,来一个浑水摸鱼……”他眼睛眨了眨,按耐不住一丝兴奋之色,道:“有内线情报传出来,日本人最大的军火库在威海卫路,现有库存十万枝步枪,子弹数百万发。老弟,这是整整十个步兵师的装备,如果武装到新四军部队,咱们就有了跟国民党分庭抗礼的本钱。”

虞方南轻轻揉着下巴,道:“林根,你的胃口不小啊!这么大数量的军火,你吞得下去吗?”

毛林根道:“所以才找你想办法,你在上层关系多、人头熟,能不能活动一下,看看有没有缝隙可钻。”

虞方南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个事……非同小可,不好办!”默默沉思一阵子,道:“日本人投降之后,所有军火武器都要交与中国国民政府,这是军令,毫无商量余地。如果想将军火运走,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中的一条,否则绝无可能。”

毛林根道:“哪三个条件?”

虞方南道:“第一,接收军火者,必须是重庆国民政府指定的接收大员;第二,有总司令冈村宁次的正式批准手令;第三,由陈公博或周佛海签署的确认函,对军火的去向做出保证。”

毛林根道:“前两条可以不予考虑,那不可能。第三条倒可以动动脑筋,眼下南京伪政府垮台,在职官员人人自危,陈公博和周佛海是仅次于汪精卫的大汉奸,落在重庆那伙人手里,九死一生。为了免死,他们拼命拉拢各方关系,这需要大量资金投入。用日本人的军火换钞票,是最快捷的赚钱方式。”

虞方南想了想,道:“我可以利用邓伯村的关系搭上周佛海这条线。不过,这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我手头没有这个准备,短期内恐怕难以凑出……”

毛林根道:“钱的事不用担心,解放区缴获的大量黄金已经秘密运抵上海,只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这些黄金大多来自山东,都是一两一个的元宝,上面铸有‘烟台’字样,在市面上交易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虞方南道:“这个处理起来不难,我有做黄金生意的朋友,可以把这些小元宝改铸成上海通行的十两金条。”

毛林根道:“这人可靠吗?”

虞方南道:“没问题,只要有利可图,这人什么事都敢干。他有很深的军方背景,一般人不敢查他。”

毛林根道:“好,主意你定,凡事以谨慎为重。”他喝了口水,又道:“你把茉莉母子送回梅镇了,最近有棘手的事么?”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你消息来的真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姓姚的参议会议员,挂了一个接收大员的衔儿,看上我的月桂宫舞厅,想要低价收购。我当然不会答应,这两天他指使一群流氓正找茬儿闹事呢。”

毛林根眉头紧了紧,道:“姓姚的参议会议员,是不是姚东旭?一定是他,此人是CC系骨干,徐恩曾的亲信,心狠手辣,不好对付,你要小心点儿。”

虞方南冷冷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到了上海滩,想从我身上刮油水,休想!抗战时候,我们提着脑袋跟日本人拼命,他们在后方大发‘国难财’,现在胜利了,他们又跑来发‘胜利财’,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毛林根郑重说道:“这些人手握重权,最好不要发生冲突。如果能化解,尽量用钱解决,只当破财消灾吧,千万不要影响大事。”

虞方南点头道:“我会小心的。”从房间壁柜里取出几件衬衫、长裤,随手丢在床上,道:“这些都是好料子,拿走吧。可能大了些,你找裁缝改改,把你那些破衣服扔了,以后少给我丢人。”

毛林根笑了,道:“真大方,我跟你不客气了。”

虞方南道:“你什么时候客气过?”说着看了看手表,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还饿着呢,正好一起吃个午饭。大三元的瓦钵蜡味饭不错,他们家烧腊师傅号称东江第一把高手,鸭脚包堪称一绝。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几天之后,虞方南来到邓伯村的公馆。

当年傅春山死后,邓伯村借助周佛海和日本人的势力吞并了东亚公司,如愿登上了上海金融帝国的顶峰。

邓伯村上任之后,马上找到伤愈不久的虞方南,请他到昌荣集团就职,恢复与重庆政府的黑市交易。虞方南顺水推舟应了下来,进入昌荣集团之后,他利用邓伯村与日本人的稳定关系,大量走私战备物资,并将所有款项处理得毫无痕迹,迅速取得邓伯村的信任,成为昌荣集团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日本战败之后,邓伯村自知处境不妙,将昌荣集团交给董事会管理,自己闭门不出,筹谋出路。

虞方南走进邓公馆院内,只见几个人走出花园洋楼,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匆匆驶去。他目光扫了一眼车牌号码,见是警备司令部的车,心念微微一动,脸上不动声色,快步走进洋楼。

他在书房找到邓伯村,几日不见,邓伯村苍老得厉害,头发几乎一夜间变得花白,眼圈发肿,显然这段时间休息得很不好。

邓伯村仰靠在躺椅上,看着虞方南走进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指了指沙发,又指了指酒柜,示意叫他自己照顾自己。

虞方南倒了两杯马爹利,放一杯在邓伯村手边,道:“刚才看见几个人出去,开的是警备司令部的车,是不是有麻烦?”

邓伯村目光凝滞,道:“他们已经来过三趟了,就为了一个事,问我要钱还是要命?”

虞方南点了点头,料到了这个结果,道:“什么价儿?”

邓伯村举起手臂,在身边划了一个圆圈,道:“整个昌荣集团,再加上我和夫人名下的所有房产和存款。”

虞方南道:“这太过分了!他们想赶尽杀绝,比日本人还狠!”

邓伯村叹了口气,道:“这几天我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差得一塌糊涂,说我命犯小人,这就应验了。那个姓姚的参议员跟警备司令部穿一条裤子,把人往绝路上逼,一点情面都不留,我的命啊……注定难逃此劫。”

虞方南道:“姓姚的参议员?姚东旭?”

邓伯村道:“你认识他?”

虞方南苦笑道:“我的月桂宫舞厅也被他相中了,这几天正找麻烦呢。”

邓伯村道:“看来你我同病相怜……”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道:“现在咱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家破或是人亡。”

虞方南道:“找找上面的关系,想办法叫他们松口。”

邓伯村道:“树倒猢狲散,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去找朋友求助,大都闭门不见。唉,想想也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谁还愿意继续来往,更别提帮忙了。”

沉默片刻,虞方南道:“眼下这种局势,以后挣钱恐怕不容易了,不如趁现在手中还有一点权力,再捞一笔,把养老钱解决了。”

邓伯村坐起身体,道:“怎么说?”

虞方南道:“你跟周佛海交情深,一定得到消息了,他刚被老蒋任命为中央军委会上海行动总队总司令,是不是?”

邓伯村看了他一眼,道:“你的耳目很灵通啊,这是一道密令,对外严格保密,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虞方南道:“凭你董事长的面子,请周佛海开一封证明信,加盖上海行动总队的印章。”

邓伯村道:“你要这封信想干什么?”

虞方南道:“我跑一趟日军驻上海军火仓库。”

邓伯村眼睛一翻,道:“你想动日本军火的主意?”

虞方南道:“眼下国共摩擦不断,随时都可能翻脸,内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什么最值钱?我不说你也知道。日本人完蛋了,这些军火带不走,闲滞在仓库里,全都糟践了。一旦被中央政府接收,咱们连一根毛都得不到,必须趁早下手。只要打通周佛海这一关,把证明信拿到手,军火弄了出来,销路由我负责。等我出手之后,给你几万两黄金存到瑞士银行里,一辈子都花不完。”

邓伯村淡淡一笑,道:“老弟,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笔钱,你我碰不得,弄不好把小命赔进去。”

虞方南道:“为什么?”

邓伯村道:“周佛海这个总司令头衔,是个纸糊的招牌,身边全是军统的人,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找他开证明信,等于告诉军统的人,咱们要打日本军火的主意。”

虞方南一愣,没想到事情这样复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邓伯村道:“你想动的日本枪械仓库不行。不过,还有一条路,倒可以试试,你有没有兴趣?”

虞方南一听,精神一振,道:“说说看。”

邓伯村道:“我认识一个日本海军少将,叫做前川佑兵卫,负责海军军用物资调度。他管理一个弹药仓库,里面全是制造炮弹的TNT炸药。这个仓库由他直接负责,不受别人牵制,只要他肯放行,马上就能装车运走。”

虞方南顿时来了兴趣,这是一个意外之喜,TNT炸药是制造军火必不可缺的原料,也是解放区极为匮乏的重要物资,当即说道:“好啊!怎么跟他联系?”

邓伯村写了一张纸条,递给虞方南,道:“我给他打个招呼,为你铺铺路。不过,事情未必那么容易成功,这个前川将军是个学者型军人,出身于日本贵族,性情中既矜持又固执,对国共双方都有很深的敌意,你想从他手中搞出军火,可要费点心思。”

虞方南道:“我试试看,事成之后,再来登门道谢。”将纸条放进贴身的衣袋,离开邓公馆。

他回到月桂宫舞厅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刚下汽车,王金戈迎了上来,道:“大哥,你回来了。”

虞方南将手中的纸条给了他,道:“给我去查,这个人一切资料,家庭成员、身份背景、社会关系、兴趣嗜好,所有一切,我都要知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下脚步,叮嘱道:“最重要的,这人对钱的态度,是不是贪财,经济情况怎么样,跟他打交道,能不能用钱解决问题。”

王金戈看了一眼纸条,道:“妈的,是日本人?不好查。”

虞方南看着他,道:“现在日本战败了,遍地都是急着回国的日本人,给他们弄张出境证,他能把祖宗八代的秘密都告诉你。你去找认识前川佑兵卫的日本人,把我要的信息挖出来?快去,我要马上知道消息。”他走了几步,发现王金戈还在后面跟着,道:“还不快去?跟着我干嘛?”

王金戈道:“大哥,那个叫姚东旭的参议员来了,正在二楼贵宾包间等你。”

虞方南一愣,道:“他来了?”看了看手表,喃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归要来。”对王金戈道:“你办事去吧,我去会会这个姚东旭。”

王金戈道:“我听他的口气很硬,盛气凌人,不好对付,你小心点。”

虞方南哼了一声,道:“再不好对付,他能比岗村铎还硬么?”来到二楼贵宾包间前,将脚步放慢下来,对于姚东旭,他做了一些调查,此人为CC系骨干,原本是徐恩曾的亲信,后来徐恩曾失宠倒台,他又迅速投靠叶秀峰,依旧被委以重任,足见此人的官场手段。上海光复之后,姚东旭是最早进入上海的接收人员,名义上挂了一个市政参议员的虚职,实际是中统上海调查室主任,手握生杀大权,难怪如此气盛,连邓伯村都被逼得走投无路。虞方南迅速权衡双方力量的对比,稳定一下心神,轻轻推门走入屋中。

姚东旭坐在沙发上喝茶,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两个档案袋,一个档案袋里放的是月桂宫舞厅的转让合同,所有条款写得明明白白,舞厅主人愿意将舞厅无偿转让,并附带赠送银行内所有周转资金。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将打开第二个档案袋,里面搜集了虞方南先后为傅春山、邓伯村效力的证据,凭着这些材料,足以给虞方南定一个汉奸罪,随时可以抓人。姚东旭慢慢喝着茶,心中并没有把虞方南当成一个对手,他来上海之后,已经办了不少接收案子,深知“虎落平阳”的道理,别说一个小小的舞厅老板,就是那些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金融家、伪政府的高官,失了日本人的保护,立刻变成了温顺的羔羊,在自己的档案袋前服服帖帖,惟恐被当成汉奸抓进监狱。此刻,他悠闲地等待对方出现,计划十分钟内把转让合同签了,自己还要赶去参加另一个答谢酒会。

虞方南走进屋中,姚东旭淡淡地抬了一下眼皮,并未答腔。

虞方南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路易十三,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坐在姚东旭对面,神态不卑不亢,道:“参议员,叫你久等了。”

姚东旭看了他一眼,将两个档案袋往他面前一推,道:“你先看看再说。”

虞方南心中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程序,将档案袋往旁边一放,道:“不必看了,一个是舞厅的转让合同,一个是我虞某人的汉奸罪证,我说的没错吧。”

姚东旭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从容,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道:“我整理了一本帐,凡是在抗战期间为日伪做事的,都要一一清算。虞老板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不用我逐一例举,今天跟你在这里谈,是给你留了情面,下次再谈,恐怕就是我调查室的收容所了。”

虞方南微微一笑,道:“多谢参议员顾眷,方南承情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道:“这家舞厅我经营十几年,你这么收了去,就象割我的肉啊!这样吧,你开个价,让我保住这个舞厅,我……想办法筹款……”

姚东旭脸上闪过一丝阴气,道:“我没有跟人讨价还价的习惯,你只须回答我一个选择,舞厅?还是你的命?”

虞方南的话音也硬了起来,道:“这两个选择对我没有区别,舞厅和我的命都不会交出去,如果你想硬夺,请便。”

姚东旭终于按耐不住,没想到即将成为阶下囚的人居然还这么傲慢,猛地一拍桌子,道:“虞方南,我现在就能叫人把你带走,并且保证不让你活着回来。”

虞方南二话不说,从后腰间拔出一枝手枪,“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

姚东旭吓了一跳,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虞方南道:“姚参议员,你是行武出身,读过军校,对这个东西不陌生吧。”

姚东旭道:“别拿这个吓唬我。我警告你,就凭私藏枪支这条罪,我就能办了你!”

虞方南道:“我也警告你,别拿你那些条条框框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想必你已经打听过我,虞某是从青帮里混出来的,钻过真正的枪林弹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眼。这辈子我死过好几次了,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不怕死,拿死威胁我没用。倒是你姚参议员,是不是也该珍惜自己的命呢?”

姚东旭道:“你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我是属蛇的,别人不招我,我也不惹事,但是一旦招到了我,我也有两颗毒牙伺候。”他用眼角扫了姚东旭一眼,道:“姚参议员是湖南茶陵人吧?”

姚东旭不置可否,毫无表情。

虞方南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你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将你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现在令堂居住在老家祖宅里,你每个月都会汇款回去,孝心可嘉。抗战期间,你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跟你转移到大后方,你到上海赴任,他们仍住在昆明南屏巷,两位小公子就读于第一师范小学。姚参议员性本多情,到了上海之后,又结识了一位郭姓女子,在亚尔培路给她租了房子,每周至少去住四天,昨天晚上刚送了佳人一对翡翠玉镯,是不是?”

姚东旭越听脸色越黑,冷冷道:“姓虞的,你跟踪我!”

虞方南道:“这不算什么,我们这些混青帮的,从不在乎什么礼仪廉耻,最看中的就是利益,谁若非跟我过不去,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直说吧,你对我的舞厅下手,我就对你的亲人下手,一报一还,这很公平。”

姚东旭道:“少跟我放狠话,你敢吗?”

虞方南笑了一声,抄起茶几上的酒瓶,猛地砸在自己头上,酒瓶碎裂,酒水混合着血水顺着额角流下,顷刻间将衬衣染红。

姚东旭为之一惊,脱口道:“你干嘛?”

虞方南一字一字说道:“我对自己都能这么狠,对你,只会更狠!”

姚东旭瞪着他,过了片刻,站起身,道:“我会再回来的,到了那时,你一定为现在说的话后悔。”

虞方南微笑道:“随时恭候大驾。”

姚东旭重重一哼,道:“告辞!”

虞方南道:“不送!”

望着姚东旭怒气冲冲而去,虞方南收敛笑容,用毛巾捂住头顶的伤口,在屋中默默踱步,思考应对的策略。

三个小时后,王金戈回到舞厅,见到虞方南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虞方南淡淡说道:“没什么,刚才跟姚东旭过了几招,给他撂了句狠话,顺手给自己来了一下,不然他不信。”

王金戈关切道:“没事吧?血流了不少。”

虞方南道:“我手里有分寸,重了自己受不了,轻了又震不住他。”

王金戈担忧道:“我觉得……以姚东旭的地位和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虞方南道:“我没指望他能罢手,只是想给自己争取一点儿时间,威胁他一下,他回去安排应对措施,这几天不来打扰我,我可以全力做一件大事。”顿了顿,道:“我交代给你的事进行的怎么样?”

王金戈递过一个公文袋,道:“全在这里了。”

虞方南道:“好,你去休息吧。今夜我不回去了,给我准备一身衣服,还有,替我给车子加满油,我可能随时出去。”

王金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虞方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开公文袋,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又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第二天下午,虞方南来到日本海军军火仓库驻地。他没有着急进去,先熟悉一下地形和环境。只见仓库门前有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站岗,防守森严,两旁的建筑物分别是国民党空军临时办事处和中央通讯社,都是特务出没的地方。虞方南皱了皱眉,心道:“妈的,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观察完毕,他走到仓库大门前,求见负责人前川佑兵卫将军。由于邓伯村事先打过招呼,没费什么周折,前川佑兵卫在办公室与虞方南见了面。

两人握了握手,分别落座,勤务兵给两人倒了茶水。虞方南见前川佑兵卫没穿军装,雪白的衬衫洗得一尘不染,领口、袖口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马裤的裤线笔挺,靴子擦得锃亮,由此可见这个人办事一丝不苟,不是轻易就能做出通融的人。他从搜集的资料分析,前川佑兵卫是名门之后,受家族的传统影响很深,不甘心战败的命运,对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怀有很深的敌意,暗中准备将这批军用物资销毁,时间紧迫,必须要赶在他动手之前将他说服,否则前功尽弃。

虞方南喝了口茶水,先把话题往远了说,道:“前川将军对刚刚结束的战争怎么看?”

前川佑兵卫淡淡说道:“一切都结束了。败军之将,没什么可说的。”

虞方南道:“其实你我都一样,对于战争而言,没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只有幸存者。”他默默打量前川佑兵卫的表情,继续道:“中国虽然成为战胜国,但是这种胜利付出了惨重代价,对国家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把它一步步拽向深渊。”

前川佑兵卫道:“你的语气中似乎没有多少胜利的味道,我听到的都是悲观。”

虞方南道:“事实原本如此。现在的中国,非国即共、非共即国,两党争权,同室操戈,即将面临大乱。我个人认为,国共两党都不行,蒋介石政府屡屡失信于国民,早已威严扫地;共产党那套阶级斗争,穷打滥夺,根本不适合中国国情。”

这番话说到前川佑兵卫心里,淡漠的神态稍有变化,道:“先生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什么地方?”

虞方南道:“将军可能还不知道,中国是有第三政治力量存在的。”他走到墙边的军用地图前,道:“我的一个朋友,官居国民党中将高参,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刘峙将军的好友,被刘将军置于军中,倚为心腹。他告诉我一个军事秘密,第一战区在河南西部辖区划出二十几个县的地方,驻扎刘司令长官的心腹部队。这块地盘虽然插着青天白日旗,却是非国非共,谁都管不了。你看,就在这儿,还有这儿……”说着,他在地图上比划出一片区域,道:“地方虽然小了一点儿,但是内战一旦打起来,国共双方拼得两败俱伤,我们趁机发展武装、扩大领地,此消彼长,我相信,短时间内将能与国共分庭抗礼。”

前川佑兵卫若有所思,道:“第一战区,我听说过,那边的武装力量并不强,想与国共分庭抗礼,恐怕不够资本。”

虞方南笑了笑,道:“这就是我求见前川将军的原因了。”

前川佑兵卫心道:“说到正题了。”坐直身体,道:“邓伯村董事长向我透露了一点儿口风,说你们看上我仓库内的军用物资,希望我能抬一抬手。”话音一顿,口气变得有些生硬,道:“抱歉,这个忙恐怕帮不上。这些物资属于日本军方,只能为日本圣战使用,现在战争结束了,它们必须被销毁,不能再用于屠杀。做为军人,这是我的道义,抱歉!”

虞方南道:“前川将军,你还不明白,中日的战争结束了,可是你的战争并没有结束,现在才刚刚开始。”

前川佑兵卫一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在我们眼里,区区这些军用物资不算什么。我来拜访的目的,不是军火,而是你前川将军本人。刘司令长官正在招募大批有志之士,共襄大举,尤其是日军中的精英之才,我们求贤若渴!在第一战区的纳贤花名册上,前川将军名列前茅,是刘司令长官亲自钦点的。”

这番话颇出前川佑兵卫的意料之外,犹豫道:“刘司令长官希望我去第一战区?”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入伍之前,你毕业于慕尼黑工业大学化学系,精于火药研究,是学界内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辖区的兵工厂缺少一位高级顾问,目前虚位以待,就等着你过去赴任!”

前川佑兵卫的心思为之一动,道:“我去第一战区,这……贵国允许吗?”

虞方南道:“我们自有办法安排。”见前川佑兵卫还在犹豫,又道:“前川将军,有些话可能比较刺耳,不知你愿否听听?”

前川佑兵卫将手一挥,苦笑道:“战败之国,有什么受不了的?请讲。”

虞方南道:“现在你的处境很不好,做为少将军官,肯定会被列为战犯,最终由军事法庭宣判。战俘集中营的滋味不好受,连一枝笔、一张纸都要没收,动辄会挨拳脚,喝骂更是家常便饭,你的贵族血统受得了这种耻辱吗?当然,你负责军用物资调度,没有亲手屠杀过中国人,法官可能网开一面,将你遣送回国。可是回国的路也不好走啊!日本在华人数达二三百万,以现有的运输能力,何年何月才能运送回国?即使回到国内,现在的日本已经到了日幕途穷的境地,粮源枯竭,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水平,回去后靠什么生活?贵国在政治上已经陷入绝境,裕仁天皇下诏无条件投降后,待罪于皇宫,自身难保;东条英机首相在绝望中自杀;成百上千的日本人在天皇广场剖腹自尽……”

前川佑兵卫流露出一丝戚然,叹了口气,道:“别说了,这些我都清楚,国家的命运即我个人的命运,我必须担当,推卸不掉。”

虞方南道:“你必须担当,因为你是军人,责无旁贷。可是你的家人怎么办?你有没有替他们想想?跟你一同陪葬,还是给他们一条更好的出路?”

这句话打动了前川佑兵卫,道:“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虞方南道:“只要你同意与我们合作,我们会以第一战区的名义,将你保护起来,并且给你夫人、儿女办理出境证明,从香港转道去往巴西,那边没有经历战火,他们可以得到平静地生活。至于生活费用,你不用担心,全部由我们负责,没有问题。”

前川佑兵卫道:“我怎么能够相信你?”

虞方南笑了,道:“你会相信的。明天我再来拜访,届时我会带一个朋友过来,大家一起商讨细节。”

前川佑兵卫站起身,郑重说道:“好,我恭候先生再度光临。”

当天晚上,虞方南约见毛林根。两人一见面,毛林根迫不及待地问道:“事情进展的怎么样?”

虞方南将一个皮箱扔在床上,道:“堂堂国军中将军服,穿上试试,明天跟我一起去骗前川。”

毛林根将军服穿上,非常合身,呢制布料笔挺,肩章和帽徽擦得雪亮。虞方南打量着他,点头道:“行,有点儿派头,唬得住人。”

毛林根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虞方南道:“今天跟前川见了一面,比我预期的要好。这人外表不露声色,其实内心已经乱了,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出身贵族世家,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中途入伍,缺乏真正军人的血性。象他这种人,既受不了战俘集中营的屈辱,又没有自尽殉国的勇气,对他而言,最妥善的出路莫过于在中国寻求一个庇护所,将自己保护起来。投其所好,我告诉他第一战区正在招募日军有志之士,即将形成统治中国的第三政治力量。明天你冒充刘峙的中将高参,跟他谈条件,越详细越好。一旦把条件谈定,他为了表示诚意,势必将仓库的军用物资倾囊相送。”

毛林根笑道:“你这家伙,真能编啊!他答应打开仓库了吗?”

虞方南道:“还没有最后松口,拿军人道义当借口,扯淡!这个老油条,不见到真金白银放在眼前,不会轻易放行。”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厚厚一叠美金和几张通行证,道:“出境许可证是最紧俏的东西,不好搞,找人做了几份假的,估计前川一时分辨不出来。这些美金可是真的,刚从银行提取出来,相信他看到这个数目,应该有所表示。”

想了想,虞方南又道:“这么大的军火仓库,存货应该不只这些,明天咱们进去看看。我还准备了一手,再榨一榨他,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毛林根道:“行,我配合你,看你眼色行事。”

虞方南道:“事情谈妥之后,马上安排运输,叫你准备的卡车怎么样了?”

毛林根道:“我们掌握的卡车,大多被新四军军部调到浙东,运送三五支队去江北。手头只搞到五辆卡车,不过司机都是自己人,绝对可靠。”

虞方南道:“少了点儿,算了,五辆就五辆吧。你连夜安排人更换所有车辆号牌,以免将来被追查,还要检查全部机器部件,做到万无一失,绝不能中途发生意外。”

毛林根道:“万一遇到特务盘查怎么办?”

虞方南道:“我会说服前川派遣日本陆战队押车,日本刚投降不久,‘恐日病’还没过去,对付那些特务,这些日本士兵比什么通行证都管用。”

毛林根道:“好,我马上安排准备。”

虞方南道:“还有一件事,为了避免被窃听,我与前川对话用的是日语和英语,你行不行?”

毛林根道:“我在苏联读书时,学过德语,你说前川毕业于慕尼黑工业大学,德语应该没问题。”

虞方南看了看手表,道:“时间不充裕,忙你的去吧。记住时间,明天准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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