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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岗村铎最近心情不错,据可靠消息,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影佐祯昭少将即将调任北满第七炮兵司令官,自己通过与南京上层的关系,加上邓伯村的资助,基本确定了将由自己接替他的职务。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想到肩膀上不久后就要添上一颗将星了,不由得踌躇满志,憧憬着大显身手的日子。

这一天,岗村铎手头事务繁忙,处理完几件棘手的事情,已经是半夜时分。他感觉头昏脑涨,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在办公室支起一张行军床,准备在这里对付一宿。他在上海工作多年,尽管已经适应了这座大都市的繁华奢侈,却依旧保持着当年在野战部队养成的习惯,比如喜欢睡行军床、睡觉时不脱衣服、枕头下永远压着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他刚刚躺下,便被一阵电话铃声吵了起来,起身抓起电话,里面传来虞方南的声音:“机关长吗?您还没回去,太好了!”

岗村铎最讨厌睡觉前被人打扰,没好气地说道:“请你看看手表,现在是什么时间?”

虞方南道:“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这么晚打搅您。”

岗村铎听出他话音中充满焦虑之意,忍住不快,道:“什么事,你说吧,我在听。”

虞方南道:“最近我不断给你们提供傅春山的情报,他似乎已经察觉了,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担心他对我下毒手。”

岗村铎道:“你不要害怕,我会派人保护你。你只管放心,象往常一样上班,不要露出马脚。”

虞方南道:“这种掉脑袋的事,我干不来,您……饶了我吧。”

岗村铎露出一丝冷笑,口气平淡:“你想退出,可以。不过,你必须给我准备一份情报,内容足以制傅春山于死地。到了那时,你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

虞方南沉默了一会儿,道:“近期傅春山与重庆方面有一笔秘密交易,内容涉及日军的军事机密和大宗军火买卖,重庆派专人来沪与他接洽。这笔交易金额极大,据说首批付款就高达千万,傅春山准备把这笔钱汇入花旗银行,投资美国的期货生意。”

岗村铎眼睛微微一眯,道:“时间、地点、见面人的名字。”

虞方南道:“这个……现在还不掌握,但是我可以想办法弄到,明天黄昏当面交给您。”

岗村铎道:“好,你来我这里,咱们面谈。”

虞方南道:“不行,这几天一直有人跟踪我,傅春山对我起了疑心,如果被他知道我去了梅机关,一定会找人把我干掉。”

岗村铎想了想,道:“那么……换个地方,明天下午五点钟,皇宫舞厅三楼包间。”

虞方南道:“一言为定。”

岗村铎放下电话,睡意全无,虞方南的话令他精神为之一振,这个傅春山实在太过分了!这些年东亚公司走私烟土、盗卖清乡物资,日本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计较,继续对他委以重任。傅春山不思感激之情,手握财经大权,却搞得毫无起色,占领区金融市场一片混乱,中储券发行不利,世面上伪币横行,股市萎靡不振,物价连年飞涨,无法抑制的通货膨胀令日本政府头痛不已。傅春山面对这种局面非但束手无策,反而打起了贩卖情报和买卖军火的主意,这种行径实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该给他一个教训了!”岗村铎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慨,长此以往,日本人的在华利益都被这些蛀虫卷进自家腰包,必须要杀一儆百,叫那些支那官员知道,拿了不该拿的钱,是要掉脑袋的。

他将近期搜集整理的材料装进档案袋,写上送交陆军参谋本部,加盖密封火漆,心想:“傅春山,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此刻,电话的另一端,虞方南默默放下话筒,脸色阴沉如铁。他心里清楚,自己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了。他从见到岗村铎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两人之间必定会有一个了断,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较量,失败者将付出生命。他对即将到来的决斗毫无惧意,岗村铎欠了他两位亲人的生命,此仇不报,自己过不了良心这道关,没脸再说自己是条汉子。

临战之际,他想起义父的话:“敌人越强,越不能惊动他,想办法贴过去、靠近他,尽量缩短攻击距离,趁其不备,一刀了断,不给他还手的机会!”这辈子,他有过无数次肉搏的经历,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岗村铎是个厉害的对手,自己未必能赢他,但是同归于尽的把握还是有的。

他走出月桂宫舞厅的经理室,从转梯走下楼来,望着舞厅的一窗一灯,无一不浸透他的心血,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道:“刀光血雨多年,就挣下了这么一家舞厅,现在也要撒手了!”

路过吧台的时候,只见前方一盏台灯柔光如豆,朱茉莉坐在舞池另一侧,双手放在钢琴上,幽幽出神。

虞方南走了过去,轻声道:“就剩你一个人了,怎么还不回家?”

朱茉莉低头道:“你不是也没回去?”

虞方南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坐在她的对面,道:“我陪你呆一会儿,还有酒吗?”

朱茉莉站起身,从酒吧里取出一瓶白兰地,道:“没什么好酒了,凑合一点吧。”给他倒了一杯。

虞方南轻轻抿了一口,道:“很久没听你弹琴了,来一首曲子吧。”

朱茉莉顺从地打开琴盖,将手指放在琴键上,默默凝思片刻,开始弹奏起来。音乐从她的指缝中泊泊漾出,每一个音符都打在虞方南的心上,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灵坚硬的如一块顽石,没有什么力量能让这颗心变得柔软。然而,此刻在钢琴声中,一种久违的柔情逐渐填满胸臆,令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颤抖。

一曲即终,虞方南全身的肌肉都松懈了,只有牙齿紧紧咬着,低声道:“再来一首!”

朱茉莉继续弹下去,琴声清澈,那是最真挚的声音,带着至纯的情感,回响在空旷的舞厅中,每一个音符都饱浸深情,散发出野百合的清香。

听着这样美妙的声音,就象孤独的旅人走进属于自己的家园,那是天堂一般的归宿……

虞方南的鼻子有些发堵,决战在即,他不想接受这种温暖,这种温暖会消磨斗志,让他产生对生命的留恋,于是站起身,道:“不听了,走了。”

朱茉莉停下弹奏,道:“你站住!”

虞方南停下脚步,望着大门方向,没有回头。

朱茉莉道:“林姑娘的事,我听说了。”

虞方南深吸一口气,道:“忘了她吧,就象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活着。”

朱茉莉道:“忘了她?你做得到吗?”

虞方南缓缓转过身,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不该跟我们这种人混在一起,这次把你卷进危险中,我很后悔。”顿了顿,又道:“胜利的日子,注定有人看得到,有人看不到,如果要在你我之间选择一个幸存者,我希望是你。”

朱茉莉轻轻咬了咬嘴唇,道:“昨天你在麦加利银行给我开了一个户头,往里面存了二十万美金,这算什么?托孤吗?”

虞方南道:“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是在我能力范围内,只能为你做到这些。”

朱茉莉深深地看着他,道:“我虽然不富裕,不过二十万美金,却也没觉得很多。”

虞方南道:“你想要什么?”

朱茉莉走到虞方南的面前,道:“你不会让林姑娘这么走的,日本人必须给她偿命,这种事你不会假手旁人,你要亲自行刑,是不是?”

虞方南没有回答她,但是眼神无疑已经承认了她的话。

朱茉莉道:“这是一场决斗!你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所以才会安排好后事。”

虞方南道:“你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瞒不过你。”

朱茉莉犹豫一下,道:“能不能改变决定,不去冒险,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岗村铎即将调离上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朱茉莉似乎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并不惊讶,扬起脸道:“那么,再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虞方南道:“说。”

朱茉莉道:“娶我吧,趁你还活着。”

虞方南眉稍微微一颤,道:“茉莉,你……”

不等他的话说出口,朱茉莉将手指按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道:“我知道,也许到了明天,生命将离你而去。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你要去做一个男人必须做的事,这事比天还大、比命还重。我也知道,你不想答应我,因为你心里还装着林姑娘,尽管她已不在人世,可她一直活在你的心里。”

虞方南道:“你还知道什么?”

朱茉莉道:“我知道,我爱你!”转身走到酒吧后面,取出一对红烛,放在桌面上,道:“这么晚了,也不必讲究排场,咱们在这儿拜堂。”点燃红烛,斜眼看了一眼虞方南,道:“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来吧。”说着跪了下去。

虞方南见她显然早有准备,于是跪在她身边,道:“这么做,你想好了吗?”

跳跃的烛红为朱茉莉脸颊描上一丝绯红,她眼中闪动着幸福的神采,道:“我不奢望跟你天长地久,我只想让自己爱过、拥有过,哪怕只嫁给你一天,一天就是一辈子!”说完,拉着虞方南磕了三个头。

她望着烛光,向天空方向说道:“虞伯父、伯母,你们在天上可好吗?我叫你们一声爹、娘,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儿媳妇儿了。方南在的时候,我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生儿育女,他……若是不在了,我给您老们烧纸钱、送寒衣,替他尽孝,将来等我到了天上,咱们还是一家人!”

虞方南心头一热,一股暖流涌上心田,此刻一切语言都成为多余的,他握住朱茉莉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朱茉莉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吸吮着他胸口炽热的气息,身子象水一般地融化了,两滴幸福又伤感的泪水悄悄划落,留在虞方南的衣襟上。

黄昏,虞方南来到皇宫舞厅。

他没有着急进去,围着舞厅转了一圈,将地形记在心里。舞厅地处闹市,距离日本宪兵队只隔了一条街,如果发生骚动,日本士兵会在五分钟内将这里包围。舞厅有两个出口,后门的铁栅栏上了锁,只剩下前门一个出口,这是逃生的必经之路,一旦被堵上,舞厅就成为一口巨大的棺材,谁都休想离开。

虞方南暗自冷笑一声,看来岗村铎在选址上很费了一些心思,这里是刺杀行动中所谓的绝地,任何一个想活着离开的杀手,都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出手,但是岗村铎恰恰忽略了,今天虞方南专为杀他而来,根本没打算站着走出去,这一步失算,将让岗村铎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他的生命提前进入倒计时了。

虞方南慢慢走上三楼,门口站着两名日本便衣,照例对他进行搜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将他带进包间。

岗村铎已经等候在那里,看着虞方南进来,冰冷地道:“虞先生,你迟到了,我并没有等人的习惯,这次为你破例了,希望你带来的东西不会令我失望。”

虞方南看了看身后的便衣,作出紧张的神色,示意是否安全。

岗村铎挥了挥手,叫两个便衣出去,道:“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怎么样?可以放心了吗?”

虞方南笑了笑,道:“不是我信不过您的人,只是傅春山的势力太大,梅机关和宪兵队都有他的眼线,被他知道我和您秘密会面,我就死定了。”说着坐在岗村铎对面,道:“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傅春山对我已经产生怀疑,我感觉他派人暗中跟踪我,很有可能就要对我下毒手!”

岗村铎喝了口茶,道:“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虞方南道:“两天前,傅春山与重庆特使秘密会谈,连我都瞒着。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查出他晚宴的地点,偷拍了照片。”说着,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照片,轻轻放在桌上。

岗村铎看着照片,脸色阴沉得瘆人,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虞方南道:“我只知道他叫张富贵,公开身份是圣彼得咖啡馆的经理。那家咖啡馆我去过,是淞沪会战之后开起来的,经营的还不错,想不到跟重庆方面还有牵连。”

岗村铎斜眼看了他一眼,道:“胡扯!我有这个人的档案,他叫展鹏,军统局驻上海站的头号杀手。”

虞方南作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傅春山与军统杀手秘密会谈,那便不是生意上的事,他想干什么?”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一样,道:“难道他已经察觉有人欲对他不利,情急之下,破釜沉舟,打算借刀杀人……”

岗村铎道:“我谅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转开话题,道:“这事我会仔细盘查,你再说说,傅春山还有什么别的举动。”

虞方南道:“对了,今天我早上摸进董事长办公室,看见他桌上有一张字条,上面画满了杠杠,显然非常重要。我把它抄了下来,您看看,这个有用吗?”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放在岗村铎面前。

纸上内容非常简单,只写着天音街八号和梅机关住址,两个地址之间用箭头相连接,箭头上方是一连串时间标记。岗村铎只看了一眼,脸色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天音街八号是他的公寓住址,箭头上的时间标记是他的上下班时间。他是一个生活规律很强的人,每天上下班的时间都非常准时,显然对方对自己观察了相当一段日子了,将自己的作息时间记录得分毫不差。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这个傅春山胆大包天,难道真敢向自己下毒手么?

虞方南暗中观察岗村铎的表情,从眼神中看出他的怒意,道:“机关长,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防人之心不可无……”

岗村铎从椅子上霍然而起,走到电话边,拨通宪兵队指挥部的电话,道:“佐川队长吗?我是岗村铎。我要你立刻派人抓捕圣彼得咖啡馆的经理张富贵,记住,一定要活口!对,这是一条死命令,必须执行!什么?若遇到反抗怎么办?那是你考虑的事。我告诉你,这个人非常重要,我要马上对他进行审讯。行了,你不必知道太多,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这人是军统军上海站的头号杀手,可能正在策划对我的暗杀行动,这事关系到傅春山,请务必替我保密,拜托了……”

听着他叽里咕噜地讲着电话,虞方南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把手默默伸到桌子底下,他预先派人藏了一支手枪,用胶布粘在桌板底下。此刻,他轻轻撕开胶布,将枪柄攥在手心,暗道:“白露,伯卿兄,我给你们报仇了!”

岗村铎放下电话,道:“虞先生,你再说说傅春山与重庆秘密交易的事……”转过身,发现虞方南冰冷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口,心中马上意识到:“糟糕,中计了!”他反应不算慢,迅速往腰间拔枪。然而,虞方南不会给他丝毫机会,指尖扣动扳机,“叭、叭、叭”,三颗高速旋转的子弹打进岗村铎的胸膛,如此近距离中弹,岗村铎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头栽在地上,身体扭曲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枪声一响,门外的两名便衣撞开房门,冲了进来。与此同时,两人背后响起连珠一般的枪声,他们来不及回头,双双击毙,背心被打成蜂窝一般。展鹏穿着一身侍者的衣服,提着冒烟的手枪,道:“虞老板,得手了?”

虞方南指了指岗村铎的尸体,道:“我的事完成了,下面看你了。”

展鹏笑了笑,道:“前天你叫我冒充重庆富商跟傅春山吃饭,我就知道你要坑他一个狠的,想不到你玩的这么大,连岗村铎一并收拾了。”

虞方南喃喃道:“岗村铎一死,傅春山也快了。”他看了一眼展鹏,眼中闪过一丝歉疚,道:“抱歉,这次把你牵连进来。”

展鹏坦然道:“干我们这行儿的,早晚都有这天,没啥!”

虞方南往窗外瞄了一眼,只见舞厅中人们被枪声惊吓,拼命往街上跑去,看了看手表,道:“宪兵队马上就要来了。”

展鹏道:“还有一点儿时间。”摸出一支烟点上,神态松弛,仿佛不是在执行一项必死的任务,而是等着去休假一样。

虞方南感觉有许多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本想问他还有什么心愿,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是属鼠的,明年正好三十岁,是么?”

展鹏道:“你还记得这个?”

虞方南感慨道:“真是年轻啊!结婚了吗?”

展鹏苦笑道:“认识一个姑娘,想结婚,又怕连累到她,就这么耗了下来。本想等抗战胜利了娶她,现在看来不成了。她……是个好姑娘!也好,离我这种人远一点儿,她能活得长一些。”

虞方南深有同感,道:“是啊!为了这些好姑娘,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也值得了!”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把手枪塞在他的手里,道:“时间不多了,准备动手吧。”

展鹏将手枪掂了掂,道:“是把好枪。”

虞方南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道:“我的心脏比正常人稍微偏右几毫米,劳驾,下手时别偏了准头。”

展鹏道:“放心,上海站头号杀手,可不是浪度虚名。我若叫你死在这里,做鬼都不安生。”话音刚落,楼下响摩托车的轰鸣声。展鹏脸色一沉,道:“来了!”抬枪对准虞方南的胸口,道:“大哥,保重,下辈子见!”扣动扳机,子弹从虞方南前胸打入,穿透身体,打入背后的墙上。

虞方南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只见展鹏的身影变得模糊,心口疼得厉害,喃喃叫了一声:“兄弟!”便即失去了知觉。

展鹏脸上恢复了冷峻之色,将两支手枪的弹夹检查一下,顶上枪膛,大步走出屋去。他站在楼梯边,探头向下望了望,只见楼下挤满了日本士兵,纷纷端着步枪往楼上冲来。展鹏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啐在地上,从兜里摸出两颗手雷,撞击引信,扔了下去。

轰、轰两声巨响,黑烟裹着两团刺眼的闪光,震得整个舞厅都在摇颤。这种防御型步兵手雷装填高爆炸药,威力惊人,连续引爆后,舞厅半边楼梯都被炸塌,日本士兵在爆炸的冲击波中飞上半空,碎砖烂木连同鬼子的残肢断臂一起落下,尘土混合着血污弥散开溅,惨不忍睹。

展鹏从藏身处闪身而出,两支手枪同时开火,用一连串地快速点射,将最先冲上三楼的几个日本士兵一起扫倒。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楼下的士兵从爆炸的震荡中清醒过来,他们发现展鹏的藏身位置,迅速架起机枪,对三楼进行扫射。

三挺机枪同时吐出长长的火舌,弹如飞蝗,展鹏脚下的楼板在弹雨下支离破碎,木制楼板根本抵挡不住机枪的重尖弹,弹头穿透楼板射入展鹏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身体从楼梯扶手上掀翻过去,重重摔到一楼,鲜血从他身下溢出,殷红了大片地面……

两个小时之后,岗村铎的死讯传到日军参谋本部。

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得到消息时正在签署岗村铎的委任状,他先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暴怒地将委任状撕成碎片,令他难以容忍的是,敌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下出手行刺,杀死日本情报部门的重要官员,这是何等的蔑视!何等的耻辱!他立刻发布命令,不惜一切代价,缉拿凶手和幕后主使之人,他发誓要拧下对方的脑袋来雪耻。

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先是凶手的身份被确认,而后傅春山的名字逐渐浮出水面。最短时间内,傅春山与展鹏密谈的照片摆到多田骏的办公桌上,种种迹象表明,傅春山与重庆政府暗中进行地下交易,走私清乡物资,买卖军事、经济情报,从中牟取暴利。参谋本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岗村铎对傅春山进行调查,被傅春山发现后,为了掩盖事实,他授意军统局的刺客杀人灭口。

在各种调查证据之前,日本人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几天之后,一份密令从陆军参谋本部送至特高课,特高课课长中岛东雄当晚宴请傅春山,饭后傅春山回到住所,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两日之后不治身亡。

虞方南在医院抢救了四天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心脏与肝脏中间的隔膜打入,距离主动脉不到三毫米,这种致命伤消除了日本人的怀疑,认为他也是刺杀事件的受害者,只是运气稍好一些而已。虞方南休养了三个月才算康复,其间接受了日本人数次盘查,幸亏准备细致,总算有惊无险,一一应付过去。

同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随即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

数日之后的一个拂晓,绵绵细雨中,日本陆军从苏州河各桥开进公共租界,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占领整个租界,武力接管了上海海关、英美银行及大批企业,解散万国商团,改组工部局董事会。就这样,始于1854年的上海租界,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终结了。

黄昏,残阳如血。

上海郊外的陵园里,虞方南久久站在林白露和涂云鹏的墓碑前,肃立无语。两座坟茔挨在一起,用的都是化名,墓穴里没有遗体,只有两人生前的物品。每一次想到这个,虞方南都觉得心如刀割,没能找回两人的遗体妥善安葬,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戴上礼帽,向两人告了个别,走到陵园另一侧。程天境站在展鹏的墓前,墓碑上同样用的是化名,墓穴里也没有遗体。程天境看了一眼虞方南,将一朵白花轻轻放在墓碑前,不无伤感地说道:“他跟着我出生入死,最后连个尸骨都没存下。万一哪天咱们也死了,没人知道这里埋的是什么人,他做过什么事,没人尊敬,没人纪念,他的名字象烟尘一样散去,谁都不会知道。”

虞方南心想林白露和涂云鹏何尝不是如此?不由得一阵心恸,低声道:“对不起,害得你又少了一个好兄弟。”

程天境抬头看天,道:“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既然干上这一行,我们早有心理准备。”话虽这么说,他脸上显现一片悲凉,道:“展鹏跟我干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不久,他是暨南大学建筑系的高等生,家境又好,本该送去美国继续深造,可是听了我的救国理论,毅然投笔从戎,加入蓝衣社,随我鞍前马后地奔波,直至成仁。残酷啊!他的命运原本不该如此,如果他能继续学业,应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如果他能继承家业,也许早已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偏偏却选择了最危险的一条路,刚刚二十九岁,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就匆匆走,可惜啊……”

正说着,头顶上几驾日本轰炸机飞掠而去,跟着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炮响,黑烟升腾。虞方南往烟起的方向望去,眉头皱了起来。

程天境道:“三个小时前,日本驻沪海军向黄浦江中仅剩的两艘英、美炮舰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它们无条件投降。美舰‘韦克’号早早挂出白旗,英舰‘彼得烈尔’号拒绝投降,日本海军航空队奉命对其进行轰炸。”

虞方南暗自摇了摇头,彼得烈尔号只是一条老型战舰,防空力量有限,在日本海军航空队的打击下,坚持不了多久,难逃被炸沉的命运。

程天境低声道:“租界被占领之后,我们最后一块缓冲地带也没了。日后的斗争,将是面对面地搏杀,局势会更加残酷!我们势必付出更多的生命……”他微微苦笑,指了指旁边一块空地,道:“我给自己也选好了一块地,万一遭遇不测,你帮忙把我埋在这儿。”

虞方南道:“你想得太多了。”

程天境道:“这一行干久了,不由得不多想。我那些黄埔同学,不少人上了战场,一颗流弹打来,‘噗’的一声,这条命就没了。我能活到现在,该知足了,即使成仁,也不算夭折。”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人性格孤僻,交下的朋友不多,能托付身后事的几乎没有。方南,你算一个。”

虞方南心旌微微一震,道:“你想说什么?”

程天境道:“我这人脑子不够活泛,手中权利不小,积蓄不多,这些年没攒下多少家当。万一死了,老婆孩子的生活费恐怕是个问题。方南,我把这事托付给你了,你得保证让他们吃上饱饭,好好活下去。”

虞方南道:“大哥,看你说的,怎么也到不了这个地步吧。”

程天境轻轻叹道:“我把老婆孩子送到重庆,本想大后方能够安全一点,没料到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我的好友,少将参议兼中央考核委员会委员黄格,托人找到军委执法总监何成浚将军,请求到六战区去工作,问他为什么去前线,他说陪都生活太苦,想到前线去拼将一命,死便死了,但求吃碗饱饭,其他绝无奢望。你听听看,堂堂少将参议都饿得扛不下去了,我的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我活着,军统局尚能补贴一部分家用,一旦死了,野地里一埋,谁还记得住我?我只能依靠你们这些朋友了。”

虞方南郑重道:“大哥,你放心,这事由我负责,绝不能亏了他们。”

程天境道:“那我就谢谢了。”用力在脸上擦了擦,将眼中稍稍流露的柔情抹去,恢复了以往的冷竣,道:“走吧。”

两人并肩走到陵园门口,此刻暮色苍茫,夜雾渐渐弥散,当他们经过林白露墓前的时候,看见前方站着几个人。虞方南认出其中一人是毛林根,他不想在此刻相认,装作不认识,低头而去。

然而,程天境却站住了,与那几人遥遥相对,尽管暮色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几人身上。

虞方南轻声道:“大哥,走吧。”

程天境双眼微眯,道:“认识他们吗?”

虞方南道:“当然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程天境道:“他们是共产党。”

虞方南佯作吃惊的样子,道:“你怎么知道?”

程天境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能闻出他们身上的味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道:“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人被我抓过,后来逃脱了。这是一个潜伏上海多年的地下小组,为首人姓毛,代号‘北斗’。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完整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模样、掩护身份,但我熟悉他的工作方式和行动手段,我相信他就在这伙人当中。”

虞方南暗吸一口冷气,口中却道:“大哥,他们人多,别胡来,咱们走吧。”

程天境仿佛没听见似的,喃喃自语道:“当年我处心积虑想要破获的这个地下组织,同样,我也是他们的猎杀目标。”顿了顿,又道:“那时,我把他们当成猎物,四下张网捕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正所谓因果相报,现在,我也成了猎物,终日亡命于日本人的捕杀之下,仔细躲避着一个又一个陷阱。我体会到了他们当年的困境和心境,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群有气节的汉子,尽管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作为曾经的对手,他们……值得敬重!”说到这里,他挺直胸膛,向对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对方迟疑了片刻,也将右臂举起,还了一个军礼。

双方如雕塑一般静立不动,彼此心中都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结,尽管双方相互敌视、仇杀了十多年,但是在相同的敌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屏弃前嫌、同仇敌忾,用坚贞不渝民族气节,赢得对方的尊敬。

夜色逐渐蔓延,将陵园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双方在夜色中迅速离开,无声无息地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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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盘,广西第四、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获广西、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创作及出版长篇小说6部,在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北京文学等中国核心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迄今共发表各类作品1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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