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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午,虞方南来到月桂宫舞厅,把自己关在经理室。王金戈为他准备了午餐,他心绪极差,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午餐让人原封不动地拿了出去。手下人见到他这个样子,都知趣地躲开了。

下午五点钟,卢少石打来电话,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虞方南随口答应,目光无意间扫了一眼日历,发现今天是浏河镇烟厂出货的日子,心下微微奇怪,每逢这一天,卢少石都要亲自赶到浏河镇烟厂,将制好的鸦片分包装车,交给蓝衣社的人武装押送。几年来,每个月的这一天都有大量鸦片从浏河镇流入市场。虞方南没想到他今天居然有空,有些意外,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不去浏河镇?”

卢少石“咳”了一声,道:“别提了,今天蓝衣社的人来不了,这么大宗的鸦片,没有程天境派人押送,我可不敢出货。”

虞方南顺口问道:“程天境一向最守时,这次怎么了?最近烟土、鸦片俏手得很,晚出货一天,他要损失不少钱。”

卢少石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共产党的事,程天境把手下人都派出去撒网,志在必得,看来这次的鱼儿小不了。”

虞方南点头道:“难怪。”

卢少石道:“对了,程天境说他的车不够用,把通汇银行的车辆临时征用,派到闸北火车站去了,晚上吃饭你开车接我。”

虞方南道:“好说。”挂了电话,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烦躁,猛地想起林白露的火车票,地点是上海北站,时间是今天晚上。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在屋中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打了一个电话,吩咐王金戈几件事,匆匆穿上风衣,快步走出舞厅。

上海北站,沪宁、沪杭铁路在这里接轨,是陆路交通枢纽。沪宁铁路局的四层办公楼房在“一二八”事变中毁于战火,翌年修复后,是上海火车站的标志建筑。

虞方南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做了简单的化装,贴上一片胡子,戴着眼镜,将帽檐向下拉了拉,走进车站,默默观察,站内未见异常,揭示处标明夜车要晚点两个小时。买票处不算拥挤,大部分人聚集在车站里面,一半是出行的,一半是候客的,行李房满满地堆着箱子铺盖,各式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顶。

虞方南买了一张一等票,走进候车室。偌大的房间里坐满了人,有抽烟聊天的、有喝酒划拳的,人声喧吵,搞得乌烟瘴气。他站在角落里扫了一眼,看见林白露坐在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阅读,丝毫没有察觉危险正在一点一点逼近。

虞方南心下略微安定了一些,暗想以林白露的身份,不会招致特务们倾巢而出,程天境显然另有所图,今晚的火车站中必定还有重要人物出现。他看了看手表,距离火车到站还有一点时间,估计对方暂时不会动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此刻的车站仿佛一个巨大的陷阱,程天境的人已经把网撒开,正在等待鱼儿落网,共产党方面却没有任何察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危险越来越近,虞方南意识到事态严重,他是整个事件中唯一的变数,敌对双方都没有预料他的存在,性命攸关之际,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把拯救的重任落在他的肩上。

虞方南心思急转,当前必须打开一条逃生通道。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候车室,沿站台走到出站口,借着灯光,只见出站口外面停着两辆汽车,发动机都没有熄火,车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相隔大约十米。虞方南一眼便看出两人的身份,腰间微微凸起一块,都揣着手枪,其中一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暗。

由于火车还没有到站,出站口冷冷清清,除了这两个便衣特务,再没有其他旅客行人。

虞方南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暗暗拔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口里,取出一支香烟,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

抽烟的特务看见虞方南,露出警觉之色,上下打量着他。虞方南将香烟扬了扬,道:“兄弟,借个火儿。”

那人没看出什么异常,将香烟叼在嘴里,向他点了点头。

虞方南凑上前去,两人的烟头对在一起,同时用力吸吮,将烟头点燃。虞方南一张嘴,一道烟柱喷在对方的脸上,那人下意识地一闭眼,将头扭向一边。这么一瞬间,虞方南右臂一展,匕首从袖口滑落,他握住刀柄向前一送,匕首无声无息地刺入对方的胸口。这一刀又准又狠,从对方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刺入,刀尖挑开心脏。那人张大了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十米之外,另一个特务发觉不对,伸手掏枪,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他哼也未哼,便颓然倒下。

黑暗之中,虞方南掷出的匕首准确地刺穿他的咽喉。

前后不过十几秒钟,两个特务横尸于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不远处的站台上人来人往,丝毫未被惊动。

虞方南将两人拖进汽车,让他们伏在方向盘上,从车外看不出异状。从两人腰间搜出手枪,检查一下弹夹,收入自己的衣兜中,顺手拔下汽车钥匙,把轮胎放了气,仿佛没事一般走回站台。

十几分钟之后,远处响起一声汽笛的声音,列车即将进站,旅客们纷纷涌向站台。

虞方南趁人不注意,跳下月台,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冲到道岔边。扳道岔的工人吓了一条,叫了一声:“你……”

不等他把话说出,虞方南一拳将他打倒。此刻火车距离他不到五十米远,虞方南猛地将道岔扳到相反的方向,火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驰过,开进了另一侧站台。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旅客们纷纷相互询问,车站的调度员走出调度室,对火车指指点点,都是一付茫然神态。

虞方南返回站台,此刻列车的蒸汽升腾,到处白茫茫一片。他找到一脸茫然的林白露,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向出站口方向一指,道:“别问我为什么,想活命的话,快跑!”

林白露吃了一惊,本想开口询问,但是见他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便知事态危急,当即向出站口跑去。

与此同时,几个特务发现了他们,用力分开人群,向他们包抄过来。

虞方南心道:“妈的,要坏事!”眼看这么近的距离,想要摆脱是不可能了,当即闪身到电线杆背后,从风衣中拔出手枪,叭叭两声枪响,当前的两个特务头部中弹,经过改造的开花弹威力惊人,子弹从鼻梁射入,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天灵盖掀飞,鲜血和脑浆溅起半尺多高。

其余特务不愧受过训练,反应极为敏捷,枪声一响,身子侧滚出去,寻找掩体,同时拔枪射击,四五枝手枪组成交叉火力,将虞方南身前的电线杆打得碎屑横飞。

虞方南被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又不愿胡乱射击,伤及无辜,当即连射几枪,将左右的电灯一齐打灭。

这几枪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站台上的人群经过短暂的错愕,猛地炸了开来,惊叫着向站外跑去。一时间秩序大乱,二十多个特务被人流冲得七零八落。

虞方南趁乱混入人群,从出站口冲了出去,找到林白露,两人快速消失在密如牛毛的小巷里。

两人一口气跑了四条街,钻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林白露只觉血液都压在胸口上,手扶墙壁,喘息道:“跑不动了……没气了……”

虞方南弯下腰,双手按在膝盖上,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道:“很快就要全市大搜捕,歇一会儿,继续跑。”

林白露背靠墙壁坐下,道:“特务怎么知道情况的?”

虞方南道:“内部一定有叛徒,把你们出卖了。”

林白露感激地说道:“这次多亏了你,我们一行十二个同志去广东转道香港,其中包括组织部长和机要员,一旦被捕,后果不堪设想!”

虞方南道:“站台上太乱,不知道他们跑出来没有?”

林白露道:“我们彼此都不认识,约好在车厢中接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们一定不会上车,叛徒无法指认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虞方南喃喃道:“没事就好,走吧。”直起身,迈了一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林白露急忙扶住他,手上粘糊糊的,借着灯光一看,全是鲜血,急道:“你受伤了?”

虞方南满头冷汗,咬牙道:“给子弹咬了一口,不碍事。”

林白露有些慌了,道:“我送你去医院?”

虞方南苦笑一声,道:“你还嫌我不够倒霉吗?带着枪伤去医院,还不如直接送我去监狱。”

林白露道:“那……怎么办?”

虞方南道:“前面路口向左拐,有一家悦来旅社,老板是我朋友,你把我送到那里去。”

林白露道:“然后呢?”

虞方南道:“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林白露急道:“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

虞方南看了她一眼,道:“你已经抛下了。”不等她说话,站起身向前走去。

两人从后门进入悦来旅社,老板是熟人,一见虞方南这付样子,心下便知出了事,急忙开了一个房间,将虞方南搀进屋里。

虞方南坐在椅子上,脱下外衣,鲜血把半边膀子都殷红了。

林白露见他伤在左背膀上,弹孔不断渗出鲜血,急忙用湿毛巾为他按住伤口,道:“怎么样?”

虞方南道:“很疼!”见林白露一脸心痛的样子,淡淡一笑,道:“放心,死不了。”

林白露给他倒了一杯水,道:“听说中枪的人都会口渴,你喝点儿水吧。”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你去找旅社老板,给我拿一卷纱布,一面镜子和一瓶威士忌,要烈性的,快去。”

不一会儿功夫,林白露将他要的东西拿来,道:“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虞方南用镜子照了照后肩的伤口,漫不在乎道:“还好,再高一寸就是颈动脉,算是拣了条命。”

林白露道:“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虞方南指了指酒瓶,道:“帮我把酒瓶打开。”林白露将瓶塞拔出,递给虞方南。虞方南喝了两大口酒,长长出一口气,道:“你走吧。”

林白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站在原地未动。

虞方南望着窗外,道:“既然注定要走,早走好过晚走。天一亮,车站码头都会戒严,再走就危险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帮不了你,后面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林白露百感交集,轻轻抱住虞方南,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

这时,忽然响起两声敲门声,跟着房门一开,走进一个人,正是朱茉莉。

虞方南一愣,道:“你怎么来了?”

林白露道:“我给朱小姐打了一个电话,请她过来照顾你。”三人默默对视,沉默了几分钟,林白露用尽力气说出三个字:“我走了。”

虞方南道:“走吧。”

林白露硬起心肠,转身走出房门。她刚刚走到旅社门外,朱茉莉追了出来,叫住了她。

朱茉莉手中攥着一个东西,递给林白露,道:“他叫我给你的。”

林白露接过来,打来包裹的红布,里面是一个金镯,镶嵌十二颗红宝石,正是两人在珠宝店见过的那件首饰。她轻轻“啊”了一声,心弦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朱茉莉摇头道:“他只让我把这东西给你,别的话没说。”见林白露低头不语,道:“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是十二分舍不得,我能看得出来。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从没见他如此用情良苦,你……不能不走吗?”

林白露微微苦笑,道:“不行,必须要走。”

朱茉莉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过,我们终归是女人,总要为人妻、为人母,虞方南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一旦错过,就再也得不到了。”

林白露点头道:“他是个好男人,有情义、有血性,这种男人现下已经不多了……”

朱茉莉道:“你什么都清楚,还是要走?这么失去他,不后悔?”

林白露道:“我不能与他生活在一起,那样会害了他。”

朱茉莉不解道:“怎么会呢?”

林白露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的工作充满危险,就象今天这样,随时可能付出生命。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该去车站救我,这么做太冲动、太冒险了。”

朱茉莉道:“不救你,难道看着你被抓?”

林白露正色道:“对,宁肯看着同志牺牲,也不能轻易暴露自己,这是一条铁的纪律!他为我不惜涉险,恰恰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为我挨了一颗子弹,我不能让他再挨第二颗。”顿了顿,林白露又道:“我走了,对于我们两个人都是解脱,希望他能尽快从感情中走出来,不再冲动,凭理智做事。”

朱茉莉摇了摇头,叹道:“你们……真是的……”

林白露道:“朱小姐,其实你一直暗暗喜欢他,是不是?”

朱茉莉脸上一红,道:“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林白露道:“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以后的日子里,替我照顾他,拜托了!”伸手在朱茉莉胳膊上轻轻一攥,转身走了。

朱茉莉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心情复杂,用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走回房间。

虞方南见她进来,道:“她走了?”

朱茉莉道:“走了。”走到他身前,道:“为什么不留住她?”

虞方南目光中流露一丝无奈,道:“她在火车站被特务盯上了,估计身份已经暴露,进了程天境的黑名单,九死一生。她在上海呆不下去了,以我的力量,无法给她提供保护,只能让她走。”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朱茉莉却听出了他的心痛与无奈,不知如何宽慰,于是岔开话题,道:“让我看看伤口。”

虞方南侧过身子,让灯光照在伤口上,道:“这颗子弹打在水泥墙上反撞回来,形成跳弹,钻进肩胛骨下约莫一寸左右,没有形成贯通伤。现在必须把子弹取出来,一旦感染就麻烦了。”

朱茉莉道:“怎么取?”

虞方南拔出匕首递给她,道:“不难,割开伤口,把子弹挖出来。”

朱茉莉吓了一跳,道:“让我来?”

虞方南道:“伤的不是地方,如果我能够得着,这种事不会麻烦别人。”

朱茉莉拿起匕首,轻轻呵了口气,刀锋上顿时结了一层白霜,可见锋利异常。她打了一个冷战,道:“没有麻药,很疼的。”

虞方南道:“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年时五十九岁。我比他年轻得多,既然古人能忍得住,我应该也没问题。”

朱茉莉定了定神,将刀尖抵在他的伤口上,道:“我下刀了?”

虞方南喝了几大口酒,道:“刀子进去的时候,血会溅出来,你别害怕。下手要重,一刀把伤口豁开,动作越快,我受的罪越少。”

朱茉莉道:“好,你忍住了!”刀尖顺着伤口往里一刺,虞方南身子微微一颤,用镜子照着伤口,道:“不行,还要再深一点。”

朱茉莉手上又加了些劲儿,匕首深入肌肉,探到了弹头的位置,道:“找到了,别动!”将手指伸了进去,用力将弹头拔了出来,同时一道血柱涌了出来,溅了她一身。

虞方南满身大汗,眼睛仿佛凸出眼眶,咬着牙一声没吭。

朱茉莉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包扎,将弹头捧在掌心,转到他面前。只见虞方南眼中蕴满泪水,喉头一动一动,默默哽咽。

朱茉莉暗暗奇怪,这个铁打一般的男人,从未见过他流泪,道:“我做的不好,弄痛了你。”

虞方南抹了一把眼睛,道:“不,你干得很好,跟你没关系。”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我们这些混青帮的,总免不了挨刀受伤。那时我受了伤,总会去找一个行医的朋友。他医术很高,在医学界前途无量,更难得的是,他把我视为知己,为我做了很多事。可是……我却一再利用他,迫使他远走海外,最终劝他走上了一条绝路。每当想起这些事,我心里有愧啊!痛得我夜里睡不着觉。这么一个有血性、有气节的好兄弟,因为我的缘故,被乱枪打死在眼前,我却救不了他……”

朱茉莉默默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此刻受伤之下才将真性情流露。她轻轻抱住了他,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聆听他心跳的声音,只盼这一刻永不改变,自己与他再不分开。

一个月后,虞方南回到了梅镇老家。

他的枪伤并未全好,发生过一次感染,引发水肿,发烧达到四十度。朱茉莉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熬得双眼通红,总算把烧退了。

消息传到梅镇,陆浩园打来一封电报,叫他马上回去一趟。虞方南对义父的话从来不敢怠慢,将商行和舞厅的事布置给王金戈和涂云鹏,带领朱茉莉回到梅镇。

两人走在梅镇的石板街上,街上照常热闹。梅镇有将近二十多万人口,十余家钱庄、银楼和当铺,还有陆家经营的电厂、米厂和油坊,每逢到了集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陆浩园的宅院是梅镇最大的建筑,青砖墨瓦,气势恢弘。

虞方南进入陆府,便如回家一般,吩咐大管家徐大年给朱茉莉找了一间客房,把她安顿下来。打听到义父陆浩园去了后花园,于是径直找来。

只见后花园门口站着一个人,见到虞方南走来,点头打了个招呼。虞方南认得这人是涂云鹏的胞兄涂云鲲,当即走了过去,道:“云鲲兄,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涂云鲲指了指花园门,道:“两位老爷子在里面下棋呢。”

虞方南道:“下了多久?”

涂云鲲道:“刚开始。”

虞方南轻轻“喔”了一声,他最怕义父与涂老先生下围棋,一盘棋至少下上两个时辰,道:“我先走了,等他们完事后再进去。”

涂云鲲叫住了他,道:“陆老爷吩咐下来,叫你来了就进去。”

虞方南道:“是么?”看了看手表,喃喃道:“今天下午怕是糟蹋了。”皱了皱眉,走进花园。

花园不大,但是布置得玲珑有致,一座太湖石假山,几棵老梅树,错落成趣,意境一下子出来了。梅树下是一张枣木茶几,两把紫檀雕花椅,分别坐着陆浩园与涂放鹤,两人的头上均已银丝灿烂,便如两棵历尽沧桑的铁干银蕊的老梅树一般,目光落在棋枰上,身子一动不动。

虞方南望着这两人,心中既亲切、又敬畏,默默走了过去,轻声道:“义父,老师,我来了。”

陆浩园没有抬眼,指了指一旁的红泥火炉,道:“你知道该干什么。”

虞方南道:“是。”搬过火炉,点燃木炭,烧水烹茶,同时点上三枝檀香,青烟袅袅,一种清幽淡泊的气氛顿时逸了出来。

陆浩园和涂放鹤对他看也不看,心思完全放在棋盘上了,不时喝一口香茗,隔良久才落一子。虞方南在一旁垂手站立,同样一声不出,花园中一片静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涂放鹤哈哈一笑,伸手拂乱了棋局,道:“不下了,平局,平局。”

陆浩园也是一笑,道:“鹤翁每次赢棋,都是付诸一笑,从不计较。”

涂放鹤道:“棋若人生,输赢等闲事,白云苍狗,哪里计较得过来?”说罢抱拳告辞,陆浩园与虞方南一直送到陆府门外。

涂放鹤走后,陆浩园叫虞方南一同回到后花园,走到棋盘前,凝思片刻,道:“方南,以前我一直说,棋能养性,讲究运筹帷幄,制胜于无形。你在外面呆得久了,这个道理想明白了么?”

虞方南点头道:“是,方南明白。”

陆浩园道:“那好,你把刚才的棋局复盘出来。”

虞方南一愣,道:“义父,这……”

陆浩园脸上毫无表情,道:“我们一共下了一百一十二手棋,你记得多少就摆多少,剩下的我来补齐。”

虞方南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然后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落子,渐放渐慢。当他放到第六十九步棋的时候,陆浩园道了一声:“错。”虞方南拿起棋子,思索片刻,重新落子,走了几步,陆浩园又叫道:“错!”如此走了十几步,陆浩园叫了六七声:“错。”虞方南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道:“想不起来了。”

陆浩园抓起棋子,一步一步将棋局复原,道:“一百一十二手棋,你记住的不到九十步,年轻人的记性,尚不如我这个老人。”

虞方南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陆浩园缓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命你读得第一篇古文么?”

虞方南道:“记得。”顿了顿,低声背诵道:“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非若与?曰:非然也。”

陆浩园道:“看来不是记性不好,是心有旁骛。你现在是干大事的人,陪我们这些老朽下棋,耽误了时间。”

虞方南忙道:“不敢。”

陆浩园缓缓说道:“在我下棋的过程中,你一共看了五次手表,一心盼着早点完事,是不是?”

虞方南没想到义父观察得这么仔细,微一错愕,道:“方南知错了。”

陆浩园摇了摇头,道:“下棋是小事,输了可以重新来过。不过……有些事输不起,老天爷不会给你机会复盘,一步走错就全完了。”他看了一眼虞方南,目光深远,道:“你的枪伤养得怎么样?”

虞方南活动了一下肩膀,道:“还没好利索,伤口有些发炎,正在吃药。”

陆浩园道:“明天找一趟南镇的杨大夫,他的金伤药和正骨手法是祖传技艺,方圆百里内首屈一指,城里治不好的毛病,到他那里手到病除。”

虞方南点头道:“是,我明天一早就去。”

陆浩园道:“总不能凭白无顾地挨一枪,你跟我说实话,这伤是怎么受的?”

虞方南道:“是误伤,没事,都过去了。”

陆浩园加重语气道:“说实话!”

虞方南沉吟一下,道:“是为了一个女人。”他不再隐瞒,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以及自己对林白露的情感,没有保留,向义父全盘说出。

陆浩园默默听他说完,道:“这位林姑娘,是共产党吧?”

虞方南道:“她是。”

陆浩园接着道:“这几年来,商行与舞厅的收入中,至少超过两百万的钱款去向不明,这些钱全部由你经手,都是以现款方式提出去,并且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虞方南一愣,道:“这事您也知道了?”

陆浩园哼了一声,道:“我虽然不在上海,但是眼不花、耳不聋,你的那些小动作,瞒不住我。你老实说,这些钱是不是暗中资助给共产党了?”

虞方南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隐瞒不住,道:“是。”

陆浩园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如此!”目望天空,过了好一阵子,道:“这些年你赚的钱远远不止这个数目,花些钱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拿这笔钱去买房置地,花天酒地,我绝不多说一个字。但是资助共产党不行!你把自己卷进一个危险的政治旋涡中,随时可能被吞没,到了那时,谁都救不了你。”

虞方南道:“我知道危险,所以非常小心。”

陆浩园道:“这么大的数目,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虞方南道:“万一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绝不连累其他人。”

陆浩园双眼微微一眯,道:“胡扯!”指尖发力,甩出掌心的三枚棋子,将香炉上的三枝线香齐齐打断。

虞方南吓了一跳,道:“义父,您……”

陆浩园道:“如果我出了事,你能不能做到袖手旁观?”

虞方南脱口道:“当然不能!”

陆浩园道:“你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让我做到?你出了事,商行和舞厅的人能坐视不管么?梅镇的人能眼看着你送命么?你一个人冒险,会把大家都拖进危险的境地。”他目光一沉,道:“你素有心机,怎么在这事上如此糊涂?为他们做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虞方南道:“没有。”

陆浩园道:“没有好处,为什么要帮助他们?”

虞方南道:“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我敬佩这种人,帮助他们,良心上能过得去。”

陆浩园冷笑一声,道:“良心?这种乱世,有良心可讲吗?你我都是青帮中人,道上的规矩还用我多说么?口中说的是道义,眼里盯的却是利益。一旦心中有了善恶之分,难免束手束脚,距离倒霉就不远了。”

虞方南虽不赞同,也不敢反驳,低声道:“是。”

陆浩园收回目光,道:“你这次回来,专心养伤,上海暂时不要回去了。咱们父子分开多年,也该好好呆上一阵子,陪我喝喝茶、下下棋,尽尽你的孝心。”

虞方南道:“上海的生意……”

陆浩园道:“让王金戈去打理,这么年了,也该锤炼锤炼,将来才能独当一面。何况还有涂云鹏帮忙,这个小伙子年轻干练,日后也是一个人才。”

虞方南听义父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安排,便道:“是。”

在梅镇的这段日子,成为虞方南一生中难得的闲散时光。每天睡到太阳出山,吃过早点后,在镇子里闲逛,或雇船出游、或品茶读书,到了晚上,陪义父说一会儿话,偶尔喝一杯老酒,然后早早安睡。

镇子中的生活安逸平淡,小街小巷曲径通幽,可以将人的心看得平平静静。

虞方南的枪伤已经痊愈,每日由朱茉莉陪伴在身边,渐渐适应了这中舒缓淡泊的日子。他喜欢坐在茶楼里跟涂云鲲聊天,两人的年纪相仿,但涂云鲲受父亲影响,饱读文章,对历史颇有见地,讲起话来往往博古论今、出口成章,令虞方南很受启发,于是找了大量历史书籍阅读,发现许多道理在史迹中得到印证,心灵获得了极大地充实。

他喜欢观看刺绣,江浙刺绣讲究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桥流水,一针一线传递着悠远的江南文化。他还喜欢倾听老人们聊天,看着他们在冬季的太阳下泡一壶茶、点一袋烟,往往说着说着就闭目小眠,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睡容。虞方南看着他们,心头总会感到一种温暖,平和宽容之情如流水一般从身心淌过。

在这段日子里,虞方南常常会在静夜冥思,感觉自己心中一度如长满野草,率性冲动的脾气肆意丛生,发作起来难以控制,如今渐渐变得学会控制,宁静的生活仿佛一把剪刀,将心灵的野草修剪成苍翠绿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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