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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虞方南从泰丰楼出来,没有叫黄包车,默默走回陆记商行。他有一个习惯,凡是需要思考的时候,喜欢独自步行,走得越远,思绪越冷静。

当他回到商行,一进门就看见窗下摆着一排粗陶酒罐,竹篾条篓子上紧扎稻草绳,正是自己刚才喝过的茅台酒,道:“卢少石派人来过了?”

涂云鹏走了过来,道:“卢董事长刚刚命人送来九罐茅台酒,来人仔细嘱咐我们,这几罐酒非同小可,谁若砸了洒了,他和您都饶不了我们。”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没错,把酒送到后院窖里去,注意轻拿轻放。谁若砸了洒了,我轻饶不了他。”吩咐完毕,又对涂云鹏道:“你给王金戈打个电话,叫他把舞厅的事放一放,马上赶过来,我有事要说。”

他走进经理室,等了一会儿,王金戈和涂云鹏都进来了,一左一右站在桌前。

尽管屋中摆着沙发,但是虞方南没有让两人坐下,他习惯让属下站着听自己训示,对涂云鹏道:“你去查清楚,天乙教在上海的坛口在哪里,主事的人是谁,摸清他的行踪,明晚带人过去把他绑了。”

涂云鹏道:“是。”

虞方南又道:“这事要悄悄进行,告诉弟兄们,动作要快,不许惊动任何人。”

涂云鹏道:“我记住了。”

虞方南又对王金戈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晚上给我弄一具尸体来。”

王金戈吓了一跳,道:“大哥,您……您说什么?”

虞方南道:“你给我弄一具尸体,收拾干净,穿上红袍,再买一口棺材,明白了吗?”

王金戈心中疑惑,却不再问,点头道:“是。”

虞方南挥了挥手,道:“去吧。”等两人出门之后,他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晚上,虞方南与王金戈、涂云鹏等人一齐来到江边的一处乱坟岗。

寒风凄切,江涛阵阵。僻野中夜色沉沉,小径久无人走,长满野草,不时路过一个坟包,在清冷的月光下,纸钱星星点点洒落,流露出丝丝鬼气。

一行人走到乱坟岗深处,涂云鹏低声道:“到了。”

只见几个陆记商行的人守在四周,手中拿着手电筒,光柱照着地上躺的一个人,眼睛上蒙着黑布,四肢被紧紧绑着,嘴也被堵上了。他不住地扭动,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浑身沾满了泥土与野草。

虞方南看了看这人,道:“是他吗?”

涂云鹏道:“这人叫贾盛通,上海天乙教的大师爸,江湖上有名的神棍,人送外号铁齿仙。我已经查清他的底细,这人打着天乙教的旗号,无恶不作,奸淫女信徒、拐卖婴孩、用硝石制药毒死病人,什么缺德事都干过,偏偏那些信徒对他深信不疑,被骗得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虞方南冷哼一声,心道:“世上的事造化弄人,傅春山何等精明的人物,居然被这个家伙糊弄得疑神疑鬼,真是一物降一物。”吩咐手下人把手电筒都熄灭了,将贾盛通眼睛上、嘴里的麻布解开。

贾盛通的脸被憋得通红,睁开眼睛,只见四周站着几个黑糊糊的人影,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一股杀气却令他感到切肤之痛。他毕竟在江湖上混得久了,知道这个时候呼救挣扎都没用,颤声道:“各位爷,你们想干什么?一切都好商量,只要别伤我的性命,我什么事都答应你们。”

虞方南冷冷说道:“你胆子不小,连傅老板都敢骗,是不是该死?”

贾盛通张口结舌,过了片刻,道:“东亚公司的傅春山傅老板?”

虞方南道:“废话,上海滩上还有第二个傅老板吗?”

贾盛通急道:“各位爷一定是闹误会了,我与傅老板名为师徒,实为挚友,我怎么可能骗他?”

虞方南懒得跟他多说,拔出一柄匕首,在他脖颈一划,顿时割开一道血槽,鲜血顺着肩膀流了下来。

贾盛通吓得连疼都忘了,叫道:“别……别动手……”

虞方南将匕首上的血珠儿一甩,道:“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你再扯鬼话,我一刀一刀剐了你。”

贾盛通忙不迭道:“大爷,我招我招。前些日子,傅老板请我去东亚大厦的工地走了一趟,我看了风水,说这座大厦犯了惊门,冲金神,临坤四宫主大凶,惊惶忧惧,多生怪异,一旦建成,恐遭一次劫难,于主人不利。傅老板问我如何化解,我推托自己的道行不够,须请数位道友共同施法,方可破解。”

虞方南道:“这种鬼话,骗得了傅老板,可骗不了我。”

贾盛通道:“是,大爷明察。我只想约几个道友去做一场法事,糊弄几个零钱而已。为了显示这个事艰难,我故意拖延两个多月,让傅老板把烟火钱提增到八千块大洋,才说好后天摆坛施法,不料被大爷您看出了破绽……”

虞方南道:“这事还有别人知道么?”

贾盛通道:“没有,这是我与傅老板的秘密约定。驱魔不是光彩的事,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到东亚公司的声誉。我也不想让同行知道,免得有人戗了我的生意,因此说好后天夜里子时三刻,在天门顿开之际,设九宫坛、摆八神阵,举行施法仪式。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除了天乙教的信徒,不得有一个外人参与。”

虞方南用匕首的锋刃在他脸上蹭了蹭,道:“骗人的事不能干,干了就遭报应,你认命了吧!”把他拽起来,用手电筒照了照两米外一个大坑,里面放着一口棺材,棺材板敞开,露出一具身穿红袍的男尸。贾盛通看见棺材和尸体,吓得心惊胆战,刚想开口叫嚷,嘴里被塞进一块破布,再也叫不出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声。

虞方南贴进他的耳朵道:“你知道活埋的滋味吗?今夜让你享受享受。我怕你寂寞,给你找了一个伴儿,你们共睡一口棺材,黄泉路上相互有个照应,也算对得起你了。”将他推进棺材里,又把手电筒扔在他与尸体之间,对身后的人道:“埋了。”

贾盛通与尸体并排挤在棺材中,鼻尖对着鼻尖,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尸体脸上,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贾盛通魂飞魄散,想要挣扎着爬出棺材,只是手脚都被紧紧绑住,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咣当一声,几个人将棺材盖子合上,用长钉将盖板钉死。用铁锨不断铲土扬在棺材上,泥土铲在棺材四壁上,随即滑落坑底,并没有将棺材掩埋住。

虞方南小声道:“棺材里做好手脚没有?”

王金戈道:“放心,我在棺材四角都留了通气口,憋不死他。”

虞方南道:“留两个弟兄在这里看着,先关他一天一夜,走吧。”对棺材看也不看,带领众人离开。

一天过后,依旧是星月黯淡。子夜时分,虞方南带人来到乱坟岗,掀开棺材盖,将贾盛通揪了出来。

幽闭一天一夜之后,贾盛通完全脱了人形,双手十指在棺材内壁上抠得血肉模糊,浑身发出一股呛鼻的恶臭,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精神已经崩溃,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涂云鹏低声道:“他傻了。”

虞方南冷冷道:“傻没傻,试一试才知道。”向王金戈使了一个眼色。

王金戈会意,抽出一根两寸长的钢针,从贾盛通的腋下猛刺进去。贾盛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头栽倒在地,身子蜷成一团。虞方南仔细观察,只见他神色痛苦而茫然,目光惊恐游移,完全没有防范躲避的下意识动作。王金戈踩住他的后背,将钢针拔了出来,道:“大哥,这人已经废了。”

虞方南确信他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神智,对涂云鹏道:“把他送回寓所,给他洗个澡,换身衣服。”

涂云鹏点头道:“是。”

虞方南叮嘱道:“路上小心些,把他悄悄送进屋里,不要惊动邻居。”

涂云鹏应了一声,带人将贾盛通塞进一辆黄包车,匆匆而去。

虞方南转过身,对王金戈道:“该是咱俩的事了,把尸体带上,跟我走一趟东亚大厦。”

东亚大厦坐落在两条大街的交汇路口,楼高十五层,颇有傲视四邻的气魄。由于尚未完工,楼中没有通电,黑漆漆的有些瘆人。

夜色已经深了,楼道中空空荡荡,几个巡夜的守卫都耐不住寒冷,回到小屋里喝酒烤火去了。

虞方南带领王金戈和两个手下,背着尸体,没费什么周折便溜进大厦楼上。四人爬上顶楼,累出一身大汗,进入一个房间,从窗户望出去,正对着闹市街心。虞方南心道:“这间办公室是傅春山的商业帝国核心,果然气势不凡。”站在窗前,俯视整个街区,一种君邻天下的气概油然而生。

王金戈见虞方南默默沉思,不敢打扰,等了一会儿才道:“大哥,接下来怎么干?”

虞方南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急忙招呼几人用棉布将窗户和门都遮上,打开手电筒,用钢钉将尸体钉在墙上。

手电筒的灯光摇曳,尸体贴墙直立,手足悬空,一身红袍在风中飘飘荡荡,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虞方南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符,按照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个神位贴好,在屋顶正中钉上一面圆镜,称为神盘。他站在坤四宫位上,正好看见尸体映在圆镜上,阳遁顺轮,阴遁逆转,镜中反射的尸体栩栩如生,仿佛要破镜而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王金戈吸了一口冷气,道:“大哥,弄成这样,行吗?”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行不行,等明天再说,忙了大半个晚上,现在都回家睡觉。”

虞方南这一觉睡得很香,第二天六点钟准时醒来,匆匆擦了一把脸,将计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自忖没有什么破绽。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贾盛通的寓所。

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来。天空中电闪银蛇,雨如瓢泼。

虞方南从公寓后门进入,悄悄来到贾盛通的房间。涂云鹏已经守候了一夜,见到虞方南,道:“大哥,你来得这么早。”

虞方南道:“姓贾的怎么样?”

涂云鹏道:“整整坐了一夜,不吃不喝,不闹不动,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而已。”

虞方南微微一笑,道:“看来把他吓得不轻,做了那么多坏事,这个报应算是轻的了。”看了看手表,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都齐了吗?”

涂云鹏道:“齐了。”

虞方南满意地点了点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眼睛半睁半闭,身体进入了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

涂云鹏却紧张起来,他已经知道了即将出现的对手是傅春山,那是一个远比自己更加强大、也更加阴险的敌人,虞方南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与之对抗,是否能够成功,他的心中没有丝毫把握。

半个小时之后,两辆黑色汽车停在公寓楼下。车上下来七八个人,身上穿着一色的黑风衣,簇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快步走进楼里。

虞方南在窗户后看得一清二楚,认得那个男人正是傅春山,嘴角微微冷笑,暗道:“果然来了!”

片刻功夫,响起敲门声。虞方南示意涂云鹏把门打开,一群人径直闯了进来。傅春山的脸色十分难看,打量着虞方南,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虞方南道:“您是傅老板吧?我认识您。”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了上去。

傅春山对名片既不接、也不看,眼神落在虞方南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在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虞方南丝毫不以为忤,道:“今晚有一场法事,贾师兄请我过来帮忙。听他的口气,这事似乎十分严重,他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我才匆匆赶了过来。”

傅春山的脸色稍有缓和,道:“你是贾师父的师弟,那便不是外人……”转身对手下人说:“你们都出去!”等一干人都出门之后,才道:“今晚的法事是为我而做,贾师父在哪里,快请出来相见!”

虞方南做出一付吃惊的样子,道:“原来傅老板也是教内的道友,这个……从来没听贾师兄提起过?”

傅春山道:“这是我与贾师父的秘密,一旦传了出去,难免会被商界同行议论是非。上海滩这个地方,人多口杂,无风三尺浪,我不能不有所防备。你既知道了这事,望切替我守住秘密。”

虞方南表示理解,连声道:“那是,那是!”

傅春山不再多说,大步走进里屋,只见屋内摆设神龛,香烟缭绕,一张紫檀雕花的床榻上,贾盛通呆坐在被褥上,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喉头一动一动的,似在低语、又似吞咽,身子一动不动,呈现出一付怪异的神态。

傅春山见他这个样子,愣了愣,轻声唤道:“贾师父、贾师父、贾师父……”

贾盛通如同无知无觉一般,对傅春山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傅春山转向虞方南,道:“你看,他这是……”

虞方南道:“贾师兄难道没有跟你说过,这场法事非同小可。他从昨晚便已入定,此刻元神出窍,魂游太虚,这是法事前必须要做的课程。”

傅春山叹了一声,道:“我知道这时最忌讳有人打扰,不过……你有所不知,我的新大厦发生一件怪事,必须请贾师父过去看看。”

虞方南想了想,道:“既然这样……好吧,我与贾师兄一同过去,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傅春山喜道:“那是再好不过。”

虞方南吩咐涂云鹏道:“把贾师兄背上,跟傅老板一起走一趟。”

众人一同来到东亚大厦,傅春山命人守在楼下,未经许可,任何人不许上楼,自己带领两个亲信,随虞方南等人上到楼顶的办公室。

虞方南默默观察,只见傅春山一路上一言不发,冷漠的表情下隐藏着深深忧虑。进入东亚大厦之后,他愈发愁苦,眉宇紧锁,每上一层楼梯,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就加重一分。虞方南心中暗稳,傅春山越是心神不定,自己成功的把握也就越大。

一行人来到十五层办公室门前,傅春上让两个手下站在门外,将虞方南等人请进屋中,道:“请看,这……这是怎么回事……”

涂云鹏第一次来,尽管知道大哥一定做了什么手脚,但是一眼看见钉在墙上的尸体,仍然吓了一跳。

由于房间的窗户还未镶上玻璃,昨夜的大风夹杂着雨水吹进屋里,将尸体淋了一个精透,红袍湿乎乎的贴在它的身上,筋骨毕现,仿佛身体里还有气息游动,格外可怖。即使虞方南自己看了,也不禁心旌一颤。

傅春山更是脸色苍白,道:“昨天还是好好的,一夜过后,怎么突然多了一具尸体出来?四周的纸符似乎按照某种神位排列,神盘也好像布置在九宫位上?”

虞方南神情肃然,道:“你说的不错,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个神位都被下了符咒,神盘镇在顶心,上下呼应,轮转策动,厉害!这种神阵失传已久,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傅春山道:“那……怎么办?”

虞方南道:“贾师兄对这种神阵素有研究,请他来看看再说。”说着向涂云鹏使了一个眼色,涂云鹏会意,将贾盛通领到尸体前,让他的脸与尸体的面孔相对。

这时,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陡然照亮整个房间。贾盛通蓦地倒退一步,眼球几乎突出眼眶。他与尸体曾经面对面呆了一天一夜,尸体的脸已经成为他内心中挥抹不去噩魇。此刻,这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眼前,最可怕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贾盛通转头便向门外跑去。

虞方南料到贾盛通会有这种反应,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耳畔低声道:“师兄,你怎么了?”

贾盛通怔怔地看着虞方南,对他而言,这个声音同样带有一种死亡的力量,将他的神志在一瞬间完全摧毁。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挣脱虞方南的手臂,几步冲到窗户前,没有丝毫犹豫,飞身纵了出去。

傅春山吓得目瞪口呆,急步走到窗边,只见贾盛通坠落在四楼凸起的屋顶上,尸体呈大字型仰躺,双目不瞑,充满恐惧与绝望之色。

大雨如注,将血水稀释冲刷,不留一点痕迹。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时间,由于下着大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几个路人也都举着雨伞,遮掩住视线,这一幕惨剧无人看见。

虞方南走到傅春山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赶紧叫人收拾残局,把尸体找地方埋了。幸好没人看见,否则惊动了巡捕房,可就不易了断了。”

傅春山这才回过神来,连声称是,吩咐手下人迅速收尸,等他回到房间中,双腿有些发软,扶着墙壁才能站稳。此刻,虞方南成为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道:“先生,此事如何解决?”

虞方南道:“如果我看得不错,这具尸体便是传说中的腐尸朱砂咒,为九天十地中最为阴邪毒辣的恶咒。否则以贾师兄的道行,不至于一个照面便给逼死。”

傅春山颤声道:“你是说……贾师父是给这具尸体克死的?”

虞方南道:“当然,你已经看到,贾师兄一见尸体,顿时失去理智,飞身跳楼而死。若不是这具尸体做邪,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傅春山深信不疑,道:“我马上找人摘下尸体,用烈火焚烧,以绝后患。”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如果这么容易,也不叫最厉害的毒咒了!凡是触摸到它的人,下场都会与贾师兄一样。”

傅春山一听,急忙向后倒退两步。

虞方南道:“傅老板不必惊慌,有我在此,这个孽畜伤不到你。”他对涂云鹏道:“速拿桂皮、丁香、八角、茴香、蓟根、生姜,用檀木焚烧成灰。”

涂云鹏不敢怠慢,用碎砖搭了一个小灶,将这几样东西烧成灰烬。屋中顿时飘起一股奇异的香味。虞方南将香灰撮起,仔细撒在尸体身上,道:“这几味都是大热之物,专克阴寒,用以镇住尸体上的邪气,可保平安。”香灰撒完之后,两人将尸体从墙上摘了下来。

虞方南把尸体翻过,指着它的后颈道:“看,这就是腐尸朱砂咒!”

傅春山凑近一看,尸体的后脖子上果然有一个朱砂红点,不由得大是钦佩,道:“先生料事如神!”

虞方南皱眉道:“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这种毒咒,只有心怀刻骨仇恨的人才使得出,你的麻烦不小!”

傅春山叹道:“生意场上,处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大家明里一脸春风,暗地咬牙切齿,谁都可能干出这种事……”

虞方南道:“这个东西不能久留,马上叫人把它烧了,用青瓷器物成殓,封上法帖,埋入百里之外。”

傅春山道:“是,我马上命人去办。”顿了顿,又道:“先生,这么一来,我的大厦从此平安了吧。”

虞方南道:“傅老板,我跟你实话实说,我只能移走尸体,却不能化解这个毒咒。这座大厦的风水已破,一旦迁入,恐与主人不利。”

傅春山道:“难道没有破解的办法吗?”

虞方南想了想,道:“只有一个办法,不知能否行得通?”

傅春山道:“请讲!”

虞方南道:“这个毒咒虽然破解不了,却可以转嫁祸他人。只要傅老板将大厦转卖给别人,这个毒咒便一并转加在新主人头上。”

傅春山愣了愣,道:“可是……这座大厦是我的心血啊!”

虞方南道:“钱,赔了可以再赚。比起性命和运数来,孰轻孰重,傅老板心中自有分寸,是不是?”

傅春山沉默半晌,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虞方南抱了抱拳,道:“此间事情已毕,我们该走了。”与涂云鹏告辞出来,匆匆离开东亚大厦。

一路上,涂云鹏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大哥,真有腐尸朱砂咒吗?你怎么知道尸体脖子后有朱砂?”

虞方南看了他一眼,道:“你糊涂,那种鬼话也信?尸体是我挂到墙上的,朱砂当然也是我点上去的。”

涂云鹏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桂皮、丁香、八角、茴香、蓟根、生姜烧成灰能辟邪?味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闻到过?”

虞方南叹了了口气,道:“傻小子,看来你也被吓着了。那些玩艺儿是老家炖肉的辅料,味道当然熟悉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东亚大厦,目光深远,低声道:“傅春山不是好对付的,这次抓住他的弱点,骗他一个狠的,下次不会有这种机会了。这种人,还是躲远一些比较安全。”

半个月后,傅春山将东亚大厦卖给了卢少石,价格低得令人乍舌。卢少石将大厦的名称改为通汇大厦,把通汇银行总部迁了进去。傅春山给自己精心设计的办公室,顺理成章地摆上了卢少石的交椅。站在一人多高的落地窗前,卢少石踌躇满志,给虞方南打电话,约他过来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街景。

虞方南婉言拒绝,声称近期要尽量避免与卢少石接触,万一被傅春山的人发现,恐惹杀身之祸。他要求卢少石入住之后的一个月内,对外谎称患病,远赴欧洲治疗,两个月内不许在上海露面,并叫家人散出风声,说董事长暴病吐血,九死一生。

卢少石虽然并不情愿,但是虞方南有言在先,这一次不仅把被傅春山骗去的五十万银子都赢了回来,还反赚了一百五十万银子,装一次病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去欧洲游历一番,于是痛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消息传了出去,傅春山暗自庆幸,虽然这次自己亏损巨大,但是成功地把一场灾难转嫁给卢少石,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同时,他对虞方南的道行深信不疑,多次拜访讨教。虞方南反复推托,却更增添了他的信任,为了表示诚意,不惜向陆记商行注资五十万巨款。虞方南碍着情面,只得暗中收集各家术数秘籍,连夜苦读,背了一肚子秘符法咒,再与傅春山畅谈交流,居然相聊甚欢,被傅春山视为知己。

数月匆匆而过……

一场秋雨把这个城市带进了深秋,梧桐树的叶子无声地变黄,静静地随细雨飘落,点缀着大街小巷。

虞方南的事业在这个秋天进入了巅峰,他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与卢少石、傅春山等财阀集团的关系日益稳固,几次大规模的金融危机对他毫发无伤,陆记商行的经营地域深达两广腹地与西南数省。他回了一趟梅镇,请恩师涂老先生写了八个字:“心怀千里,笑看风云”,装裱后挂在书房中,如同他心情的写照。

当然,也不是一切事情都十全十美。他对林白露的思念与日俱增,尽管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却只有林白露才能让他产生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虞方南相信林白露明白自己的情意,甚至可以肯定她的感情同样真挚,只是她把情愫深深埋在心底,从不轻易表露。

这一天清晨,天色蒙蒙亮,虞方南昨夜跟人喝了半宿酒,脑袋昏昏涨涨,躺在床上似醒非醒。忽然听到房门一响,感觉有人走了进来,他微微一惊,虽然头脑尚未清醒,右手下意识地握住枕头下的手枪,睁眼看去,只见一个人影走到床前,认出是林白露,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段日子,为了方便联络,虞方南给林白露配了一把公寓钥匙,欢迎她随时过来作客。林白露并不常来,只有遇到十分紧急的事情,才会悄然到来,每次都说不了几句话就走,始终与虞方南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这次她来得十分突然,身体上裹着一团秋风的气息,扑面清凉。进屋之后,她先将落地窗帘拉开,然后将房门钥匙挂在床头的挂钩上,坐在床边,看着虞方南,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虞方南也睁大眼睛看着她,道:“我不是做梦吧?”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攥,道:“我不是做梦,真的是你!”

林白露道:“真的是我。”声音柔柔的,眼神也与平日有些不同,流露出几分缠绵、几分依恋。

虞方南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阵慌乱,道:“出了什么事?”

林白露道:“没事!”顿了顿,道:“今天难得清闲,你能不能陪我逛街,我想买几件衣服,你给出出主意。”

虞方南欣然接受这份邀请,道:“陪你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由我付帐。”

林白露这次没有客气,道:“当然是你,我是穷光蛋,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

虞方南道:“好,现在请你转过身,让我把裤子穿上。”

林白露脸上泛起一片妃红,道:“我给你做早点去。”将衣架上的衣裤扔在床上,走出卧室。

虞方南穿戴整齐,吃过早餐,与林白露一同出门。清晨的空气凉凉的、润润的,秋色澄净,阳光从云层中照下,温暖柔和。两人走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象真正的情侣一样,走了一会儿,虞方南将林白露的手攥在手里,林白露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即顺从了。

两人进了百货公司,林白露的兴致很高,每种衣服款式都看了又看,眼中闪着欢愉的色彩。然而,虞方南却从她欢快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一丝忧伤,尽管她隐藏得很深,但是虞方南还是感觉到她欢颜下的苦涩。虞方南脸上不动声色,耐心地陪她一路逛去,心里打定主意,哪怕是天大的事,如果她不说,自己绝对不问。

虽然讲明由虞方南付帐,林白露并不贪心,逛了半天,只选了一件大衣、一条围巾和一双皮鞋。当她走过一个珠宝店时,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望着橱窗里陈列的一件纯金手镯,镶嵌十二颗红宝石,雕花细腻,做工极是考究。林白露的目光扫过金镯时,微微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拉着虞方南的手,道:“走吧。”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虞方南的眼睛,低声道:“戴上试试,好看的话,我送给你。”

林白露摇了摇头,道:“好贵的!”

虞方南笑了笑,道:“区区一个手镯而已,如果你喜欢,我把这间珠宝店买下来送你。”

林白露道:“不买不买,你这人太不会过日子,跟你这么过下去,迟早要受穷的。”

虞方南认真说道:“你若真想跟我过下去,我保证不会让你受穷。”

林白露的脸颊又红了,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将手插进虞方南的胳膊弯,偎依而去。

两人逛到天色渐晚,华灯初上,虞方南提议去亚尔培路的红房子西餐馆,林白露摇头拒绝,声称只愿意吃虞方南亲手做的菜。

虞方南对她言听计从,两人回到公寓,系上围裙,一起进了厨房。秋天正是蟹黄饱满的季节,虞方南买了几只大闸蟹,洗刷干净,在锅中蒸好,剔出膏肉,放在蟹盖里,洒上一层厚厚的忌司粉,放进烤箱烤熟了吃。这种吃法,据说是当年袁三公子寒云亲自研究出来的,不但省了自己动手剥剔,而且蟹肉的鲜味完全保持。虞方南特意从晋隆餐厅的大厨手里学来的,轻易不肯示人。林白露一吃之下,果然大为倾倒。

两人吃过螃蟹,慢慢喝掉一瓶法国香槟酒,彼此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种淡淡的温情,令人怦然心动。

林白露眼神迷离,隐藏的依恋之情渐渐浮现,双颊因香槟酒的刺激而呈现出一抹娇艳,默默注视着虞方南。

虞方南绕过桌子走到她的身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道:“已经很晚了。”

林白露道:“是啊,已经很晚了。”

虞方南轻声说道:“该走了?”

林白露点了点头,道:“该走了。”身子却没有动。

虞方南凑近他的耳畔,道:“今晚不要走了!”

林白露肩头微微一颤,低头不语。

虞方南道:“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双臂一展,已将林白露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走进卧室。

他将林白露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关掉台灯,皎洁的月光从窗棂间洒了下来,仿佛轻纱般落在林白露身上。

虞方南抚摸林白露的头发,吻着她的脸,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充满了柔情。林白露的目光开始变得蓬松,任凭虞方南抚摸,象一个乖得不能再乖的孩子。

“我想看看你。”虞方南在她耳边低声轻语。

林白露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当虞方南把她的衣服一点一点地脱了下来,她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虞方南默默地看着她,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声:“真是杰作!”

月光下,林白露的裸体纯洁如梦,又仿佛一朵天然的野性之花,在这一刻悄然绽放。

虞方南挨着她躺下,没有一点粗鲁的动作,生怕稍微用力就会伤害到她。林白露的呼吸渐渐急促,小声道:“我冷……”

虞方南敞开赤裸的胸膛,道:“来吧。”

林白露一侧身,游鱼一般滑入虞方南的怀里,双臂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连成一体。

在虞方南的记忆里,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那一夜的月光似乎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当他进入时,林白露的腰猛地向上一挺,在他肩头狠命咬了一口。虞方南被咬得闷哼一声,疼痛让他知道,一定出血了。林白露睁开眼睛,慢慢松了嘴,开始亲吻他的脖颈,同时紧紧抱住虞方南的背膀,下肢由紧张而松弛下来,顺从地承受虞方南地爱抚。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两人没有丝毫羞涩与隔膜,相互温暖相互抚慰,情意越来越浓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晨曦初上,亮出一抹淡淡的晖晕。

一丝清凉的晨风,吹开窗纱,落在虞方南的脸上。他翻了个身,顺手向身边摸去,却摸了个空,林白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他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只见林白露坐在床边,默默端详自己,脸上带着一种陌生的神色。他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以为你走了,吓了一跳。”话音才落,忽然发现林白露已经穿戴整齐,昨天买的衣服皮鞋也都收拾好,装在袋子里。

虞方南再次从她的眼睛中读到那种深藏的忧伤,心脏仿佛被一发子弹击穿,血液迅速流失,身体变得异常寒冷。直觉告诉他,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慢慢坐起来,从床头柜上取出一枝香烟,划着火柴点燃,他尽量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深吸一口烟,道:“说吧。”

林白露拿过一条毛巾,盖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道:“不论我说出什么话,你都会答应我,是不是?”

虞方南道:“是,我答应你。”

林白露凄楚地一笑,道:“你对我这样好,什么事都肯迁就我,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

虞方南握住她的手,道:“因为爱你!”

林白露不敢再与他的目光相对,转向窗外,用尽力气维持语气的平稳,道:“你什么事都肯答应我,那么再答应我一件事,等我说完后,你躺着别动,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睡醒之后,一切都过去了。”

虞方南心中一阵悲凉,预感分手已成定局,低声道:“我在你的衣袋中看见一张火车票,真的要走么?”

林白露道:“是的,要走了,今晚离开上海,不会再回来。你不要问我原因,也不要问我去哪里,我不会告诉你,这是纪律。总之,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不是我不爱你,而是现实比我们的爱情严酷得多,我和你都别无选择。”

虞方南将烟蒂拧熄,伸手抚摸她的脸颊,道:“既然决定要走,为什么昨晚要这样?”

林白露道:“昨天的一天一夜,我觉得好像把一辈子都过完了。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可是……我们不可能一生都这样生活下去,不可能每一夜都象昨夜那样甜蜜美好。幸福是短暂的,苦难是长久的,对我是这样,对我们的国家、民众也是这样。”

虞方南默默听她诉说心情,他并不能完全认同林白露的话,但他不会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白露道:“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人生道路从大哥死去的那天便已注定,我与这个黑暗社会不共戴天,我把生命奉献给信仰,努力去追求一个有自由、有尊严的新社会。这是我的命运,我不怕颠沛流离、不怕流血牺牲,心里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你!我爱你,但是我必须服从组织安排,我无法给你一个家庭,无法给你一个妻子的关爱,甚至无法给你生一个孩子……我能带给你的,只有危险!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对不起,让你白疼了我一场。”

虞方南道:“你不必道歉,我情愿的。”

林白露低声道:“我要走了,今后会有其他同志接替我的工作,但是,昨夜已经装在我的心里,再也擦不去抹不掉,你我心里都明白,你是我永远的爱人!我再也不会象爱你一样去爱别人!”

虞方南拉着她,道:“不论到哪里,我和你一起去。商行我不要了,舞厅我不要了,上海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林白露摇了摇头,道:“别说傻话,你比我重要得多。我们宁可牺牲十个林白露,也不能牺牲一个虞方南。”

虞方南道:“什么屁话!”

林白露道:“我从苏区来上海,毛林根给我布置工作,第一句话就是关于你的。”

虞方南道:“他说什么?”

林白露道:“他说,让我用一切办法给你提供掩护,必要的时候,可以暴露、牺牲自己,但是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虞方南愣了愣,喃喃道:“他是这么说的?”

林白露爱惜地看着他,道:“你为我们做了太多的事,我们不能失去你。如果有一天,当我的存在危及到你的安全,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幸!”俯下身子,在他的嘴唇上深深一吻,站起身迅速离开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短短两分钟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虞方南很想抓住她,以他的力量,只要一出手,林白露休想离开,但是他不能这么做,既然留不住她的心,他决定尊重她的选择,尽管此刻两人心中同样的痛楚。听着林白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虞方南拿起盖在胸膛的毛巾,放在脸上深深闻着,毛巾上面还带着她身体的味道,这味道刺痛他的心,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他用毛巾狠狠堵着自己的嘴,不让声音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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