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黛玉入殓停灵之后,驾崩之事便进了一个新的阶段。开始时众人围绕在姬承左右,担心哀伤;此时皆各自回去,心下方渐渐安静下来,开始重新思索起来。天下亦是如此,经历了突如其来山陵崩塌的震惊与哀恸之后,亦渐渐痛定思痛,重新思量起来。
宣亲王回到崇正殿,已是疲惫不堪,连续几日的守候,几日的担心,几日的操劳。心还不能歇息片刻,身亦是如此。凡事帮着皇上****许多的心,方将黛玉的丧事安排下去,今日入殓亦算顺利,见到父皇,亦还算差强人意。长子,或是皇上,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亦不容许有多少自己的私情,唯有不停的照应体面周全,方是正务。
此时终于算是一段告终,可以回来歇息片刻了。脑子里,亦可将所有的责任乃至体面,都暂且丢到脑后去,便是明日再去拾起,亦无不可。进了后殿,木然的任由仆从服侍,收拾更衣。脑子里才真正开始思忆起母后来。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慈和温婉,映衬着淡淡的水汽,恍惚间,便如在眼前一般,正在温柔的安抚着他。
不住的落泪,不住的垂泣,睹物思人,殿内何物能少得了母后的身影印迹?思念,又如何结束?任由王妃扶着他上床,盖上被子,却无法合上双眼,更无法停止脑子的转动。感受着王妃温柔的给他盖上被子,脑子里却总是母后的样子,可,多少年母后没给他盖过被子了?每次见到母后,除了慈和的安慰,便是温婉的笑意。只是,母后的安抚,岂止铺床盖被、端茶喂水?从小到大,点点滴滴,哪一处哪一事能少得了母后?
只是,似乎母后虽则极其爱他,却似乎,总是会无意间抛弃他,或是置他于最艰难之境地。一岁多时,便留下他与丹公主,出奔而去。他是比不上龙子,可亦是母后的爱子啊?九岁半钦差,十岁半监国,他无怨无悔,毕竟母后从无丝毫偏袒,为得亦是天下。此后母后对他的爱护,亦从未少过分毫,将一个母后的职责,做得淋漓尽致。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是比不上皇上。连父皇亦偶尔会透露出来,皇上与母后之母子连心,世所罕见。兴许,这些都是天意,他亦不计较。毕竟,母后为得天下操碎了心,从不曾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对待子女,亦是一般爱护的,若说稍有偏差,便是以各人的成长为本,顾虑的多些而已。正是如此,委他照顾几位皇弟,他都任劳任怨、责无旁贷。
这些,他都无话可说。贤母圣后,连自己的健康性命尚且不顾,生来便是天下人的皇后、皇太后、天下之母,非他所可独专的。可是,为何母后离去时,竟然亦是如以往一般,悄悄儿的,不告诉他知道?他不怨母后,可是,心中有好多的事情想说给母后听,至少亦想好好话别一番的,为何,母后总是那么狠心,要弃他而去?
想起母后狠心的弃他而去,连片言只语都未曾留给他,宣亲王忍不住泪落湿枕,轻声啜泣起来。想起母后的狠心,心中唯有无限的委屈。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可是,只想见见母后,听听母后的教诲,难道,这一点儿心愿都不能满足?
听得他啜泣,王妃握起他的手,轻声安慰道:“王爷,事情都过去了,若是想哭,就痛快哭个够。只是,此事事起突然,要说起来,亦是有些先兆的。母后不如往日精神,且最近时常一睡便是大半日的,可见已是元神丧尽,时日不多了。母后一向疼爱王爷,又时常觉得心中亏欠,若是王爷哭过之后,尚且哀伤,莫非有怨恨之意?
若是无此心,又徒劳伤悲,岂非让母后担心?难道母后的心思,王爷是不知的?母后乃是圣贤,便是再过疼爱我们,亦是时常以天道为则,以长久为务的,我们岂可轻易辜负了母后的心意,让她担心失望?不知王爷心中有何悲苦?便是说出来,就算是我不懂,王爷自己亦能轻松些,总比憋闷在心里的好。”
紧紧握着王妃的手,过了片刻,紧抿着嘴,点点头,似是下定了决心,宣亲王点头道:“那些道理说起来亦明白,只是,总觉得心中委屈,无限委屈,你知道吗?不是怨恨,不是抱怨,只是觉得委屈。母后的心思,如日昭明,你我岂能不知。只是,每次,母后总能不辞而别。而且,几次都是带着皇上,或是告知皇上了,偏没有我,心里觉得委屈。
即便皇上乃是真龙天子,非我所能及,可一样的都是皇儿,为何不能告知一声,我亦有许多的话,欲说给母后听的。只是想说给母后听而已,为何总是不能?此次连昭儿都见到了,还见到丹儿了。你知道的,丹儿只有父皇见过,连皇上亦不曾见过,此处竟然被昭儿见到了。我是自幼不及昭儿,可亦是她长兄啊,为何不能一见?”
心中无限委屈,只为思念,深深的思念。那种痛,比剜割心头肉还甚,让人觉得生死两难,欲罢不能。王妃陪着叹息了一声,轻声安慰道:“王爷这可又不是了,不是我说话的过些。这几日父皇所言王爷亦该记得,母后与丹儿连父皇都不曾见过呢,王爷难道还要跟父皇比委屈?此事既有天意,则一切自是天定的,王爷何须自苦。
若说委屈,父皇才是最委屈的,我看王爷还罢了。父皇与母后情深义重,多少年了,却静悄悄的不辞而别,可见父皇有多难过。且父皇年事已高,如今猝逢此事,只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日后还得多注意些,以防万一。母后身体羸弱,我们皆是知道的,孝顺亦从不曾少却半分,生尽人事,如今仙化,自当庆幸才是,又何来委屈?
母后生前总是夸赞王爷行事稳妥大度,公允有德,甚为满意。王爷能有此行,乃母后教导之功,王爷又能亲为,则王爷孝顺之德。母后又时常觉得愧疚,则心意已明,王爷若还觉得委屈,欲置母后于何地?欲母后为何行?母后所为各事,必定是仔细掂量过的,已无可更改、无法弥补挽回,难道王爷还欲抱着母后圣体撒娇耍赖的不成?”
虽则话有些儿过,不过理还是这个理儿,这么圣贤的皇太后驾崩,谁不是憋着一肚子的委屈、难过?虽则委屈之缘故理由各各不一,可,委屈又如何比,说起来谁都委屈,还是各自自己排解吧。望着王妃亦是明显消瘦憔悴的神情,宣亲王长叹一声,歉疚道:“是啊,你说的不错,谁不是一肚子委屈,可每个人都得着了自己该得的,我也是。
能托生在母后膝下,我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大概亦该有千百年了吧。能得母后亲自抚养长大,疼惜抚慰,又习得那许多经义道理文章,学得如何做人做事。如今贵为亲王,父皇母后信用,皇上尊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匹,亦该知足了。父皇得了一个百年好伴儿,皇上有个知心母后,天下有个贤后,都知足了。
觉得委屈,觉得悲哀,皆因不忍之故。而越是不忍,便越显得母后圣德,高于天齐。当务之急,哀伤之后,当思如何作为。母后猝然离去,百姓亦必定心中空落,哀伤不已。我既有幸为皇子,为帝辅,则该继续母后之志向,尚抚万民,共同面对。便是日后之事,亦该妥当安排才是。”长长的叹息,望着枕畔之人,宣亲王又接着道:“你亦辛苦了,母后之事,我们一同担当吧。”执手走过,一同面对,你我有幸。
且说这里皇上与宣亲王尚有后妃解闷释怀,而昭公主则只能独自面对,若说委屈、悲苦,又有几个能及得上她?姬承此时虽则神智清楚,奈何沉湎于旧情之中,一直不肯自省,别人亦无法。昭公主便只得小心伺候,随侍其左右。哀戚之心,不敢过露,否则还不知父皇会怎样。可不敢表露,并非没有,她心里又何尝能好过半分?
越是父皇母后疼爱,越是相处日久,她更加不忍母后离去。那日难得安枕歇息片刻,却听得仙乐经咒之声,睁眼便见母后在前,神佛在后,似乎还有丹公主,吃惊不可谓不小。醒来之后,已经泪落如雨。慌忙收拾心神,赶紧过来,果真已是事实,片刻只见,要她如何承受?即便母后圣体再过虚弱,那亦是她母后,日夜陪伴左右的,即便是偶尔猜测,亦不过是恍惚而已,片刻即忘。此时但见母后安睡,神色如常,如何不心碎?
日日服侍母后惯了,亦是叫惯了,如今张口,往往忘了该如何说话,偶尔失神,母后叫出口,还不待宫女太监回应,便早已泪落沾襟。举手拿起一物来,忽而想起母后不用了,便又放下。拿起薄被,放下引枕,如此再三,倒卧在御榻上,黯然神伤,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