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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各各他

谁会接过蘸水的饼

逾越节的前夜到了。

耶稣和弟子们开始节日的晚宴。耶稣坐在宴席的正中,十二个弟子坐在他的两边。

一个无形的黑影在他们中间飘飞。所有人都心情沉重。进入耶路撒冷不过一周,他们就从兴奋的巅峰,跌入黑暗的谷底。他们眺望圣殿的时候,想的是光荣的胜利。可在逾越节之夜,老师谈的却是死亡。

那些伟大的话,那些从未有人说过的伟大的话啊,那些直冲他们心底、让他们哭泣,心醉的话啊。

他们为了这些话,抛弃了渔船,抛弃了田地,奉献出灵魂。可是,这些话在耶路撒冷沉寂了。这个用石头砌就的城市,它的心也像石头一样硬。几天前爆发出的“和散那”欢呼,现在想起来,宛若前尘梦幻。如今,只有他们十三个人,孤独地坐在宴席上。

不!

耶稣知道,宴席上还有一个人:一个黑衣人。他披着长长的斗篷,脸庞隐藏在阴影里。这个人就在他们身后,当黑衣人俯身凑近耶稣时,耶稣能感到他散发出的阵阵寒气,看到他带来的淡淡黑烟。在灯火下,这个黑衣人却没有影子。耶稣闭上眼睛,静静倾听黑衣人在耳边的呢喃。

黑衣人终于沉默了。然后,他像一阵风似的消散了。烛火忽明忽暗,把弟子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耶稣一阵悲愁,觉得四周变得晦暗。火焰像是聚拢了来,烧灼着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他曾见到一只被狼咬伤的羊。它的后腿血肉模糊,只剩下了半条。它再也没有力气惨叫,但还是啃着地上的青草。耶稣模糊地觉得:即使腿已经被吃了半条,这只羊还是以为只要自己还在啃草,事情就一切正常。

草已被血浸透。它的眼睛越来越暗淡,它要死了。可它还在用最后一点力气去啃草,它以为那样就能活下去——它以为。

小耶稣看着它。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他本来应该哭出来,可他没有,只是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世界坍塌了,一种黑暗攫取了他的心。

他站在那里一直看着,直到羊彻底死掉。

耶稣开口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有人称我为老师,称我为主,又用嘴唇吻我,但他心里却想让我去死。”

餐桌上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彼得第一个打破沉寂:“主啊,是我吗?”

众弟子们也都激动起来,约翰、雅各、犹大等人都转向耶稣,问:“主啊,是我吗?”

耶稣沉默不答。

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彼得小声对约翰说:“你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你去问老师,出卖他的是谁?”

约翰悄悄凑近耶稣的胸膛,问他:“主啊,那人是谁?”

耶稣贴近他的耳朵:“等会儿我会把饼蘸上水,递给一个人。我递给谁,谁就是那个出卖我的人。”

约翰开始观察耶稣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耶稣撕下一片饼,蘸上水,递了出去。

犹大侧身垂目,接过了饼。

耶稣接着撕饼,又用酒斟满了酒杯。当时酒杯是不常见的东西,一个宴席上往往只有一个酒杯,大家传递着喝酒。

耶稣把饼分给众人,举起酒杯说:“你们把饼拿去吃吧,那是我的肉。你们把酒也都喝了,那是我的血。你们吃了,再不会饿;你们喝了,再不会渴。”

弟子们拿着饼,不安地看着耶稣。耶稣说:“我说过要把所有的血肉给你们,又凭借你们给这个世界。去吃吧,去喝吧!这些肉和血能不能让你们饱足?我希望我有更多的肉,更多的血,来喂饱这个世界。”

他们吞下了饼。

酒杯在他们中间传递,葡萄酒倾入他们的咽喉。

约翰的一颗眼泪滑进了杯子,溶进了鲜红的酒里。

彼得小心地问:“主啊,你是说你真的要死了吗?是那些罗马人吗?你不是弥赛亚吗?以色列等了你一千年……”

耶稣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忧伤,混杂了自怜和孤独。

“婚宴结束了,新郎要离开了。是的,我就要死了!以色列等了一千年,那就让它再等一千年,等两千年!我不是那个人——把荣耀带给以色列的人。我就要撕下我的肉,流出我的血,像饼和葡萄酒一样,放在世界的餐桌上。这是一种苦难,但只有不朽的灵魂才能造就不朽的苦难。我给你们的也就是这样的苦难。

“我就要死了,而你们,都会抛弃我!无一例外。”

彼得叫了起来:“主啊!我宁愿死也不会抛弃你!我宁愿为你舍弃生命!”所有的弟子也都发出同样的喊叫。

耶稣说:“你会抛弃我,今天鸡鸣之前,你会三次说不认识我。”

彼得哑口无言地看着耶稣。

“你们都会抛弃我,这没有什么。你们是脆弱的,但世人本就是脆弱的。等我的肉体干枯,鲜血流尽,你们还是会聚拢来,承担起你们的责任。你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了解生命,了解自己。

“可我还是爱你们。我以前也不知道,我竟是如此爱你们,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道诫命:你们当永远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彼此相爱。”

耶稣站起身来:“我再也不会喝葡萄酒了,除非在上帝的天国里。在那里,人们永远相爱,再没有死亡……”耶稣知道自己不能说下去了,泪水已经郁积在眼底,胸口的悲愁像是就要爆裂开来。

他走出门外,弟子们跟随他走了出去,只有犹大没有。

黑衣人也跟了上去。

为什么你的心那么疼

耶稣走向橄榄山。在那里的山脚下,有一座果园,名叫客西马尼。

这里安静隐秘,一棵干枯的无花果树矗立在入口,焦黑的树干如同被雷劈过一般。耶稣让其他弟子们留在门口,只带着彼得、雅各和约翰进了园子。

天色已经全黑。月亮悬挂天边,暗淡的流云在它周围翻滚。客西马尼园内长满了青草,高大的果树投下黑黝黝的阴影。这里没有人,没有鸟,四周似乎被死寂笼罩。但是如果侧耳倾听,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轻盈得不可捉摸。

耶稣对彼得他们说:“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睡着。”

雅各含糊地说:“已经半夜了,我困得睁不开眼。”

耶稣摸着他的肩膀:“我的灵魂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悲愁。无论如何,你们保持警醒,和我一起祈祷。”

然后,他一人走向黑暗之中。

在客西马尼的深处,月光洒在耶稣的身上。黑衣人站在远处,看着他,不言不语。

现在只有自己。彼得、雅各、约翰、黑衣人都在远处。现在只有自己,还有上帝。他创造了月光,他创造了客西马尼,他创造了自己的命运,他创造了死亡。

他创造了这个黑暗的夜晚……在这个夜晚,有一个人在向他祈祷。他在倾听吗?他会回答吗?上帝啊,你在这个园子里吗?

悲伤像海浪,在这个暗夜里袭来,淹没了客西马尼。

耶稣俯伏在地上,痛哭失声。泪和汗混在一起,落在青草上,就像大滴的血点。月亮在林梢间疯狂地滑行,黑色的流云翻滚得更加激烈了。

耶稣把脸埋进小草中,额头紧紧地贴着泥土,泪水打湿了大地。力量也像泪水一样,从他体内流出。他现在像一个孩子,只想哭泣——哭给上帝听。耶稣从没想过他有这么多的泪,多得可以淹没自己的心。

上帝啊,为什么周围这么黑暗?就像一个迷失的地狱。

上帝啊,为什么它这么疼?为什么你把心造成这样?

耶稣终于抑制住哭泣,颤抖着嘴唇开始了祈祷:

“父啊,父啊。你交给我的路,我已经走到终点。你给我准备了荆棘的冠冕,你给我准备了苦酒。我用我的肉体去戴你的冠,我用我的灵魂去喝你的酒。

“可是父啊,你为什么要酿出这样的酒呢?

“夜一步步临近,正如我的路一样,不会因为我的哀愁而改变。我会被人出卖,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也会被人纪念,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于你是什么呢?我的路于我又是什么呢?我的心正如这夜一般。

“我孤独得像荒野里的狼,我孤独得像风里的沙。我就要这么死去,就像这棵干枯的树,就像那只流血的羊。赐予的是耶和华,收回的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赞美的。”

他的眼泪忍不住再次涌出。

“可为什么它这么疼?为什么你要把心造成这样?”

红色的云团像一阵疾风,从天空冲下,在他的头顶盘旋。猩红色的云团里裹着一双翅膀。红云后的月亮,艳如鲜血。

“父啊,你在听吗?求你让我远离这杯苦酒。不过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耶稣把脸埋在手里,闭上了眼睛。

红云破裂了。

细小的血霰喷洒在客西马尼。它们落在耶稣的衣服上,变成了红色的灰烬,然后滑落大地,渗入土壤。

四周的嗡嗡声越来越响,最终会聚成一首乐章。它的悲伤像河一样流淌。红色的灰烬在月光下舞动。

等耶稣睁开眼睛,黑衣人站在他面前。

一个声音从斗篷里传了过来:“为什么你的心那么疼,耶稣?为什么他把心造成这样?你知道心的形状吗?”

黑衣人伸出右手,一只洁白的鸽子在他手上盘旋。他弹了一下手指,鸽子忽然猛地冲向耶稣,像一支箭一样穿入他的胸膛。耶稣惊诧地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里却毫无异样。

黑衣人伸开双臂,空气在他两手之间震颤、抖动,变幻出一个个形象:

一条蛇从虚无中钻出,在空中扭动。

忽然它抖抖身子,忽然变成一条河。一个白衣青年站在岸边,眺望未来。

然后河瞬间干枯,成了一个沙漠。一条龙和一个人在沙漠里冷冷对视。

沙漠变成了一座山,千万人拥挤在山脚,凝望着一个长发青年。

山变成一片海,海升腾为天空,天空幻化为一把剑,剑又绽放成一朵玫瑰。玫瑰的花瓣凋落,成了一滴滴血。血又凝结成形,变成一个祈祷的人。万千色彩在黑衣人双手之间奔腾幻化。

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把你的心造得如此壮丽?”他双手一合,一切色彩都消失了,客西马尼里一片黑暗。

黑衣人俯身,在耶稣耳旁低语:“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他的一滴泪。”

耶稣用痉挛的手抓着地上的泥土:“那么你懂得我的痛苦吗?”

黑衣人捧起耶稣的脸,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最懂得你的人就是我。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注视着你,无论你欢乐,还是悲伤。现在我要走了。”

耶稣问:“你是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你知道我是谁。”

黑衣人在耶稣眼前慢慢地消失了,就像被风撕碎的一团尘土。

客西马尼死一样的寂静。

出卖之吻

在不远处,弟子们蜷缩在一起,睡着了。

耶稣走到跟前,轻拍他们的肩膀,彼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乌云层层叠叠地在天空堆积,夜已经深了。

彼得被眼前的耶稣吓了一跳。他面色铁青,双目炯炯有神,脸上布满泪痕。但晚餐时那种悲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静。

耶稣开口说:“你们还在睡觉吗?起来吧,时候到了。”

约翰还没有完全清醒,他愣愣地打量四周:“什么时候?”

“我被出卖的时候。”

一阵疾风冲进客西马尼。猎猎大风吹起了耶稣的长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道闪电爬过天际,天空被撕裂了,露出电火的深渊。电光下,耶稣面色惨白。彼得模糊地产生了一个幻觉:一个荆棘冠戴在老师的额头,鲜血从那里渗出。幻觉一闪而过,快如闪电。

这个时候,约翰发出一声尖叫:“你们听!”

耶稣已经听到了:客西马尼外传来纷乱的声音。里面有沉重的脚步、武器的碰撞,还有人群的低语。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黑暗之中,就像一只逼近的怪兽。

耶稣喃喃地说:“他们来了。”

黑暗中,传来约翰压抑的哭泣声。

一群人拿着刀和棍,点着火把,走向客西马尼。他们是祭司们派来的。点点灯火辉映,宛若一条火红的长蛇。

走在长蛇最前面的,是犹大。

持刀的队长凑近犹大:“我见过他,但只有一两次。现在又很黑,要知道,我可不想出岔子,胡乱抓一个渔夫回去。”

犹大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队长有点着急:“犹大,你可是拿了钱的!”

“三十个银币罢了……到了那里,我会走上前去吻一个人,称他为老师,那人就是他。”

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耶稣站在园中,看见犹大走向他。

一个冰冷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彻骨的寒冷中,传来犹大的声音:“老师,您好。”

耶稣注视着面前这双眼睛。它的眸子里,黑色的花朵灿然开放——命运在花瓣中敞开双臂。它残酷得让人不忍目睹。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他跟随了我四年,他曾经像爱父亲一样地爱过我!”

耶稣对着那双眼睛喊道:“朋友,你为什么来这里?!”

这是他对犹大说的最后一句话。

犹大身后的两个人冲了上来,他们紧紧地按住耶稣。这时,彼得忽然抽出刀,扑向这两个人。他挥刀劈去,把其中一人的耳朵削了下来。那人疼得扑倒在地上,抱着耳朵惨叫。

然后的场面是一片混乱。

耶稣在大喊:“彼得,收起刀来!谁动刀,谁一定死在刀下!”对面的人群咆哮着冲来,彼得拔腿就向黑暗中跑去,其他的弟子也都在四处奔跑。犹大退到人群中。

队长在大喊:“不要管他们!只要抓耶稣!”几支火把掉到了地上,熄灭了。人群在混乱中互相碰撞,有一个犹太人被绊倒在地。那个受伤的人发出可怕的惨叫。

等到混乱过后,耶稣孤单地站在人群中,所有的弟子们都不见了。

队长走到耶稣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他一拳砸向耶稣的脸,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欢迎光临耶路撒冷,弥赛亚!”

火把不见了,客西马尼又是一片黑暗。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天空。又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了犹大的脸。雨却始终没有下。

一切就这么按计划发生了。

他的心空空荡荡。忧伤在这片过于广阔的空间里游荡。偶尔有一声喊叫在那里响起。他不知道那喊叫是什么,他不想知道,他只想哭。但他的眼睛干得像7月的沙漠,没有一滴眼泪。

有生以来,犹大第一次渴望死。

鸡鸣之前三次说“不认识”

彼得心情沮丧透顶。

他跑过了一棵棵果树,跳过了一道道沟渠。等到把客西马尼远远抛在后边,他才停下来,靠着一棵无花果树喘着粗气。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大地。耶路撒冷骤然出现在远处,露出死一样的惨白。瞬间,黑暗又把它一把抹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场景似乎出现过,在他的梦中。那是最可怕的一个梦。

老师呢?

老师被他们抛弃了。彼得感到一阵羞愧:他们像群老鼠一样四处逃窜,扔下了老师!老师肯定没有跑掉,那些人一定会把他押到耶路撒冷。

黑夜里,他摸索着向西走去,小心翼翼地沿着大路寻找。果然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队伍。彼得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尾随他们进入耶路撒冷。一路上,他看到耶稣被他们毒打。虽然不太真切,但已经让他觉得难过——还有恐惧。

彼得很想哭泣。他认为自己应该为老师的惨状哭泣,可惜他哭不出来。彼得既骗不出自己的眼泪,也骗不了自己的心灵。恐惧正在他心里膨胀,它吞噬了所有的泪水。

这支队伍逶迤而行,在一所高大住宅前停了下来。队长带着几个人押着耶稣进去了,其他的人分散在院落里。房子里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接待他们。不久,院子里生起几个火盆。轻烟升腾,驱散了午夜的寒冷。一群人凑过来,围着火盆烤火、聊天。

彼得也缩起脖子,大着胆子混进人群。他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议论。从他们的聊天里,彼得知道了这是大祭司的住宅。各位祭司、长老和律法师早就在里面等着了。他们将连夜审理耶稣。如果判处死刑,耶稣还要被带到罗马总督那里复审。

一个大胡子跺着脚,搓着手说:“我想一定是死刑。这个没错的。”

另一个人心平气和地表示赞同:“当然是死刑。今天早上司库大人高兴得像一只叫春的猫,在圣庙里蹿来蹿去,见人就说他有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但别人问什么,他又不肯直说,只含糊地念叨什么‘耶和华的意旨是奥妙的,让人破财的无赖不得好死’!你想他说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对面一个女人忽然怀疑地看着彼得。她是大祭司的女仆,长了一张狐狸脸。女仆对他吆喝起来:“嘿,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把头抬起来!你是不是跟那个耶稣是一伙的?”

周围的人都转头往这里看。彼得吓得脸都白了,对狐狸脸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进来烤烤火罢了,根本不认识什么耶稣。”

一边说,彼得一边朝门口走去。另一个女仆凑过来,指着彼得:“她说得不错!这个人是耶稣一伙的。我在圣殿见过他。那个时候他神气着呢!现在把脖子缩起来了,我照样认的。”

彼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上帝在上,我根本不认识耶稣!”

说完,他低着头就要跨出大门。一只手拦住了他。彼得抬起头,面前是那个大胡子。

“这么匆匆忙忙可不好!她们说你跟耶稣是一起的。有这回事吗?我听你也是加利利口音。怎么说?”

彼得庄严地举起手:“我以耶和华的名义起誓,我是加利利人,但绝对不认识耶稣。”

大胡子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给彼得让出了路。彼得飞快地冲进黑暗中,靠在墙边,心还在拼命跳个不停。忽然,他听到了一声鸡啼。

天要亮了。

彼得向东方望去,那里已经升起淡淡的晨曦,橄榄山的轮廓隐约可见。一个声音在他心头响起:“你会抛弃我。今天鸡鸣之前,你会三次说不认识我。”

另一个声音在高喊:“主啊!我宁愿死也不会抛弃你!我宁愿为你舍弃生命!”

彼得痛哭失声,为了他曾经的誓言,为了他脆弱的人性。

从大祭司的府邸里爆发出喧哗声。彼得仔细谛听,终于从喧哗中听出一声声喊叫:“判他死刑!”“死!”

不久,一群人从那里涌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他的袍服被撕裂了,在晨风里一缕缕地飘荡。大批衣着华丽的祭司和文士们紧随其后,如同一个壮观的凯旋仪式。彼得贴着墙壁,等着他们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耶稣。

耶稣被捆得紧紧的,脸上到处是血污,眼睛被一片布蒙着。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子用绳子牵着他。周围的卫兵嘻嘻哈哈地跟在他旁边。一个人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另一个卫兵凑过来,猛地给了耶稣一耳光。耶稣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那卫兵大声地笑了起来:

“先知!你也算是先知?狗东西!你是先知的话,那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打你耳光?”他伸手又重重地打了耶稣一个耳光。“你是先知,那你告诉我,打你的人是谁?”

周围爆发出哄堂大笑。

彼得的手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在祈祷:让他们快点儿过去,这一幕快点儿消失!他在祈祷:让大地吞没我,让我这个懦夫去死!

泪水跌落在尘土里,全无声息。

咫尺之外,耶稣脸上沾着血和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始终沉默不语。

这是他留给彼得的最后形象。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天

太阳在晨曦中升起了。今天星期五,是逾越节的第一天,也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天。

安东尼亚堡28①赫然耸立在阳光中。

四座塔楼坐落在四周。在塔楼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城堡,高度超过二十五米。它位于山坡之上,俯瞰着耶路撒冷的街道,这是罗马军队的驻地。

巍峨的塔楼里,包裹着一头巨兽。这头巨兽统治着整个地中海,指挥着几十万高效的杀人机器。在地球上,只有东方的汉帝国可与之相比。在此之前,西方从没有过如此集中的权力——之后,也再未出现。

那是西方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帝国时代。

这里不是长篇大论介绍罗马帝国的时候。我们在以后还会提到这个庞然大物。在这里我只做个简单的评述。

罗马帝国并不格外残暴,它只是全无心肝。它行善,但不是因为仁慈;它作恶,但不是因为残忍。说到底,它想要的,只是服从、秩序和金钱。

和历史上的各个帝国相比,它物质上的成功几乎不可思议。它为千百万人带来了和平。它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有地球上当时最完善的道路。帝国的繁荣让人惊叹,少数富豪过着奢靡的生活,大多数普通人也都分享到了繁荣的成果。

但是它的精神世界在萎缩。

希腊人在拥有武力的时候,也渴求知识。他们是充满了好奇心的探索者,这种探索让他们充实昂扬。罗马帝国渴求的只有权力,因此,当它走上权力之巅,也就丧失了所有的追求。它既没有对世界的好奇,也没有蓬勃的生气,只是站在黄金珍珠堆中,日渐衰老。

罗马的精英们分化了:一些人认为生活是无尽的享乐。一些人则认为生活是无尽的忍耐。无论是哪一派,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缺乏精神活力。他们已经不再瞻望未来。罗马不是已经在巅峰了吗?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盼的?一种空虚的麻痹感支配着帝国精英。

罗马是一台伟大的机器,但却没有灵魂。

它产生了璀璨文明,但文明的后面又是深深的空虚。空虚的渊薮深不见底。罗马人向里面丢下了成吨的玫瑰、如山的珠宝、千万次奢靡的盛宴、无数次的杀戮游戏,但深渊空虚如故。

这是一个成功的帝国,也是一个受伤的文明。

如今,耶稣和它迎面相遇。

耶稣被押解到安东尼亚堡,等待总督的裁决。祭司和长老们庄严地跟在后面,如同参加凯旋仪式。

他们走出大祭司府的时候,是鸡鸣时分。等他们赶到安东尼亚堡,东方已经泛出玫瑰色的红光。它照射着狂风呼啸的约旦沙漠,照射着铁一样沉寂的死海。光与影在追逐,昼与夜在交战。

祭司们要求会见罗马总督,但是他们决不肯走进安东尼亚堡。按照犹太律法,逾越节时期进入异族城堡,会被污染。虽然罗马人拥有最高权力,但也无意挑战犹太人的传统。罗马帝国对宗教毫无兴趣,在这方面也就格外豁达。为了照顾这种习俗,罗马人在城堡外修建了一个公堂,总督就在那里会见犹太祭司。

彼拉多站在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罗马人,肌肉纠结,黑色的鬈发覆盖住前额,一双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披挂着沉重的青铜铠甲,外面罩着红色的披风,腰间挂着一把装饰豪华的短剑。他就是罗马总督——以色列最高长官。

彼拉多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将近十年。他早已厌倦了这座污秽的城市、这个迷信倔强的民族。城市里到处都是怨恨阴郁的群氓、傲慢自大的祭司。这个城市充满污浊的气息。

他知道犹太人憎恨他,他也同样憎恨犹太人。这些人的心和石头一样坚硬,他们造出了像他们一样阴郁的上帝,然后疯了似的崇拜他。为了这个上帝,他们永远不会真心接受罗马的统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啊!美酒不能软化它,死亡也不能恫吓它。

犹太人挑战罗马权威的时候,他曾凶狠地惩罚过他们,甚至把他们的血搀在祭品里。看着那些血红的祭品,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满足。

但是他也明白:总督的首要职责是维持秩序。如果犹太人发动大规模叛乱,他的一生就算完了。而他已经感觉到了蕴藏在地下的烈火。那些跟罗马走得太近的犹太人,经常会被谋杀。落单的罗马士兵,有时也会变成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这些都预示着可怕的风暴,彼拉多只求这场风暴别在他任内爆发。

今天是逾越节的第一天,彼拉多尤其要格外小心,这种节日最容易激发暴民的冲动。他已经把罗马士兵部署到各个要害,监视着整个耶路撒冷,但他仍旧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

今天,耶路撒冷的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东西,逾越节弥漫的香气也压不住那个味道。它淡淡的,混杂着香橼木的味道,既像是花香,又像是从鲜血里散发出的腥味。也许正是这种味道让他不安。

此外,今天他起来洗漱的时候,曾产生过一种奇特的幻觉。他把手伸进铜盆里舀水时,有一瞬间——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觉得那双手上沾满了黏稠的血。铜盆盛的也不是水,而是殷红的鲜血。他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但马上,那双手又成了正常的肉色,盆子里也重新变成清水。他摇了摇头,只是一种幻觉——也许是昨天睡得不好。但是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城堡的时候,那双红色的双手依旧不断出现在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轻轻响起:它也许是幻觉,可你确定那真的是幻觉吗?

他抛开了这个念头,站到了祭司的面前。

如果不是上帝给你权利

彼拉多打量着面前的耶稣。这个人衣衫褴褛,上面布满了干血和尘土,脸上到处是青肿和伤口。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彼拉多发现自己居然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以前从没有避开过一个犯人的目光!彼拉多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彼拉多转过脸,问祭司们:“你们控告他什么?”

大祭司眯着眼,隐隐带着一种鄙视的神情看着彼拉多:“他如果没有犯罪,我们也不会把他带到你这儿来。”

彼拉多耸耸肩膀:“你们把他带走,按照你们的律法审判他好了。”

一个胖胖的祭司看上去非常焦急,抢着回答:“可是,我们没有权力判处死刑啊。”

彼拉多微微有些吃惊。按照犹太传统,逾越节期间是不宣判死刑的。而他们居然主动要求自己判处一个犹太人死刑!“为什么要判他死刑?”

胖祭司伸出圆乎乎的手指头,着急地还想说话。大祭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胖祭司马上咽了一口唾沫,安静下来了。

大祭司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人煽动大家不要给恺撒纳税,他还自称是弥赛亚,是犹太人的王。”

彼拉多迟疑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弥赛亚是犹太人心头一根危险的弦,自称弥赛亚的人,无论是释放还是处死,都会给罗马带来麻烦。

“我要单独审问犯人。”

祭司们被留在公堂,罗马士兵把耶稣带进了城堡。彼拉多快步走过长廊,回到自己的办公处。他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对面悬挂的旗帜上,帝国双头鹰冷冷地对着他。

这个满面泥污的青年被带了进来。他站在书案前,沉默地看着彼拉多。

彼拉多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他一向喜欢勇敢的人,但这个人似乎还不仅仅是勇敢……“你就是犹太人的王?”

耶稣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我的国度不属于这世界。”

“那么你是王吗?”

“我是王,但不是为了统治而来。我的使命是为了真理作证,我为此而生。”

彼拉多失声大笑:“真理?真理是什么?”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向远处眺望。那里有一队队铠甲鲜明的罗马战士。他们相貌英俊,肌肉发达,是完美的杀人机器。真理?真理能对付几个罗马军团?罗马士兵割开他们喉管的话,真理能帮他们呼吸吗?

彼拉多看着窗外,思考着:处死这个人,是否符合罗马的利益?这个梦想家对罗马似乎不是什么威胁。但是他也许会被人利用。但另一方面,处死他的话,也许会给犹太人制造出一个烈士……

他漫不经心地回过身来,扫了一眼耶稣,刹那间,他浑身的血液像被冻结了。彼拉多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耶稣站在大厅中间,背后正是双头鹰旗帜。那一瞬间,彼拉多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整个人就像沐浴在血里,鲜血还在从额头、双肋、胸口向外喷涌。他整个脸被血厚厚地覆盖起来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一片猩红里眨动着。双头鹰的翅膀在他头上扇动。

马上,双头鹰又一动不动。血从四面八方流回了这个人体内,一切又都恢复正常。站在彼拉多面前的,依旧是一个满面泥污的青年。

彼拉多攥紧了双手,一语不发走回书案。他想起了早上的那盆血水,想起了手上的那层殷红。彼拉多感到身体发软,喉咙发干,于是拿起了酒杯。但只往杯子里看了一眼,他就喊了一声,把酒杯扔到了地上。

他压低嗓音问耶稣:“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耶稣沉默着看着他。

彼拉多等了一会儿,终于失去了耐心:“你不回答我?我是罗马总督。你不知道我有权释放你,也有权把你钉上十字架吗?”

耶稣开口说:“如果不是上帝给你权力,你就不能动我一丝一毫。”

彼拉多坐回到椅子里,沉重地喘息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时间在静静流逝。晨曦里的薄雾已经消散,太阳在东方吐射着光焰,压倒了屋子里的烛光。

过了许久,彼拉多忽然跳了起来。他快步走到耶稣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贴近他耳朵说:“我要救你,但能不能救得成,只有看你的运气了。”

我们只是把生命奉献给不同的祭坛

彼拉多拉着耶稣,回到祭司们面前。

他大声宣布:“我审问了这个人,但我查不出他有什么罪。我不能批准死刑。”

祭司们发出一阵嘘声:“我们有律法!按照律法,他是该死的!”

彼拉多摇着头:“你们有你们的律法,可我是罗马总督,我不能批准这个死刑。”

祭司们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大祭司走上近前,指着耶稣,对彼拉多说:“这个人自称是犹太人的王!他说自己是弥赛亚。你是罗马皇帝的臣子。凡是自命为王的,都是皇帝的仇敌。你的忠诚哪里去了?”

彼拉多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祭司,转而又回头注视着耶稣。他的手攥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攥紧。

忽然,彼拉多发出一声喊叫:“好,那就让犹太人来判决吧!”

他对祭司们说:“为了尊重你们的习俗,每年逾越节,我都给你们释放一个罪犯。这是你们从罗马帝国争取到的权利。今年我要给你们释放的人,是一个叫巴拉巴的强盗。现在,我要把这个人——耶稣,加到候选者里。让犹太人自己去决定谁去活,谁去死吧!”

不等回答,彼拉多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会堂。士兵们押解着耶稣,紧随其后。他们走进了城堡。

此时,上午的太阳已经升至高空。金色的光芒笼罩着耶路撒冷,喧哗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耶路撒冷醒来了。

许多犹太人聚集到城堡前面的广场上,今天是他们的节日。只有在每一年的今天,他们才感觉到自己是耶路撒冷的主人。连罗马帝国都要向他们低头,为他们赦免一个罪犯!衣饰华丽的商人、干枯苍老的长者、破衣烂衫的流浪汉,都拥挤在一起,女人们抱着孩子也汇入了人群。他们簇拥在城堡前的广场上,发出巨大的骚动。他们等待着罗马总督的出现。他将当众赦免罪犯,以向犹太传统致意。

这时,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人群肃静下来。彼拉多出现在城堡的阳台上,一队罗马辅助军团的士兵站在他身后。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犹太人。

彼拉多用响亮的声音说道:“今天,是你们的逾越节。罗马帝国尊重你们的传统,你们的信仰。按照惯例,我将在逾越节为你们释放一个罪犯。可是这次,我要把这个权力交到你们的手里。

“在我的旁边,站着两个罪犯。一个名叫巴拉巴。这个人是一个杀人犯,凶暴成性,双手沾满了鲜血。另一个是耶稣。他在几天前来耶路撒冷过逾越节。你们中的不少人都曾欢呼着迎接过他。现在,他被指控自称犹太人的王。

“你们喊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将马上平安地从这里出去,和你们一起欢庆节日。而另一个人,将要被钉上十字架,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谁生?谁死?就由你们来决定。”

人们一脸愕然地仰望着彼拉多。

彼拉多说:“现在就喊出你们的决定!你们要赦免谁?巴拉巴,还是耶稣?”

一阵沉默。

难以捉摸的轻风在广场里飘荡,无形的黑色电火在风中摩擦闪烁,在从一个心灵跳跃到另一个心灵。轻风终于会聚成狂飙。风暴中,无数的心灵融化成一个怪兽,挺立在广场的中心。

上千个喉咙爆发出同一声呐喊:

“巴拉巴!”

彼拉多面无血色。他一手拉住耶稣的胳膊,用力猛得指甲都掐进了耶稣的皮肤。彼拉多对着人群喊道:“那么,我怎样处置他呢?”

“钉他上十字架!”

彼拉多脸颊的肌肉一阵抽搐。那个浴血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里,他拉着耶稣向前迈了一步:“为什么呢?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

下面是更暴怒的喊叫:“把他钉十字架!”人群如同咆哮的大海。彼拉多身后的罗马士兵表情毫无变化,但手都按到了剑柄上。

彼拉多猛地转过身,他的脸近得几乎贴上了耶稣的脸:“就是这些人!几天前,他们还对着你唱‘和散那’,把衣裳铺在你脚下!也许你是死定了。但是我还是要尝试一下。”

他对侍从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指着耶稣:“鞭打他!”

耶稣被拉了下去。广场上,人群鸦雀无声,仰望着总督彼拉多。从庭院里传来清脆的鞭声,每一皮鞭听上去都能打裂皮肤,撕开肌肉。但是,没有叫喊的声音。只有皮鞭的声音打破寂静。一下,一下,又一下……

彼拉多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那皮鞭上系着锋利的铅片,可以轻易地撕碎肌肉,把人的后背、大腿变成一个碎肉条。他从没见过能忍受鞭刑而不喊叫的人。“为什么你不喊叫?难道那不是你的血,你的肉吗?”

鞭刑终于结束了。当耶稣重新被带上来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他的后背如同一个血染的挂毯,一道道鲜红的肌肉向外翻着,让人反胃。血滴了一路,像一条红色的蛇。耶稣面色灰白,嘴里吐着血沫,但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彼拉多指着耶稣的后背,对人群喊:“这不够吗?这还不够吗?你们不想赦免他吗?”

人群报以长久的沉默。

彼拉多做了个手势。几个罗马士兵走上前来,把一个荆棘编的冠冕按在耶稣的头上。荆棘的利刺深深扎入额头,血开始一缕缕地流了下来,盖住了耶稣的眼帘。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耶稣张开了嘴,喉头颤动着,但却终于没有说话。

罗马人又给他披上了紫色的袍子。在当时,紫袍是王者的装束。一个罗马士兵大声叫着:“恭喜啊!你做了犹太人的王!”然后,猛地给了耶稣一个嘴巴,耶稣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士兵对着耶稣的眉心,吐了一口浓痰。他走开了。另一个士兵走上前,也吐了一口。

彼拉多又拉起耶稣的胳膊,把他推到前面:“看,这个人!”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一个恐怖的身体。黏稠的血,混着浓痰,覆盖了他的脸。苍白的肢体裸露着,血从撕裂的肌肉里渗出来。这个可怕的肉体裹着一袭紫袍,戴着一顶荆棘冠,沉默不语。

“这还不够吗?他的命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要赦免他,还是要钉他上十字架?”

人群喊出了回答,整齐得如同一人:“十字架!”

彼拉多松开了耶稣的手。他站在高台上,脸上呈现茫然的神色。他踌躇了片刻,大声说:“我想要赦免他。”这话不像是对人群说的,倒像是自言自语。

下面传来一个尖利干涩的声音:“你释放这个人,你就不是恺撒的忠臣!凡自以为王的,就是背叛恺撒。”他听出那是大祭司。

彼拉多长久地看着耶稣。终于,他轻声地低语:“我无能为力了,耶稣。”面前这个被血糊住的脸,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要对他微笑。

他让人取来了一盆水,在众人面前洗手。彼拉多小心地擦干了双手,对着人群说:“你们所有的人都是见证者:这个人流血,罪不在我。我的手是清白的。”他停顿了一下:“把他带走吧,我批准了死刑。”

他转过身来,对耶稣说:“不管你的神是谁,愿他保佑你吧!”然后他挥了一下手。几个罗马士兵走上前,带走了耶稣。

耶稣踉踉跄跄走下堡垒的台阶,来到了广场,人群为他闪开了一条道路。

这时,大祭司走到耶稣身边。他凑近耶稣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说:“和有些东西比起来,生命不是卑微的吗?不要怨恨我。我们是同一类人,不过我们把生命奉献给了不同的祭坛。”说完,他捏了一下耶稣的手,消失在人群里了。

耶稣扫视着周围。黑衣人没有出现。四周只是一张张冷漠愤恨的脸,他们像荒野里的狼,用泛着红光的眼打量着自己。他隐约听到有个旋律响起,忧伤得像暗夜的月光,优美得像娇艳的玫瑰。有一个声音在旋律里穿梭:“你们当像兄弟一样彼此相爱!因为你们是世上的盐,世上的光!”旋律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剑拦腰斩断。

罗马士兵把一个重重的十字架压在他肩上。伤口被撕裂了,血从那里涌出,渗透了衣襟。耶稣跌倒在地上。一个士兵随手抽了他一鞭。另一个士兵耸了耸肩膀,随手指着一个看热闹的:“你给他扛这个!”那人看着士兵手里的鞭子,不情愿地凑过来,扛起了十字架。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罗马人一把拖起耶稣,重重推了他一把。耶稣挣扎着没有摔倒,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别人的步伐,向西走去。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片荒地——各各他。那里是罗马人行刑的场所。

彼拉多站在塔楼上,望着远去的行刑队。他脚下是沸腾的耶路撒冷,城市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息,羊肉的味道,香料的芬芳,弥漫在大街小巷。每一个酒馆里,都有醉汉在大呼小叫。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真理!什么是真理?”他摇了摇头,走回城堡深处。他忽然渴望喝酒,这种欲望从没有如此强烈。

再坚硬的土地也有春天

各各他是一片高地,正对着耶路撒冷的城墙。它曾是古代留下的采石场,现在已成为荒地,只剩下了一块块崩塌的石头。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不高的悬崖。悬崖上有两个大孔洞,看上去就如同一具面目狰狞的骷髅。那是一个阴森鬼蜮的形象,像是在窥伺,又像是在咧嘴微笑。因此,这里也被称为骷髅地。

在这个骷髅崖之上,是一个荒凉的平台,那里就是行刑场,罗马人在这里处死过一批又一批的犹太人。无数人在这里哭号过,呻吟过,最后变成了一具具腐臭的尸体。

罗马人最高酷刑有三种:十字架刑、火刑和兽刑。其中,他们最酷爱的是十字架刑。这种刑罚源自波斯帝国,辗转传入罗马。罗马人习惯用它来处死奴隶、强盗和土匪。因为这种刑罚可以最大限度地折磨他们。同时,犯人还可以在十字架上一直示众,先是用自己的肉体,然后用自己的骸骨。镇压斯巴达克斯起义时,罗马人将六千名俘虏集体钉上十字架,十字架从卡普亚沿着大道延伸到罗马城,形成一道让人作呕的残暴景象。他们在上面活活腐烂!那是一次群鸦的盛宴。

十字架刑有着非人性的残酷。十字架由两根横木钉成“T”字形,行刑者先把犯人全身衣服扒光,然后把他的双脚脚跟用铁钉穿在一起,先钉在一块皂荚木上,然后再钉到十字架上。钉头要被敲弯,以防止脱落。犯人的双手也被钉穿,固定在十字架的两侧。十字架立柱的中部有一块不大的木板,位于两腿之间。犯人一部分重量可以落在这个木板上,否则他的两手会被撕裂,身体就会落下去。①

真正致命的不是钉子。手和脚的出血很快就会停止,所以不是致命的。真正的死因是身体的反常位置。因为身体无法移动,血液循环很快会紊乱,心脏和头都会产生剧痛。犯人如果把重量放到双脚,剧痛会沿着神经直冲大脑。他不得不借助双臂分担重量,那样他的手和腕又会有剧烈的灼痛感。这样无休止的反复折磨会使他的肌肉痉挛、震颤。

这种酷刑遇到体质强壮的犯人,可以持续几天。到最后,每一分钟都是恐怖的地狱:肉体已经崩溃,肌体已经腐烂,可意识还在活动。——最后犯人往往死于窒息。

随着双手慢慢变得无力,犯人的身体会下坠,把重量压在双脚上。这个时候,犯人的肺会受到挤压。他可以吸进空气,却无力呼出。他会挣扎着用双臂拉起身体,好吐出空气。但他总有挣扎不动的时候,这时,死神就终于降临了。有时,罗马士兵也许出于仁慈,也许因为不耐烦等待,会用棍打断犯人的双腿。这会加速死亡进程,对于犯人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耶稣被押解到骷髅地。

四周矗立着惨白的岩墙,脚下到处是荆棘和碎石,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尸臭。这里有过太多腐烂的肉、凝结的血,再大的风也吹不走这种气味。

行刑者开始忙碌起来,刨土挖坑。耶稣坐在一块石头上,安静地看着。有一个士兵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酒。酒是用苦胆调和的,可以起到麻醉作用。这是一种古老的犹太习俗,人们会给受刑的人喝药酒,麻痹他的知觉,减轻他的痛苦。

耶稣接过了酒,放在唇边。但他只尝了一下,就还给了那士兵:他不愿意接受麻醉,他希望在最后一刻,自己也是清醒的。士兵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把酒泼在了地上。

耶稣向远处的原野望去,枯黄的土地上,零星的野花迎着太阳绽放,几棵柏树孤单地挺立着。这是一块坚硬的土地,就像人的心。

但再坚硬的土地,也有自己的春天。

他看到了一个人向这里走来,那是个沉静的少年。他一边驱赶着羊群,又不时仰望浩瀚的天穹。那里充满着神秘与瑰丽,雾雨雷电都是上帝的话语。春风是上帝派来的天使,野地里的百合是上帝从七重天上撒下的珍珠,这是一个甜美的世界,生活在上帝的怀抱里,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少年也走进了青春。

羊群不见了,少年变成了一个青年。他一身白袍,向这里走来。熙攘的人群跟在他后面,青年指给他们看大地上的珍宝。成块的黄金从土里跳了出来,还有翡翠和红宝石。大地上开遍了火红的玫瑰,它们的光彩把天空都照亮了。他身后的人群长出了洁白的翅膀,身体里发射出纯洁的光焰。青年喊叫的声音一直传到耶稣耳边:“这一切我们都能拥有。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国!只要我们能彼此相爱!”

玫瑰枯萎了。人群消失了。黄金和宝石又变成了瓦砾。这个青年孤单地一个人走上各各他,罗马士兵对他视若无睹,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青年走到耶稣跟前,紧紧拥抱着耶稣。他的身体像水汽一样地蒸发了,只在耶稣的眼角留下了一滴泪。泪顺着脸颊流进耶稣嘴里。比血更腥,比盐更咸。

这时,有个士兵喊了一句:“都准备好了!”

主啊,请宽恕他们

三个十字架耸立在艳阳下。

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被吊在中间。他头上戴着一个荆棘冠,额头的血已经凝固,如同一个红色血环。在他的十字架顶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用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三种文字写着:犹太人的王。

在他的身边,各有一个十字架。两个强盗分别被钉在上面。

罗马人开始允许人们进入刑场,近距离观看犯人。人们三三两两走上高台,兴致勃勃地看着十字架。一个带了点儿醉意的胖子,穿着件肮脏不堪的羊皮袄,看着耶稣直摇头:“这个傻子说自己是上帝的儿子呢!你要是上帝的儿子,就从十字架上下来啊?”他朝脚下吐了口痰,“骗子!”

一个长老大声喊:“这个混蛋。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却说自己是弥赛亚!你要是从十字架上下来,我就拜你是弥赛亚!”他气愤地揪着胡子:“他说要拆毁圣殿,然后三天内重建起来。这是亵渎!一身血,吊在十字架上。这就是他的下场。罗马人抽了他鞭子,抽得好!该打断他的每一根骨头!”

耶稣身体像是在燃烧。疼痛从每一丝肌肉、每一根神经袭来。痛苦是一座熊熊燃烧的海洋,海面下是狰狞的骷髅、狂笑的魔鬼。他的脑海开始在这海洋里漂流。

耶稣抬起头,望着对面的耶路撒冷。在他眼里,那座城市在摇荡,在变形。它耸立在天与地中间,流溢出黄金般的光彩。那里有他的梦想,他把自己三十三年的梦想埋葬在那里。在圣殿、在客西马尼、在大祭司府第、在安东尼亚堡,他一捧土一捧土的埋葬了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把耶路撒冷变成了黄金的城池。

他仰望天空。白云在耶路撒冷上空翻滚,无数白翼的天使在云里穿梭。他们手里捧着美丽的红玫瑰,向大地上抛撒。玫瑰一朵朵地坠落在耶路撒冷,覆盖了它的街道,淹没了它的房屋。芳香充溢了整个城市。

然后玫瑰化为鲜血,在耶路撒冷汹涌流淌。血从耶路撒冷黄金砖墙里渗了出来,从它的白玉门楼里涌了出来。血在原野上流淌奔涌,血里发出了尖叫,就像一个梦魇中的病人……

耶稣低声说:“主啊,宽恕他们。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钉在他旁边的一个强盗没有听清他的话,嘲笑他说:“你不是基督吗?救救你自己,也救救我们吧!”

另一个强盗打断他:“我们同样受刑,你就不惧怕上帝吗?我们罪有应得,可是他却没有做过什么横逆不道的事情。”他对耶稣说:“耶稣啊,如果你真能进你的天国,不要忘了我。”

耶稣太疲惫了。他垂下了头,喃喃地说:“今天你就要和我一起在乐园里了。”

这个时候,十字架下传来哭泣声,耶稣勉强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那个被人拖到圣殿的妇人。她跌坐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用手抓着地上的泥土。他看到了那个用香膏给他抹头的女人,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风中,用盈盈的泪眼望着他。他也看到了那个吻过他脚的妓女,她裹着头巾,想要冲到十字架旁,一个罗马士兵粗暴地把她推到了一边。

这时,他看到了她。一个衰老的女人,脸上皮肤已被艰苦岁月磨蚀,可她依旧挺着笔直的腰板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死去。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只有像天空一样无垠的悲恸。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种温情像闪电一样地击中了耶稣,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母亲。爱是崩塌的雪山,爱是汹涌的海浪,爱是那样真实。对一个人的爱竟是如此真实,就像对全世界的爱一样。

约翰站在不远处,所有的弟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来到骷髅地。只有他一个人,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冒险来见耶稣最后一面。他像个孩子似的俯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泪水从他温柔的心里流出,打湿了各各他的土地。

耶稣望着约翰,大喊了一声:“你的母亲!”约翰抬头望像耶稣,一脸困惑。耶稣又望向母亲玛利亚,大喊:“你的儿子!”

约翰明白了,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玛利亚。约翰拥抱着玛利亚,哽咽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你的儿子!”玛利亚瘫倒在他怀里,像一根无助的芦苇。

下午3点,太阳缓缓转向西方。

耶稣越来越虚弱,他的双臂已经无法支撑身体,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肺火辣辣地疼,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遥远、模糊。耶路撒冷仿佛变形成一个黑色的怪兽,在遥远的天边喷吐着烟雾。它口中的火焰遮蔽了太阳,大地变得一片黑暗。无数的星辰开始坠落,像是燃烧后的灰烬。大地撕裂了,埋藏在里面的骸骨在地面上游走,原野上到处是尸骨的惨白。

一面湖悬挂在黑暗的天空。在湖边,有个人长发飘荡,站在舟中,讲述光辉的寓言:“天国好像一粒芥菜种,人拿去把它种在田里。它是种子中最小的,但长大了,却比其他的蔬菜都大,成为一棵树,甚至天空的飞鸟也来宿在它的荫下。”

一座山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有个白衣青年站在山巅,伸开臂膀,像一个巨大的十字,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喊:“你们是世上的盐,你们是世上的光!”

一片树林延伸在天边。有个忧伤的人坐在林边,讲述一个美好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主说:“无论什么时候,你们拒绝帮助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就是拒绝帮助我。”

一个个画面向他冲来,然后又像烟雾一样消散。黑色的阴影在不断扩大,一片一片吞没着大地,空中传来千万个翅膀拍打的声音。整个世界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渐渐黑暗的背景上,洒着一个个斑驳的红点,像是血点,又像是玫瑰。

耶稣低声说:“我渴了。”

一个罗马士兵拿海绵蘸满了醋,绑在牛膝草上,送到他嘴边。耶稣贪婪地吸吮了几口海绵。瞬间,世界似乎明亮了几分,但很快又归于暗淡。

士兵放下海绵,又坐回到一块石头上。他们开始漫不经心地聊天,商量怎么分这些犯人的衣服。这时候,十字架上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抛弃我?!”

这个声音充满着可怕的痛苦,在各各他的山崖间回响着。

罗马士兵惊奇地抬头望去,耶稣的头垂在了一边:他死了。

一个叫朗格努斯的士兵走上前,试探着用矛刺了一下耶稣的肋,他想要确定耶稣是否已死。血和水猛地喷涌出来,从十字架洒落到大地上。

下午的阳光慵懒地照耀着殷红的鲜血。

§§后记

耶稣死后,弟子们四处逃散。但是不久,他们开始聚集起来,举起老师生前的火炬,传播耶稣的福音。他们是基督教最早的一批传道者,在耶稣被捕后那段最黑暗的时间里,曾经一度消沉困惑。但此后,他们始终勇敢坚定,为了信仰无所畏惧。他们坚信耶稣是上帝之子,死后复活,并将在未来审判全世界。

耶稣的弟子们被基督教尊奉为“使徒”。他们大多数惨遭横死,下面是几个重要弟子的结局:

彼得——三十多年后,他在罗马城死于十字架上,后来的天主教将他奉为第一任罗马教皇。

安德烈——彼得的兄弟,后来在希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约翰——他是耶稣生前最喜爱的弟子。从各各他刑场返回后,约翰像儿子一样照顾耶稣的母亲玛利亚。他同样热心参与了基督教传道活动。据说他终年九十五岁。

雅各——约翰的哥哥。十几年后,雅各在以色列被斩首。

不久,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出现了,他叫保罗。保罗虽不是耶稣的弟子,却是整个基督教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把耶稣的教导发展为一种新的宗教。保罗宣布:人类负有原罪。但是耶稣的死救赎了人类的罪恶,给世人的灵魂带来了新生。在他的推动下,新宗教在罗马广泛传播。

这个宗教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就像暗夜中的灯塔,吸引了无数困苦、迷惑的民众。基督教的盛行引起罗马政府的猜忌,因此遭到过多次残酷迫害,但是最终信仰战胜了刀剑。基督教不仅没有枯萎,反而更加壮大,并最终在313年成为帝国的国教。

罗马帝国漫不经心地处死了耶稣。但两百多年后,罗马皇帝却匍匐在十字架前祈祷,将昔日的犯人奉为永恒的救主,这真是历史的讽刺。

但是此时的基督教和耶稣当初的基督教已经有了微妙的差异。神学家疯狂地争论耶稣和圣父的性质,神甫们规定了繁缛的礼拜仪式,大主教们则想借助帝国的力量彼此争斗。所有这些,对一个宗教来说,也许都是必然的。但是耶稣爱的赞歌依然不时响起,只是它的声音逐渐低沉。

至于彼拉多,耶稣死后他又担任了几年犹太总督。后来他被撤职,并被流放到高卢(现在的法国)。不久后,他自杀身亡。

彼拉多卸任三十年后,以色列爆发了一次惨烈的起义。战争持续了四年,罗马人才攻陷了耶路撒冷。整个城市被烧毁,辉煌的圣殿也被付之一炬。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其中甚至有许多婴孩。一些起义者退守南部的几个要塞,继续作战。他们又苦苦支撑了三年,最后一个要塞马萨达沦陷于公元73年。为了纪念这一悲壮的结局,现在以色列士兵入伍誓词就是:“马萨达将永远不再陷落!”

公元132年,以色列爆发第二次起义,罗马人又用了三年来镇压起义。此后,犹太人被驱逐出以色列,开始了近两千年的漂泊生活。之后,犹太人一直饱受歧视与虐待,希特勒的集中营则是他们苦难的巅峰。

罗马帝国为什么灭亡

基督教在公元1世纪开始成形。开始的时候,它只是一些小团体,人数很少。逐渐地,它的成员越来越多,开始向整个罗马帝国扩展。帝国做出了激烈反应,在皇帝们看来,基督教既荒谬,又危险,必须予以严惩。尼禄是第一个迫害基督徒的皇帝。公元64年,罗马发生了大火,尼禄便宣称是基督徒放的火。于是开始了捕杀,许多基督徒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有一些被扔进了斗兽场喂野兽。耶稣的大弟子彼得就死于这次大迫害。

此后的两百多年内,罗马帝国发起了一次次血腥迫害。但是,基督教不但没有消亡,反而更加壮大。它对贫穷的人、困苦的人、迷惑的人,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烈火不能焚烧,野兽不能吞噬。

但基督教有一个对手,那就是密特拉教。这是来自波斯的一个神秘主义宗教,它的主神叫密特拉。关于他的传说有点儿模糊不清,但总体来说,他似乎是人形的救世主,孔武有力,曾在洞穴中杀死过一只象征邪恶的公牛,用它的血沐浴全身。密特拉似乎是太阳神,降生到人世的主要目的是维持宇宙的平衡。据说在公元前208年,密特拉离开人世,飞回天国。

密特拉教充满了神秘气息。它的教徒分为七个等级,每个等级都有复杂的象征意义。新入教的人,是“大乌鸦”,这个词汇象征着旧灵魂的死亡。“大乌鸦”上面的阶层依次是“新郎”、“士兵”、“狮子”、“波斯”、“太阳信使”、“父亲”。每个级别都对应着特殊的星座,每次升级都要举行充满隐喻的仪式。

这个宗教崇尚力量,它是一个男性的宗教,拒绝接受女性。因此,它对士兵阶层特别有吸引力。罗马帝国军团里,有无数密特拉教的信徒。从叙利亚到英格兰,密特拉神受到广泛的崇拜。

基督教和密特拉教在争夺罗马的心灵。它们旗鼓相当,胜败殊难预料。如果密特拉教获胜,以后的西方史就会迥然不同,甚至有可能全盘翻转。

但是基督教最终获胜了,帝国当局的态度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13年正式承认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公元380年,另一位皇帝狄奥多修禁止了其他所有宗教进行活动,将基督教正式定为国教。不久,密特拉宗教就销声匿迹。

这里暴露了密特拉教的一个弱点:它局限于士兵阶层,与帝国有太深的渊源。因此,它无法像基督教那样,在帝国迫害下依旧生生不息。

罗马帝国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背后当然有复杂的原因。要理解它,就要提到历史学家最喜欢问的一个问题:

罗马帝国为什么灭亡了?

这个问题吸引了无数学者。许许多多历史学家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有人说是因为商品经济的崩溃,有人说是因为军事压力与经济衰落之间的恶性循环,还有人说是因为罗马人用了含铅的水管变笨了,等等。

历史学家习惯拿罗马帝国和汉帝国相比。从时代上说,它们确实大致同时。但从发展阶段上说,汉帝国要比罗马帝国高级得多。汉帝国创建伊始,它的人民就有相同的民族认同、相同的文化传统、相同的价值观念。它统治的是一个同质的帝国。

但是罗马不同。

它从城邦直接跳到了帝国。它的城邦时代太过璀璨,延续的时间又太长,以至它进入帝国时代之际,已经形成了不同的民族认同、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这些东西已经凝固起来,很难被一个帝国消化掉。因此,罗马人面对的,是一个民族百衲衣、文化万花筒。

而汉朝的背后有一连串庞大的影子:西周、春秋、战国。至少从西周开始(如果不是更早),中国的城邦时代就已经开始消融。和中国相比,罗马帝国迟到了一千年。这也就解释了另一个问题:汉帝国灭亡后,中国能够再度统一。而罗马帝国灭亡后,为什么没有再度统一。

也许,这迟到的一千年就是答案。西方的帝国来得太晚,而城邦时代延续得太久。这使得西方的城邦文明远远超过了东方,也使它的帝国建在沙堆之上。

最让人震惊的是:罗马帝国居然在沙堆上站立了五百年!

这不能不归功于罗马人的军事和政治才能。罗马军团达到了古代步兵的极致。士兵们受到了严格的专业训练,作战、行军、扎营都惊人的准确与灵活。罗马军团是不是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全世界训练最好、装备最精良、战术最科学的步兵。罗马统治者的管理能力也非常优秀。他们是十分务实的统治者,极端重视条理化和可操作性。不仅修建了古代最好的公路,制定了充满理性精神的《万国法》,也建立了高度灵活的地方政府。

公元3世纪的时候,罗马帝国发生了一次大危机。它的核心问题是帝国与军队的关系。从公元193年到公元284年,罗马的皇帝几乎无一善终,帝国陷入了大混乱。只有在皇帝塞维鲁统治时期,出现过十几年的短暂稳定。而他给儿子留下的遗嘱是:“只要让士兵发财,不要管其他人。”这句话说出了那个时代的危机本质。

这段时期,军队不断发动政变,扶植一个个傀儡。在最荒唐的时候,罗马禁卫军甚至拍卖皇位,谁出价最高就可以成为帝国之主。一个叫朱利安努斯的人花了大价钱买了下来,但他只当了66天的皇帝就被斩首示众。

这个时候,罗马帝国似乎要彻底崩溃,但它终于稳住了形势。帝国出现了一系列强有力的皇帝,牢牢控制住军队,使帝国重新稳定下来。

政治局面虽然稳定了,但是罗马帝国的机体却在衰老。经济持续凋敝,通货膨胀达到了惊人的地步。“在埃及,公元1世纪时,一个计量单位的小麦的价格为六个德拉克马,公元276年时涨为两百个德拉克马,314年时涨为九千个德拉克马,334年时涨为七万八千个德拉克马,334年后不久涨为两百多万个德拉克马。”30①货币变得毫无价值,社会不得不退回到以物易物的自然经济状态。军费在急速上升,帝国官僚机构在不断膨胀。赋税变得无法承受,土地被抛荒,城市在萎缩……这一切让当时的人们觉得惊慌失措,迷茫困顿。

也许我可以借用斯蒂芬·金的一个比喻:

“如果这个草被镰刀割断了,会发生什么?如果这叶草开始枯萎,它的腐烂会不会渗透到这个小宇宙里?会不会让这个宇宙里中的每样东西都变得焦黄干枯?”②每一叶草里都有亿万个原子、无数个微生物。可以说,每一叶草里都有浩瀚的宇宙。小宇宙里的居民会觉得一切都在莫名其妙地衰败,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因为:这叶草被割断了。

罗马帝国就是这叶草。所有这些灾难都是因为它在衰老,它在枯萎。

城邦死于脆弱,帝国死于衰老。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里已说过:帝国为了控制辽阔的疆土,不得不采用组织成本最小的制度——独裁。这个制度能简化政府功能,减少管理层级。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它组织成本虽然最小,效率却也是最低。

独裁解决了管理难题,却导致了政府与社会的疏离。城邦可以对全体公民加以组织化。因此,它能充分动员资源。但帝国公民必然是去组织化的。帝国社会渐渐地简化成了两块:有组织的政府和没有组织的人民。二者之间就像油和水一样,互不相溶,各行其是。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罗马有一亿臣民,但几千个禁卫军居然就可以拍卖帝国!帝国臣民对此保持沉默。雅典只有几十万人口,但它绝对不可能容忍几千个暴徒拍卖雅典。因此,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城邦资源极其有限,但可以动员到极致。帝国资源极其庞大,却无力充分动员。

帝国都会慢慢衰老。随着时间推移,人民的去组织化程度越来越重,资源的动员成本也就越来越高。帝国是有优势的,它的优势就是庞大。可是,当它的管理成本高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把这个优势完全抵消掉。这个时候,帝国的末日也就到了。

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帝国内部越来越紧张,最终自行解体。要么就是帝国被外部敌人击败。这些敌人规模比它小,但其成员却高度组织化,从而能动员出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帝国的命运。

罗马帝国就在这条路上滑行。它意识到了情形不对,它也采取了对策,那就是加强独裁。3世纪大危机结束后,罗马皇帝变成了东方式的帝王,他们头戴皇冠、身穿名贵丝袍、浑身上下金银珠宝,接受臣民的跪拜。他的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成为臣民的绝对主宰。但这不能解决问题,长期来看,它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罗马帝国还面临着特殊的问题。由于帝国过于辽阔,民族和文化过于庞杂,所以分裂倾向日益加剧。为此,帝国曾被一分为四,由四个皇帝协同管理。后来,又被划分东西两帝国。东部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西部帝国则以米兰为首都。

这个时候,皇帝们希望抓住一切机会,去削减管理成本。他们希望有一种力量,能让帝国重新黏合起来。于是,他们选择了基督教。帝国希望人民能在共同信仰下凝为一体,与国家同生共死。这时,宗教成了拯救帝国的救命稻草。

这就是帝国选择基督教的直接原因。

但是帝国的打算落空了。基督教是个人的宗教,它能安慰苦难的灵魂,但拯救不了一个垂死的帝国。

罗马帝国衰亡的最后一幕是“蛮族入侵”。

这次入侵不是孤立现象,而是欧亚大变局中的一环。风暴的源头是东方的游牧民族——匈奴人。匈奴人曾经被汉帝国击垮,但它并没有灭亡,而是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匈奴人迁徙到了中国北方,北部匈奴人去了中亚草原。在公元4世纪,这两部分匈奴人不约而同,分别发起了大侵袭。

南部匈奴人行动略早,他们驱马南下,占领洛阳和长安,灭亡了中国的西晋王朝(公元316年)。稍后,北部匈奴人率部西进,进入了俄罗斯大草原。这次西进引起了连锁反应,匈奴人势不可挡,就像决堤洪水。其他游牧民族就像兔子一样,在洪水面前仓皇逃遁。既然匈奴人是从东方来的,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向西方逃亡。结果西方的游牧民族又被这些人驱赶,向更西的方向逃亡……

最终,这个越滚越大的雪球冲到了欧亚大陆的最西端——罗马帝国。

打头阵的是西哥特人。它们为了躲避东方的压力,冲过边境线,进入罗马国土。罗马帝国当时分为东西两部,由兄弟二人分别统治。公元378年,东罗马皇帝法伦斯御驾亲征,迎战西哥特。双方在阿德里安堡决战。罗马军队惨遭歼灭,皇帝本人身负重伤,逃进一座农舍。最终,西哥特人围住农舍,将他活活烧死。

接着,战线转移到了西部。蛮族人对西罗马帝国发起了一次次进攻。汪达尔人、阿兰人、阿勒曼尼人、哥特人……的目的已经不是劫掠,而是瓜分帝国的土地,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帝国苦战了几十年,它创造了伟大的奇迹,也取得了不止一次的胜利。但是,它实在过于衰老了,这头雄狮已斗不过蜂拥而来的群狼。

公元410年,罗马城被西哥特人攻陷了,烧杀掠夺持续了三天。

西罗马帝国又苟延残喘了六十六年。这六十六年,是它被不断瓜分的历史。西哥特人占领了西班牙,法兰克人和勃艮第人占领了高卢,盎格鲁–撒克逊人占领了不列颠,汪达尔人占领了北非。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个皇帝被废黜,意大利成了东哥特人的领土。

和罗马帝国的人口相比,蛮族数量非常之少。比如汪达尔人。他们的男女老少全部人口只有八万,战士大约只有两万。但是他们征服了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北非行省,又在公元455年攻陷罗马,烧杀十四天,掠走了帝国皇后和两位公主。这已经说明帝国臣民冷漠到什么程度,又被“去组织化”到什么程度。

东罗马帝国也是风雨飘摇,但终究幸存了下来。它比西罗马多活了将近一千年。但此时,它已不是当年号令地中海的罗马帝国。

真正的罗马帝国,在公元410年就已经灭亡了。

此后,欧洲再也没有出现帝国,它永久地告别了帝国时代——中世纪开始了。

中世纪初期,欧洲跌到命运的谷底。日耳曼人瓜分了它,牧民劫掠了它,北方的海水送来了维京海盗,东方的沙漠送来了伊斯兰武士,欧洲被敌人包围。

它的内部也是一片混乱,欧洲碎裂成千百个领地,领地之间的斗争无休无止。

也有人做过统一的尝试。比如,查理曼曾经创建过一个帝国,囊括了法国、意大利、西德,以及北西班牙。在地图上,这个帝国威风凛凛,但它完全没有基础,全靠武力把乱七八糟的力量拼凑在一起。公元814年,查理曼驾崩。不久,这个帝国就四分五裂,销声匿迹了。

分裂的欧洲商业萧条,文化粗鄙。和东方的唐宋王朝、阿拉伯帝国相比,它显得微不足道。

但这只是硬币的一面。

硬币的另一面是:欧洲正在酝酿一种新事物。

长久以来,人们认为欧洲的中世纪黑暗停滞。这个观点是错的。它也许黑暗,但绝未停滞。相反,它一直在剧烈变动,各种力量彼此合作、彼此争斗。国王、贵族、教士、市民、商人、农民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始终在变化,充满了活力。谁也不知道它会通向何方,又止于何处。

最终,到来的比预期的更加灿烂——在所有的文明中,是它第一个敲响了未来之门。如果欧洲再度被帝国统一,现代文明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今天的人类也许就不曾登上月球,也不会明白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也许欧洲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是一个没有帝国的文明。

我们该用什么比喻来形容这个在困在中世纪的欧洲呢?我宁愿说它是一只蝶蜕变前的蛹。

但蛹首先要为生存苦斗。

经过几百年的挣扎,它终于熬过了寒冬。北欧海盗融入了西方文明,游牧民族被挡在门外。不过最大的危险来自伊斯兰世界,阿拉伯帝国像一头雄狮,从印度河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欧洲就像一只羔羊,被环抱在雄狮怀中。

到了11世纪,欧洲已全面复苏:中欧农民向东垦荒推进,意大利船只在整个地中海扬帆远航。被围困的欧洲,变成了一个膨胀的欧洲。它依旧四分五裂,但一种秩序慢慢从混乱中产生出来。这种秩序迥然不同于东方帝国,它是碎裂的、多元的。也正因为此,它才能给新事物留下生长的空间。

历史学家称这种秩序为“封建制度”。

这种制度大致可以概述如下:土地被分割成一个个封地,领主把它分封给自己的属下。属下则向领主宣誓效忠,提供军事服务。同样,属下接受封地后,可能把它又转封给他自己的属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分封网络。

几百年下来,这个网络错综复杂,宛若迷宫。在不熟悉它的人眼里,这简直是一个疯子的设计。比如,由于某一块土地的缘故,约翰是亨利的领主。但在另一快土地上,亨利又是约翰的领主。在这种封建制度下,没有任何人有独裁的权力。欧洲的国王不像东方的帝王,他不过是贵族的领袖而已。

这种体制下,社会上出现了一个新的阶层——骑士。他们是军事化贵族,手持利剑长矛,纵马奔驰。后人喜欢美化他们,给他们杜撰出各种美德。事实上他们残暴好斗,有时甚至嗜血成性。一个贵族曾宣称:“对我来说,吃喝和睡觉都算不上什么乐趣。打仗的时候双方发出怒吼的时候,无人骑乘的战马倒在阴影里的时候,人们喊叫着‘救命!救命!’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不管是谁——掉到野草充斥的山沟里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拿着短矛、披着战旗死在地上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乐趣!”①也许,这才是真实的骑士写照。但同时,他们富于自尊,蔑视死亡,危难面前百折不回。在那个时代,他们可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战士。

只有宗教才能使他们畏惧。

罗马帝国在垂死之际,接纳了基督教。这一举措没能挽回帝国沦亡,但却埋下了一个深深的伏笔。

耶稣要是能活到这个年代,对这个宗教必会惊诧不已。

耶稣宣扬平等,它却强调等级;耶稣呼吁和平,它却鼓吹圣战;耶稣重视内心的热情,它却制造了繁缛的仪式。有人用耶稣的名义烧死异端,有人以耶稣的名义勒索钱财。但是耶稣发出的爱之呐喊,依旧是教义的核心。基督教依旧认可灵魂的平等,承认个体的价值。

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基督教如同一把夺目的火炬,照亮了千万人的心灵。许多人鄙视中世纪的基督教,认为它野蛮、堕落。但如果没有基督教,中世纪会野蛮得多,也堕落得多。是基督教为他们维系了共同的价值观,为他们找到了灵魂的家园。

洗礼、礼拜、祈祷、忏悔,这些宗教活动给了无数人以安慰,他们的生命不再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沙漠。尽管卑微、尽管困苦,但生命依旧是有意义的。在如此悲惨的年月里,这个想法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那么,几千万人毫无保留地信仰它,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有人为它抛弃家园,做万里远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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