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骁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探究意味,心情怃然冒出丝紧张,但见到崇成帝没有询问,只负手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有些蹊跷,下意识的回身朝御书房内看去。
见赵炎拧着眉头冲着他颇为担忧的摇了摇头,欧阳骁心中有底了。
他不再犹豫,捂着犹自阵痛的胸口疾步跟上崇成帝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御花园。
严冬红梅在一片白皑皑的积雪中越发美艳动人,偶有冷风掠过,吹落星星点点的红梅,飘落在雪地中仿若嫣红的血渍一般。
老皇帝立在梅花林的中,凄凉的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难以琢磨:“当年,朕就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母妃,她在月下梅林中翩然起舞,看起来像是误入尘世的仙子一般。”
欧阳骁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盯着眼前那片梅林沉默不语。
“朕平生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漂亮的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所以朕不顾皇后的心意,执意封了那个小宫女为容妃。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大概是朕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了。”
回忆起昔日的种种快活时光,崇成帝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浑浊的眼中浮现出少有的明亮光华,似乎只这样想着,他就还是昔日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皇帝一样。
只是好景不长,后宫内风波不断,所有人都想出去这位令皇帝史无前例的越级晋封的容妃,后来她被人诬陷想要设计毒杀皇后及其腹中龙嗣,崇成帝震怒不已,将容妃打入冷宫。
“那段时间非常煎熬,朕一边痛恨着她的毒辣,一边又觉得她不是那种为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女人,心中十分纠结。但最终,朕还是敌不过心中对她的惦念,趁那夜喝醉了就,去了冷宫看她。”
崇成帝偏过头来,淡淡的看了一眼梅花掩映下欧阳骁清秀的面庞,眼神有些恍惚,道:“你和她长得实在太像了,让朕每次见到你,都会想起容妃。”
欧阳骁良久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注视着面前男人的双眼,心中百感交集。
只听崇成帝继续说道:“想来容妃已经走了快二十年,而如今朕的祁儿走了,紧接着朕的皇后也走了,朕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亲人”两字深深刺痛了欧阳骁的心,眼见着一双苍老颤抖的手想要拍上他的肩膀,他猛然退后两步避开了,清澈的眼眸中瞬间盈满痛苦的神色。
崇成帝看着自己失落在半空中的手掌,有些怔愣的看向欧阳骁,待看到他盈满泪水的双眸后,他不由得心头一紧,良久,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朕的确没有对你用心,你怨朕也是应当的。”
怨他吗?
欧阳骁看着面前尽显沧桑疲态的男人,在心中认真的询问了一遍,他得出的答案是,不仅怨他,而且是带着恨意的埋怨。
容妃去世时,欧阳骁尚不足两岁,对世间万事都懵懂不知。他被交到面慈心狠的皇后手中,先不说吃穿用度不比欧阳祁及其他公主,就连最起码的尊严也无法得到。
皇后动辄打骂时,他曾光着脚偷偷从寝宫跑出来,冒着严寒的冬雪跑到皇帝的崇德殿,然而却被告知皇帝早已睡下,并明确下令不准皇子骁私自闯宫。
欧阳祁率领着一群蛮横的小太监冲他丢石子,甚至将他扒光衣服倒吊在树上,任由所有人对他嘲笑侮辱,他亦曾不堪侮辱,企图到御书房求见父皇,希冀可以得到他的宽慰与帮助。
后来,举行过成人礼后需要搬迁出宫,独自到皇宫外的府邸居住,皇帝也从未现身,只命人请翰林院的师傅随便写了“骁王府”的牌匾送来,甚为冷清。
记忆中,从出生到他搬离皇宫的那十几年,他也仅仅只是在每年的合家宫宴上见过几次那所谓的父皇,直到他到了要上朝参政的年纪,他才真正的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这位高高在上的父亲,长着怎样的眉眼,怎样的口鼻。
欧阳骁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孤独与难堪中拼命挣扎的经历,虽说这些事崇成帝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却可以说这些事都是他一手造成。
若没有他那天在梅花林下的动心,若没有他把持不住偷偷前往冷宫幽会的那个夜晚,或许自己就不必来这世上遭罪受辱;若他能在自己孤苦受辱时说上两句话,那或许自己的人生将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坚信,崇成帝要对自己的扭曲人生负上大部分的责任。
痴痴的望着他清澈的双眸,崇成帝见他久久不肯出声,颓然的收回手,转身向着西方走去,沉声道:“再陪朕走一走吧。”
欧阳骁深吸口气,缓缓心中翻涌的情绪,再睁开眼睛时已经了无波澜,他转身跟了上去。
两人经过御花园,折向西行走了很短的一段路,欧阳骁就察觉出不对。
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再往西去,除了冷宫就唯有他的母妃生前居住的落梅殿了,他骤然停住脚步,清冽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温情:“今日,父皇到底想说什么?”
见欧阳骁满脸戒备与冰冷的看着自己,老皇帝没有表达任何不悦,他只是转过身去继续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前走,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朕来就是了。”
果然不出欧阳骁所料,崇成帝带着他走进了尘封已久的落梅殿,庭院虽有人定期整理,却依旧显得有些破败,丝毫没有生气。
“容妃最爱清净,所以生下你后,便特意向朕讨了这落梅殿住着,说这里僻静,离御花园也近,最合她心意。”
崇成帝抚摸着庭院中枯树,轻叹口气:“朕虽觉得不妥,却见她万般喜欢,心想着这里又离皇后的寝宫远,或许能稍微减轻一下她们两人的矛盾,所以朕就应允了,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皇后却趁着落梅殿距离各宫偏远,才肆无忌惮的下了毒手,对吗?”
欧阳骁打断了他的话,也结束了今天的这场莫名其妙怀念逝去母妃的旅程。
他走到皇帝面前,从旁边枯树上伸出的一道枝桠正勾住他的一缕青丝,欧阳骁淡然的把手伸到头上,一把将那束发的玉冠强硬的扯下来。
如瀑般的长发瞬间抖落,随着冬日的冷风在他身后肆意飞扬,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欧阳骁又让老皇帝恍惚想起他与容妃初遇时的情景。
但欧阳骁不知道他心中的情景,只是将手中的玉冠扔到他的脚边,冷声道:“我只想问一句,这么多年来,父皇可曾真的将我当作是您的儿子?”
乍一听到欧阳骁的问话,老皇帝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如此奇怪的问题,但很快他的眸色就变得暗淡下来,轻叹一声道:“血浓于水,你怎的问如此的傻话?”
“傻话?”
欧阳骁修长的眉梢上挑,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眯了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余载,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他又走近两步,紧盯着老皇帝浑浊的双眼,问道:“那我想问一句,当我受辱被欺时,父皇可曾心疼过?那十多年里,父皇又为何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崇成帝被他满含凄怨与委屈的追问弄的哑口无言,他愧疚的垂下眼眸避开欧阳骁追究的目光,偏过头看向一旁枯死的树木,良久,才轻轻的说了一句:“你实在太像她了。”
轻飘飘的一句,听起来似乎与他的追问毫无关联,却让欧阳骁顿时明白了这个存在心中二十多年的疑惑。
原来,不过是因为自己与母亲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大概会让执念太深的崇成帝每次见到他的脸都会想起当年那个在梅花雨下翩然起舞的女人,所以他会选择避开自己,选择从未有过自己这个孩子,从而逃避内心失去挚爱的痛楚。
听到这个答案,欧阳骁有些释怀,却又有些不甘。
他宁愿想着或许是因为自己书念得不好,或是功夫练得不够高而遭到父皇的冷落,也不想他这悲惨凄楚的童年完全是因为三个自私的人痴缠不已所造成的结果。
风掠长空,卷起身后的长发如浪般翻涌。
良久,欧阳骁只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神情坦然的看向崇成帝,道:“父皇宣儿臣来,究竟有何事要问?”
崇成帝见他眸色一派凛然,心知与这个小儿子之间的心结怕是很难解除,于是暂时放下心头复杂的情绪,问道:“长清宫方才发生的事情经过,朕已经听过了,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为何会在那里?”
果然,他找自己来谈心,实际上还是在怀疑自己与皇后的死有关,先前那些柔情攻势不过是他用来软化自己意志的手段而已。
欧阳骁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神色如常的答道:“母后宣儿臣入宫,说是在病榻上躺得久了,无聊发闷,”想听儿臣说一些宫外趣闻给她解闷。
“解闷?”
这个解释似乎有些牵强,但长清宫内所有宫女、太监都已遭灭口,崇成帝无从得证。只是皇后与先前的欧阳祁一样,脖颈上有被勒的痕迹,且两次欧阳骁都在场,这让老皇帝不由得心生怀疑。
欧阳骁知道单凭这个借口很难掩饰事实,于是拨开掩在脸颊前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道:“这道伤痕是那擅闯皇宫的刺客意欲行刺母后时,我与他搏斗被烛台擦破的,想来定会有人可以找到那带血的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