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沉默，古人和今人都有许多非常经典的总结。有个故事说，古代有个小国使节来中国进贡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金人，但要求回答三个金人哪个最有价值？一位老臣将三根稻草分别从金人的耳中插入：第一根从另一只耳朵出来了；第二根从嘴巴里出来了；第三根无声无息掉进肚子里了。于是老臣说：第三个金人最有价值！使节点头称是。
这个故事的指向是沉默的价值。
沉默为什么有价值？因为沉默有种种好处：
《论语为政》里讲了这样一件事，孔子的学生子张请教怎样能够谋取禄位，也就是当官。孔子说，多听别人说话，把你觉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说，便少过失。多看别人行事，把你觉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行事，便少后悔。说话少过失，行事少后悔，谋取禄位之道就在里面了。
战国时的楚庄王继位三年，没有发布一条法令。等到正式听政，一下发布了九条法令，废除了十项弊政，处死贪官，选拔人才，于是天下归服。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不过早暴露自己的意图，以至成大功。这里讲的沉默，是一种积蓄、酝酿，等待机会猝发的过程，为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现今到处的书摊上充满了无数的职场箴言，其中善于沉默是最为突出的要点之一：当领导的要少说为佳，为政不在多言，“一停，二看，三通过”，一旦开口就要周到、周全、周密，才能一言九鼎，服众；当下属的要不可说的不说，可说可不说的不说，不能不说的才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才有可能成为职场胜者，等等。
沉默又能表现一个人的成熟，给人美感。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聪明人不说话，说话的人未必聪明，夸夸其谈地与人争辩，即便赢了，也是把对手放到了平等的位子上，而沉默则可能使自己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不屑一顾，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内涵、深沉、力量、智慧让人尊敬、佩服甚至恐惧。
沉默的好处这样多，所以，人们把沉默奉为最佳生存方式之一。最好的口是金口，金口就是难开的口。所以有“沉默是金”的说法。
少不更事，到哪儿都是个话筒子，一群人里只要有我就只听见我的咋咋呼呼，人家“八”字没写完一撇我就脱口念出“人”字，常闹笑话。大人训我：你不开口没人把你当猪卖！也有人教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很多事情，不是想坏了、做坏了，而是说坏了，之类。我总不以为然：什么祸不祸的，大不了倒霉吃亏就是。阅历多了，才对“沉默是金”有了更多一层的理解。
在文艺社团呆了多年，目睹了无数与名利纠结的是非，也亲见了许多值得我终生敬佩的良师益友。我的一位前任，放弃了自己的写作，全身心投入社团组织工作，某次有了晋升机会，上级来人考察，座谈会上，一位业余作家霍然而起，不点名地厉声申诉自己受到压制，令在座其他人大为吃惊。因为谁都知道，我的这位前任是怎样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他，又怎样为他改稿提出详细意见，又怎样将稿子推荐给全国最有影响的刊物，又怎样在稿子发表后到处化缘为他组织全国性的作品研讨会，又怎样反复跑他所在的单位跟他的领导磨嘴皮子为他争取更好的写作条件。而他所申诉的“压制”，指的不过是最近一次选举参加全国性代表会议代表的落选。因为他的这次落选，我的这位前任事后急火攻心，私下里苦口婆心，向会议主办者请求增加名额，甚至打算将自己的代表名额作为交换。所有这些，我的这位前任无论在会上还是会后，也无论有多少人为他抱不平，劝他为自己申辩，但直至最终失去晋升机会，他都始终保持着沉默。
好久以后我问过他那是为什么，他淡然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我从那次知道，所谓沉默是金，远不止是一种做人的技巧，更是一种做人的品格。
有人问贝多芬用什么表现沉默，他的回答是用十六只定音鼓。我对音乐极无知，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又太年轻，怎么也想不通。那次跟我的那位前任交谈，忽然明白，是啊，沉默有时候真的会是一种轰鸣，一种巨大的震撼！
北欧纪行
从格里格故居到聂耳故居
在我们这个生长了亿万斯年的地球的遥远北方，北冰洋的风暴抽打着漫长的海岸，使它终年沉睡在千万年间形成的冰川之下。后来，气候逐渐演变，冰川逐渐缩小，那海岸只有到了冬天才为冰雪所覆盖。人类于是追随着冰川的退却走上北方之路。他们在自己发现的土地上建立国家，命名为“挪威”，即“通往北方之路”。他们自然很自信地认为自己是这里的最早居民。但是他们很快就认识到，这里早就生息着众多的神秘精灵：森林的湖水中有“纳啃”（“水怪”）；瀑布溪流的磨坊下有拉提琴的“弗色格里门”（“丑陋的瀑布人”）；海里有“德劳根”，那是在暴风骤雨中翻船的水手常常看到的一个最可怕的庞然大物。而人们最畏惧又最喜欢、最提防又最愿意亲近的，是住在山上森林深处的山妖。
各种山妖都类似人。不过他们只有四个手指和四个脚趾。他们的头上、鼻子上长着青苔或树枝。有的有二、三个头，有的只有一只眼睛。他们都很老，全身是破烂的长毛，都有牛一样的尾巴。山妖的妻子们熬粥时，用长鼻子搅拌。粥是他们的主食。虽然外形可怕，但山妖们常常是慢性子的天真多情的好汉。女山妖常常变成美女去引诱英俊的男人；男山妖则会把漂亮的女人劫持进山洞。山妖并非万能。他们只有在夜间或黄昏时才能活动。如果在太阳出来之前不躲进深深的山洞，他们就会变成石头。只要人们不是故意触怒他们，山妖是乐意同人们友好的。出来活动的时候，山妖们在柴堆、菜园、仓库、马厩和牛棚到处栖息。并不打扰人们。到了圣诞节夜晚，农夫们只要给山妖们准备一个大大的盛满粥的碗放到门槛外就行了。第二天早晨那些粥一定被吃个精光，农夫们因此得到山妖的祝福。否则，就会遭到山妖的诅咒。
挪威人在歌里唱道：
最好别跟山妖找麻烦，
当你在森林和水边逍遥，
要记住黑夜你并不是独身一人，
除你之外还有许多山妖
……
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山妖是挪威民间和国家艺术的灵感的源泉，山妖给挪威一代一代艺术家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的活力。在挪威，最典型的、唯一标志性的张贴画和工艺品，便是这些长毛的、衣着褴褛的、丑陋的却无一不让你爱不释手的山妖。
很自然的，以山妖为题材的民间文学、音乐、舞蹈、戏剧也成为挪威艺术的最高成就之一。其中，格里格的钢琴曲《森林山妖》无疑是王冠上的明珠。
我有幸在格里格的故居，听挪威当代最优秀的钢琴家，用将近一百年前格里格遗留下来的钢琴，演奏这首世界名曲。
挪威伟大的作曲家爱格里格生于1843年，去世于1907年。他在德国的莱比锡音乐学院上的大学。毕业后致力于北欧民间音乐研究，同时创办音乐演出团体。在艺术倾向上，坚持发扬民族音乐，同学院派对抗。除从事创作外，经常在国内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在政治上是民主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作品大多以风俗生活、北欧民间传说、文学著作和自然景物为题材，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是挪威民族乐派的代表人物。同时是享誉世界的浪漫主义音乐家。
在挪威，我最关心的历史人物有三位：戏剧家易卜生；画家蒙克；还有就是这位音乐家格里格。
格里格的故居在挪威西部大都市卑尔根。作为这个峡湾国家的入口之门，卑尔根因其自然风貌的奇特和人文历史的瑰丽，被联合国列入自然文化遗产，是欧洲九大文化名城之一。卑尔根人把城市建在面向广阔海洋的七座高屏障的山峰之间，显示出充分的自信和开朗。他们见了外人愿意说：“我不是挪威人，我是卑尔根人。”
卑尔根人的确值得骄傲，哪怕仅仅是因为一个格里格。
格里格故居在离卑尔根市区几十公里之外的特洛洛豪根。我们去拜访的那天，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雨中的特洛洛豪根一片葱郁，大片的湿漉漉的森林和花丛遍布这个狭长的半岛。除了格里格故居、格里格博物馆和音乐厅，方圆几公里之内，没有别的建筑。我们从市区进入这片神圣幽静、色彩斑斓的音乐之王的领地，最先看到是格里格博物馆。其建筑风格很前卫。临海的一面，全部是透明的玻璃幕墙。博物馆开馆时，王后来剪彩。大家忽然发现国王闲着，就让他为格里格的雕塑揭幕。那雕塑是两块高近五米、垂直相接立于地面的厚钢板。其中一块是格里格侧面头像的剪影；另一块是剪影镂空后的剩余部分。
离开博物馆，走过很长一段谷地上的林间小路，便见到矗立在另一座山坡上的格里格故居。
这是一幢北欧传统的上下两层的全木结构楼房，主体为白色，门、窗、屋檐饰以淡绿，简朴而明丽。我们就是在这幢房子的宽敞的客厅，听了那次终生难忘的演奏。除了屋子一角的一个台子上多了一尊不到50公分的格里格全身雕塑，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格里格生前的原貌。连钢琴上摆放的格里格热爱的母亲和妻子的照片框也与原先的位置一毫不差。那架创造并演奏过世上最为美妙的音乐的钢琴依然光可鉴人，似乎岁月无痕。这使我心里涌上一阵莫可名状的淡淡的感伤，毕竟一百年过去，物是人非了。如今为我们演奏的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女钢琴家，穿着上个世纪的墨绿色的大摆曳地裙。她向我们微微颔首致礼，充满了中世纪贵族气息。但一旦她坐下来。她就立刻同那钢琴、那神奇旋律的变幻者融为了一体。她弹奏的是格里格最具代表性的三首乐曲：《森林山妖》、《春天》、《婚礼进行曲》，乐曲里跳荡着挪威民间的纯朴风情，北方民族的神秘、深沉、灵动、欢快，让人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激动不安。
窗外碧绿的草坪，郁金香火一样开放。草坪的栅栏后面，是浓密的树林。树林的远处，是在明亮的细雨中闪闪发亮的深蓝色的海湾。海湾对面，黛色的蜿蜒的山间，深红的房子的尖顶在云雾里时隐时现。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乐曲描绘出这一切，还是这一切组成了乐曲。在迷离中引导我的，是一个天真地跃动着、又老练地做着鬼脸的小精灵。那时候我相信，格里格的灵魂来到了我们中间。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格里格，那个矮个子精灵，就站在他的钢琴后面向我们微笑。
我们这次享受的是王室的待遇。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在格里格故居的客厅里，坐在格里格坐过的沙发圈椅上，听用格里格的钢琴演奏的格里格乐曲。
格里格在63岁时完全归返自然。他和他的妻子都葬在屋前山坡下一处陡峭的崖壁中间，面对大海和夕阳。挪威人每年都要在格里格的忌日到这里举行纪念活动，每次都由国王主持。
在格里格博物馆和格里格故居所在的两个山坡之间的谷地里，掩藏着格里格音乐厅。从坡上往下，只能看见音乐厅的一个门洞。门洞上音乐厅的大屋顶，则是一大片苍翠的青草。从门洞进去，穿过过厅，整个音乐厅豁然开朗。显然是依凭了坡地的一圈一圈猩红色的坐椅涟漪般地呈梯形向下延伸，最下面的演奏台，背后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窗外的礁石那边，海水涌动并且吟哦。
这是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厅。每年夏季开始，世界各地的音乐家从四面八方来此举行音乐会，每年这类演出约三百场，有时一天就要安排三场。
音乐厅外有一条羊肠小路，沿峭壁一直伸向一块海边礁石，上面有一幢红色的尖顶小木屋。屋子很小，10平方米左右。里面只有一张临窗的工作台和一张餐桌。格里格生前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关在里面，除了夫人送饭送水，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在这里感受大海、感受大地、感受森林和冰雪、感受神秘的自然、生命和灵魂。他所有那些伟大的乐曲：《a小调钢琴协奏曲》、《e小调钢琴奏鸣曲》、《钢琴抒情曲》十卷、小提琴奏鸣曲三部等等，都是在这里孕育的。
整个特洛洛豪根岛是格里格生前购置的产业。但除了故居和那幢小木屋之外，博物馆、音乐厅以及整个特洛洛豪根岛的管理，都是历届挪威政府兴建并承担起全部责任的。
挪威人把格里格看成自己的伟大精灵。格里格给了挪威很多很多，挪威也给了格里格莫大的尊重。
这其实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自己的尊重。
这使我想起欧洲另一位伟大的音乐家莫扎特。在维也纳的他的纪念碑上，有这样一句话：生前这座城市给他的太少；死后他给这座城市的太多。
而挪威之于格里格，没有这样的遗憾。
的确，一个有尊严的文明国家和民族，是不该有这样的遗憾的。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在聂耳的家乡见到他的故居，那条简陋嘈杂的街市，那个狭窄破落的院子，那幢陈旧失修的木楼—一楼临街的房间居然开了杂货店。心里不由涌起无限的苍凉和苦涩。
我们也许太穷了。但穷并不等于没有尊严。我们面对的毕竟是国歌的作者。
我诉说着我的感慨，不禁哽咽。采访我的电视记者也霎时泪流满面。
好在我已经听说，聂耳故居所在的城市即将投入大规模改建，不出几年，将会焕然一新。我希望，我也相信，在这首宏大的凝固的交响乐中，聂耳故居应该是也一定会是最强劲、最响亮的音符之一。
当然，善待聂耳，不只是聂耳故乡的责任，而是国家的责任、全民族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