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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筱小

日子好像越过越不新鲜了。她听到闹钟之后懒洋洋地起来,然后他折腾了一会儿也跟着起来。吃饭,上班,送小孩。照这么下去,等到她半老徐娘的时候,总会大发牢骚,然后跟他闹翻的。今天似乎是故意想闹出一点新鲜感来,他还想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帮我到医院请个假,说我失踪了。”他侧身弓着身子躺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那条毛巾披在他身上都缠好几个圈了。没有反应,他也不管什么情况了,决定就这么睡下去。

“啪”的一声让他的心噔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的大腿开始麻了。“谁帮你请假呢,起床起床,废话少说,吃完了送孩子。”妻子已经全副武装,就等他吃早饭了。

他还是瘫在床上,眼睛没睁开:“你打疼我了。”

“哎哟,是吗?”她坐下摸了摸他的大腿,然后朝他的脸使劲拍了拍,“起来!起来!起来!再不起来你就一直睡吧,我也不管你了,早餐我让儿子全吃了。”

他挣扎着,最终还是没斗过她。懒洋洋地穿好衣服,见她和儿子已经都快吃完了。

“爸爸大懒虫!”她教儿子说。

“爸爸大懒虫!”儿子张着一嘴巴说。

“哈哈,筱小这么坏啊。”他去刷牙,刷完牙的时候他突然冲他妻子叫道,“完了,完了,迟到了。你送筱小吧。”

“还用你说呀,”她朝他肚子拍了一下,拉着筱小的手说,“我们走啦,不理你了。”

“哎——”他又着急地叫住她,“我现在也要走,来不及吃早饭啦!”

“真烦,”她忙拉开筱小蓝色小书包里的拉链,“筱小,这面包给爸爸啊,在路上我再给你买。”

说完他们噔噔噔地走了。跟往常一样,三个人还好都没迟到,只是他显得比平日狼狈,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小跑,到了之后坐下一看,嘴上还沾着些面包屑。他轻轻地喘着气,这以后可不敢躺在床上玩什么新意了。而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着下午妻子做的那顿晚饭了。在这个时候,夫妻两人总是不约而同地在想晚饭,她想怎么做,他想怎么吃。她的惯例是,一到办公室签下她萧唯的大名,就问旁边的小语:

“想好今天晚上吃什么没有啊?”

她一工作总是神游万里,几个小时下来,她要不是跟小语聊得稀里哗啦,要不就是自己在偷偷地小憩了。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这种好日子,偏偏这天经理又把她叫去。那时她正准备偷着睡。看见经理,她把心一沉,给小语使了个眼色,不太情愿地去了。她跟着经理走过了长长的走廊,也没跟她说什么,她偷偷地在心里诅咒了一番。“萧唯,来这儿。”经理却是挺和蔼的。跟着他到了公司门口,经理指了指一个衣冠并不整洁的人。萧唯本来肚子里的气就不少,看到这样的人更是心烦意乱,她还想着回去跟小语说好星期六去逛街的事情呢。她抱着很大的希望是他们弄错了,她压根就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眼前这么一个中年女人。

“你是萧唯小姐吗?”

她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噢,”那女的甚至显得有些软弱,“我想来告诉你,你的家人出了点事。”

“出了点事?”她的第一反应是坑蒙拐骗,什么说你家人出了点事就给哪寄钱什么的,她问,“什么事啊?”

“现在还不太确切。”

她感觉经理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抚摸着她的头。

一阵凉意遍布了她的全身,她的心跳突然不住地快了起来。“什么事?”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打颤,“什么事啊?哪个家人?”

那个女的也浑身紧张起来,拉着她说:“在医院……”

“什么?”她全身像被雷击了似的,她大声追问着,“你说,在哪?”她发现那个女的居然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满脸不知所措地拉着她走。萧唯真想大骂她一通,她对那个女的呵斥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你有病吗,你说话呀!”

她全然不觉她到了车上,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喊道:“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

“在医院,在抢救。”她听见司机沉沉地说。

她盯着司机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哭得抽搐了起来,她的头顶着前座,埋得很低。她的哭声撕扯着车里的死寂。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们看见她的脸已经被泪水肆意践踏。“许里!”她嘟哝着他的名字,她想一定是这样的,他匆匆忙忙地去上班,然后闯了红灯……

到医院的时候,她简直是撞开车门的,疯子般地跑了进去,那个女的只好奋力追着。“二楼,二楼!”她在后面对她喊。她跑上了二楼,她根本没分辨是在哪,看见能走的地方就往哪跑。整层楼都不见什么人,只有些护士在来回走着。那女的追上来。“萧唯小姐。”她示意叫萧唯在大厅等等。她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我们非常地对不起你……”那女的声音有些打颤。

萧唯怔怔地望着那个女的。她暂时无力去计较什么。人都已经这样了。

在拐角的地方,她看见了许里。只是她感觉到他的一丝不安。他向她走过来。她顿时一阵怒火上来:“你疯啦!你是不是疯了?”她快步走向丈夫,真想给他一嘴巴。她用尽全力猛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你用这种方法骗我来这?你简直疯啦!”

一阵伤感掠过许里的心头,他仅仅是摇了摇头,慌忙拉住正要往回走的她。“别,别,”他有点不能自已,“是筱小,是筱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扶着她,感觉她已经瘫软了。

他右手抚摸着她,扶她到一旁坐下。

她努力克制自己,靠在丈夫肩膀上,屏住呼吸等着。

筱小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撇过头去,忍着泪水,不住地吻着她的手。

当天晚上,萧唯没有做她早已在脑子里构思好的那顿晚饭,也没说一句话,没看许里一眼。

两年过来了,还是这样。许里再也没有晚起,妻子拍拍他的胸脯,他也就睁开眼睛了。有一次妻子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妻子就狠狠地叫:“许里!”他吓得赶紧爬了起来忙道歉。他看见妻子背过身去,他将她转过来,看见妻子一脸惊慌。睡懒觉的习惯对他来说肯定是改变不了的,只是会变得对声响敏感,而且这种敏感还有周期的,一到星期六,即便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他也不起来了。周六周日就是这么过的,妻子在外面,他在床上,呆呆地待一整天。

上班的时候他朝她笑笑,她微微地翘翘嘴角,于是各自上班。下班的时候萧唯跟小语一起走,每天要走过的是上次经理领着她走的一模一样的路线,有时候她会害怕地发憷,只不过嘴里还是在和小语谈着哪天上街买衣服。

今天许里开车去接萧唯了。小语看见许里就对萧唯说:“呵,那我今天晚上可就一个人逛街去了哟。”萧唯做了一个要捉住小语的动作,就分别了。她坐到车里,许里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开车啊。”她对他皱皱眉。

他笑笑,亲了她一口。两年来这个动作都让她无动于衷。“我当上主任啦。”他说。

她看看他,笑着说:“是吗?”

“今天开心一点吧。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饭。”

“嗯,我可没意见。”

他看见她偷偷地笑了。他开着音乐,一路轻盈地向酒店奔去。路上,她开始跟他说起了最近公司里一些好笑的事情,把他们俩都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路上萧唯想起要买什么,许里就停车,陪她一起去买。萧唯最反对的就是让许里一个人坐在车里,自己去买。哪怕是买张报纸那么一会儿工夫,她一定要他下车。许里说你傻呀,一个人不会去,非要我陪。她会突然变了脸,赌气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也理解,时时言听计从。因为筱小就是这么死的。

许筱小死的那天,幼儿园开车到附近的小公园玩,所有的小朋友都特别高兴。许筱小尤其活泼,许筱小是一个并不用别人操心的孩子。准确地说,许筱小是一岁零十个月,两个月后就是他的生日,他记得妈妈要送他一个很好玩的东西,他充满期待。许筱小按时到了学校,阿姨们都夸了他,有礼貌,早起早到。他特别喜欢柳阿姨,长得竟有些像自己的妈妈。上车的时候,许筱小喜欢坐最后一个位置,因为柳阿姨总坐最后一个位子,柳阿姨在后面不时对前面说:“小某,怎么不听话呀。”小某们就说:“老师,他打我!”“是你先打的人吧。”“不是不是,他先打我!”

筱小咯咯地在后面笑,他没有打架的潜质,连吵架也不会,就喜欢在后面,一个人偷笑。可这天柳阿姨没坐到后面去,她跟司机聊去了。跟司机聊得特别投入,筱小也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就睡了。这孩子遗传了他爸爸的特点,贪睡,长大后也是个懒虫。筱小特别能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人全没了,筱小偷偷地笑了一下,噢,一定是柳阿姨忘了还有个人呢。筱小想走出来看看外面什么样,但在车上筱小睡得那么香,都不想动了。筱小发现自己的身子发烫,39度的一天,他睡在一辆封闭的小车里。筱小感觉晕晕的,想换个姿势睡都没什么力气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继续睡觉啦,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吃惊的。筱小闭着眼睛,脑子里乱乱的,身子在下沉,筱小突然特别想爸爸妈妈,特别想自己两个月后的生日,筱小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打转转,身子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筱小想不到东西了,主要是胸口不好受了,有点像爸爸老跟他玩的捏着鼻子闭着嘴巴看谁时间长的游戏一样,筱小就这么梦啊梦啊,转啊转,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

柳阿姨抱着筱小出来,头都不敢抬了。她奔着去医院,手臂不断感到筱小的裤子越来越湿,一想筱小原来是在撒尿呢,这个小坏蛋呀。后来柳阿姨听医院的护士说,筱小没气了。她全身发颤,在脑子重复骂着,这个小坏蛋,这个小坏蛋……

后来柳阿姨不敢去找筱小的妈妈,是叫她的同事孟阿姨去的。孟阿姨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总是想着为什么不见筱小呢。后来孟阿姨向筱小妈妈道了歉,说是其中一个阿姨的疏忽,我们一定负全责。萧唯听了之后疯了似的喊:“哪个阿姨?哪个阿姨!”许里抱着她让她冷静下来,她又哭湿了整个脸。后来她看见了柳阿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从见到柳阿姨之后一个星期里,她都没有说过话。

两年来,她有几次看见柳阿姨,她以她惯常的轻翘嘴角来表示打招呼。柳阿姨托人送过很多水果,很贵重的东西,都被许里回绝了。“告诉她别操心了,”许里说,“真的不需要。没事的。”许里也没告诉萧唯送礼的事情,只当萧唯不知道柳阿姨这个人就好。许里倒是能常见到柳阿姨,因为医院和筱小上的幼儿园是顺路的,萧唯的公司在另一个区。柳阿姨每次见到许里都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她唯一的方法就是目光游移,点点头,回避。但有一次天黑了,许里一定要送柳阿姨回家,柳阿姨也没办法。许里哄女孩子可是很得道的,过年过节,萧唯就会被许里精心准备的笑话逗得呵呵笑,管它这笑的真假呢。萧唯喜欢上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说:“买点东西,送别人吧。”许里从没见过这样的萧唯,喜欢送东西呢。从前她可是还说过:“有这么多东西送别人干什么,全给我筱小。”许里一向都是个很听话的丈夫,有一次双休日听萧唯说:“电视机旁的那个花瓶啊,给你哥那送去吧,他家挺简陋的。”许里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个东西一万块钱!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啊。”许里之后立马知道自己说重了。然后他们打了两天的冷战。

许里当上主任不久,单位里发起了一个活动,献爱心活动,捐钱。说是有一个得了肺癌的老人,生命垂危,但没钱治。女儿虽然工作,但工资不多,离了婚,找亲戚也都不宽裕,需要大家帮助。这个建议是许里首先向院长提出的,院长一听说太好了,于是许里就负责这个筹钱活动,很多人都已经捐了,许里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是个对献爱心很感兴趣的人,特别是这两年。许里把这事跟妻子一说,妻子立刻响应了。夫妻俩捐的是全院最多的,开会的时候被公开表扬了。萧唯让许里关注那个病人,一有什么事就告诉她。现在,最能使萧唯提起精神来的,也就是这些事了。

住院费和手术费都凑齐了,在医院的关心爱护下,老人有了些许的好转,只是并不能乐观。萧唯这段时间喜欢在上班前与丈夫说再见的时候又添一句:“好好照顾你们的病人啊。”许里嘿嘿两声,答应着。医院里他倒常见那老人出去走走,他女儿旁边扶着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享受生活,好生令人羡慕。许里有时候跟他们打打招呼,慰问一下。老人甚至都还挺喜欢这医院的,这让许里心理倒舒坦些。因为老人离他出院的时间可能遥遥无期了。

许里下班的时候,拐过医院住院部大楼,看见了柳阿姨。许里对她笑笑:“又来看你爸爸了?”

柳阿姨点点头。捐款的事情她一直感谢到现在都没感谢完,许里只是说不要紧。柳阿姨天天都来陪老人,幼儿园一放学她就赶过来,平时幼儿园组织什么小朋友的活动她也不去参加。她现在主要也只往这两个地方跑了。许里送柳阿姨回家,还送了她几个大粽子,因为端午节就要到了。柳阿姨总是什么也不说,扭过头尴尬地笑了几声,笑得太不自然,有时候许里连她是哭还是笑都分不清。她也不说谢谢了,每次说完自己满脑子发烫,真是自作自受,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端午节前的萧唯破天荒地有兴致做了很多粽子,各式各样的。许里还调侃道:“看不出来,你也会做粽子?”萧唯朝他身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这也太小看我了吧,我还有很多手艺没露呢!”

这天许里一回家就遭到萧唯的攻击。萧唯躲在门口面,突然“哈”的一声吓得许里跳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就大闹了起来。

“我倒是想吓你的,谁知被你吓了。”萧唯说。

许里感觉萧唯好没道理,就说:“怎么呢?”

“胆小鬼,你还真的吓成那样,突然跳了起来,把我也吓啦。”

许里呵呵地笑起来:“以前都是我吓你呀,怎么也想起来吓我啦?”

“因为你偷吃了我的粽子!”萧唯做了个掐许里的动作。

“哈哈!”许里说道,“我拿给我同事们吃了。”

“我就知道,你一个人没这么大的胃口。哎,对了,你们医院那个老人现在怎么样啦?”

“挺好的,”许里说:“天天见他跟女儿散步呢。心情不错。只是情况不太好。”

“噢……”

“不过他自己挺开心的。没事儿……”

许里想伸手去拉拉萧唯额前的头发,被萧唯挡了过去。

“我明天再做大粽子。纪念诗人屈原。”

许里哈哈地笑了起来:“还纪念诗人屈原呢,就想吃粽子吧,两年都没吃粽子了,想解解馋吧?!”

萧唯停了停,看了许里一眼,低声地笑道:“哼……”

许里又去拨弄萧唯的头发,这次萧唯没有挡住他。他用手背在萧唯右脸上滑了滑。

“烦……”萧唯抬起头,弄开他的手跟他说道。

许里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点,对萧唯笑了笑,然后说:“哎,对了,你知道那老人的女儿是谁吗?”

“是谁呀?”

“你猜猜?”

“我认识的呀?”她淡淡地笑了起来。

“嗯……你认识。”

“不会吧,我只认识我公司的人,还有楼下的小蒋。”

“呵呵,瞎说。小蒋她爸爸住外地,还是青壮年呢。”

“我没说是小蒋。”

“那你说谁?”

“别卖关子了,”萧唯稍微生了气,“这有什么好猜的。你还觉得挺好玩的啊。”

“就是想逗逗你嘛!”许里说,“柳阿姨。”

“什么柳阿姨?”

“呵!”许里不太自然地笑了一声,“就是幼儿园那个柳阿姨啊。”

许里看出了萧唯脸色的变化,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降了八度。

“你想说什么?”萧唯突然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呀?”许里也不屑一顾地生气地说。

“你跟我说那个柳阿姨是个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你想说让筱小……”

他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但很快又放下。“别说胡话了啊。”许里起身,准备去拿放在饭桌上的报纸看。

萧唯也跟着起身:“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在外面你没疯够啊?”

“我看是你没疯够!”许里不理睬,拿起报纸看。

“什么我没疯够,你太过分了,回家什么也不说就突然让我猜个柳阿姨。你是想干什么?”

“那我什么都不说。我不就顺便跟你说说那个病人的家属吗?你不是一直挺关心那个病人的吗?”

“反正你就是没道理。你今天就是那么反常!怎么了你?”她停住,因为她看见他在看报纸,根本就没有理她。她怒火更猛了,却无处发泄。她自己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

过了许久,他们还在打冷战。丈夫已经感觉到他们又要开始打冷战了,最坏的估算是打几天,那端午节就不保了。他自己还没好好吃粽子呢,她这会儿肯定又赌气不做了,今年端午节又这样没了,等明年吧。他自己安慰着自己。

半小时后妻子还是说了话。

“我要把那笔钱拿回来。”

他拿开报纸,惊奇地看着她。“你疯了是吗?”他似乎只在说一个普通的问句。

“凭什么把我们的钱给她。”

“我实话告诉你,我真是不明白你了,不明白透了。”他完全扔开了报纸跟他说。他见她并不说话,自己就说:“你脑子里怎么还是筱小?”

“你脑子里没有筱小?你是说你脑子里根本没想着他啊。这种话亏你说的出来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时脑子糊涂把话说歪了。

“你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好像筱小死了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

“那你提那个柳阿姨……”

“柳阿姨怎么了?她又……”

“柳阿姨怎么了?你还说柳阿姨怎么了?好像你就根本不知道筱小这个人……”

“别说了!”

“我才发现你真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你……”

“连你送过她回家我都没介意,你还自己提起她,就像她是什么恩人似的。”

“我送她回家你为什么要介意?你本来就不应该介意?我提起她……”

“你还真把她当你的大恩人啦,你……”

“我提起她又怎么了?这都是你多心?她为什么就不能提起?”

“她,她就是不能提,天,”她抑制不住,哭了起来,“你还真把她当筱小的大恩人了。”

他并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递纸巾,只是坐着继续说:“我看你真是这点小事都想不开。”

“小事!你说是小事!对你来说是不是跟没发生过一样?你认识筱小吗?”

“你以为我就不伤心?”

“你伤心什么?伤心你还提柳阿姨?”

“我提柳阿姨……天哪,你真是……我真不理解你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怎么不能这样想?你根本没有那点体会,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什么……”她抽泣得不成样子。

他放弃了,不跟她争论。他原来只希望她能说说话,现在话倒是说了一大通。过半个小时哄哄他也算完了。只是她说筱小的时候,他真的想把她赶出去。他无法接受那么直接的伤痛。他真的不忍心听到那个名字了。

“她不是咱们的大恩人,咱们也可以做做她的大恩人嘛。”最后他还是说了一句,自己回房去了。

“这当的是什么大恩人……”

她哭完并没有回房去。打开筱小自己房间的小锁,又看了一眼。他们俩说好不开这个锁了,这是他提议的,因为他说再也不想看见她哭的样子了。她答应了。他们也说好再也不提筱小的事情,他说了之后,很久,她微笑着轻轻应道:“嗯。”

她回过房间,看了丈夫一眼。他居然睡着了。一颗泪珠又滚了下来。许里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幸亏这天特殊情况,可以推迟上班。他叫了几声萧唯,没人应。第一次没人叫醒呀,他想。自己刷了牙,洗了脸,没早饭吃。他空着肚子上班了。

他一连几天都空着肚子上班,晚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幸亏这些天应酬不少,能蹭上些好饭。而且别人都还夸他这些天这么积极上饭局了,进步了进步了,值得表扬。

他一连几天都没见着妻子。一连几天,筱小的房门都开着,他把它打开了。他把锁扔了,钥匙留着。他决定不关上了。晚上一个人坐在筱小的房间摆弄着玩具,有时候看报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湿的。

一连几个星期都是一样。他开始养成了胃在下午三点准时隐隐作痛的习惯。也养成了晚出晚归的习惯。

柳阿姨的爸爸的病情恶化。这是预料之中的,他知道,但他也只是跟老人说,老人家心情好呀,心情好就什么都不怕了。老人家喜欢吃什么?

老人家喜欢吃鲜桃,喜欢看历史剧、芭蕾舞。

老人家有着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总是把人逗得呵呵笑,笑得差不多,许里就叫老人家好好休息了。休息也准时,这时柳阿姨就走了,许里也应该下班了。他们俩都是从十二点到现在没吃过东西,空着肚子呢。一起在饭店吃过饭,许里帮她买了单,许里便说:“去我家吧。”

“你还是回去陪太太吧。”她笑笑。

“太太有事出去了,好些天都不回来了。”他也笑笑,叹了气。

“去哪呢?”

“去哪她可从来不肯告诉我。”

柳阿姨呵呵地笑了。

别说是许里家,就是平时去同事家,她也是万般推辞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去别人家,总觉得特别不自然。然而许里还是有办法让她上他家去了。许里让她坐在客厅,沏茶给她,然后慌忙地把筱小的房间关上了。他回头看了看柳阿姨,发现她正看他在做什么,他马上说道:“呵,怎么了?”

“没事。”

他们谈着琐碎的事情,一般的话题爱看电影什么的,偶尔说说父亲病情,许里又搬他那一套,真的不必担心。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是重复太多了,他总是注意着别人听了他的话的反应。不过,即使让对方厌烦,也不要有什么悲伤的情绪了,他受不了。

柳阿姨说的话不多,跟往常一样,总是一问一答,对话有些无聊,丝毫也不生动,很快便陷入沉默了。柳阿姨说:“我回家了。”

“就住这儿吧。”

“哦,不不不,”她都有点害怕了,许里的话让柳阿姨吃了一惊,“别这样,别这样。”她赶忙往外走了。

“晚安了。”许里说。

许里第二天看见柳阿姨的时候发现柳阿姨没朝他走来,而是绕了个弯。他叹了叹气,他把什么好事都弄砸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还是跟她平常交往,照例给她送些好东西。他买了些鲜桃和雪梨,还叫别人做了红枣花生米羹给老人吃。老人是很高兴的,忙说谢谢,夸这个年轻人真好。柳阿姨当时不在,许里就跟老人说着,说实话,许里跟老人家谈话比跟柳阿姨谈话的话题来得多。他们说着笑着,柳阿姨就来了,柳阿姨像看不见许里似的,直接问父亲感觉怎么样了。老人说:“许主任还让人给我做了红枣花生米羹呢,对肺癌好的。”

柳阿姨说:“是吗?”过了一会儿,许里要走的时候,柳阿姨就提着那些水果和花生米羹递给许里。

“怎么了?”

“我们不用了,谢谢你。”

“怎么不用了呢?”许里一脸疑惑。

他们俩小声地互相推让地走到门口,柳阿姨把门关上,对许里说:“不需要,真的。你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许里说,“我就是想帮帮老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能要,”她说着泪水就涌上来,“拿走吧。”

许里最终也没有拿走,他不伸手,柳阿姨拿他也没办法。只是这些天柳阿姨也不见踪影了,他也不去老人病房待那么长时间了。只是路过病房问问旁边的护士他怎么样了。

独身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的。不过许里已经没有像从前那样委屈自己的肚子了。厨房染上了尘,但他总能顿顿香,在酒店开房一个人消费大,就怕撑不死。每天晚上在酒店看电视到一两点自己开车回去,但上班精神并无大损。只是别人觉得他最近又多了个偷偷抹眼泪的习惯。

他照例喜欢跟走过的护士招招手,问问今天中午去哪里吃饭,要不要请客,护士“扑哧”一声笑开了。于是他也笑盈盈的。萧唯走后,每个女人都是萧唯。他总能挑出每个女人中萧唯的特别,然后跟他们说笑一番。

他大清早坐在办公室,护士都没上班呢。他倾耳听外面的脚步声,一个人来了,两个人来了,他能分辨脚步声,有时甚至能分辨她们的气味。只是不准,有时候他以为是个美女来了,谁知是院长。

有一个护士的脚步声特别像萧唯。他也总觉得,萧唯调到医院工作了。他昨晚睡了两三个小时,听那护士脚步声,高兴地还以为萧唯真的来了。护士一推门,他咧嘴一笑。

护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随后就说:“主任好。”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好啊。”

“呃,”她今天也不太有精神,“201病房的那个病人昨天夜里去世了。”

他一怔,看着她走出去的背景。他从口袋里搜到了昨天酒店里吃饭用剩下的纸巾,慌忙地抹着双眼。他把头低了好一会,把纸巾盖到脸上去。拿第二张纸巾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张主任来了。

“哎,许里。”

“哎,这么早就来啦。”许里发现自己有鼻音了,对张主任笑笑。

“你更早啦。”

“小张,那个,”他指了指右边,“201病房……”

“我知道,我知道。”小张叹了叹气。

小张和他晚上都要开个会,回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小张和他就在外面吃了。“前几天吃的肠胃都出毛病了,今晚就随便弄碗皮蛋瘦肉粥算了。”

“哟,这么节约。”小张拍了拍他的脑袋,“那就让我做个好人,请客吧。”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许里发现小张办公桌上有一把挺大的锁,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用来压桌上的文件防止它们给风吹走的。许里大笑了一通,说,你要不用给我了。许里把筱小的房间给锁了起来。就上床睡觉了,半夜的时候,他又醒来把它开了,第二天,又锁上,晚上开。他又开始喜欢上在筱小的地盘里睡觉、看报纸、自己给自己说笑话。反正两个月都是这么过的,再过两个月也无所谓。

有一天早晨,他就真的看见了萧唯。他并没有跳起来。他看见了她,她马上去收拾厨房,准备早餐。他也乖乖地去刷牙、洗脸,坐在饭桌上等早餐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边傻傻地吃饭。昨晚许里又跟小张出去吃饭了,不过没再要皮蛋瘦肉粥,它们吃了顿大闸蟹,吃了两个小时,现在还饱着呢。“哎,”许里说,“撑死我了。”他并没有抬头,只顾自己吃。他还是把那早餐给撑了下去。满足地擦擦嘴,看了看萧唯。萧唯朝他笑笑,两股泪突然涌了下来。

◎水格

连续4届新概念二等奖得主,《萌芽》、《花火》、《新蕾》超人气作者,80后高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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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灵寺僧》:“我”在成都的章灵寺站附近遇见一个搭讪的和尚,竟得以一窥章灵寺,而又卷入一场天劫人祸之中。《暴雨即将来临》:一个凹形帝国的衰亡史,一介武夫的见证,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老人楼》:“我”搬到一座老人聚集的旧居民楼,这是喧嚣世界遗忘的角落,这里只有衰老的气息在弥留,你必须永远不能放弃战斗。作者的话:这三篇的写作时间都比较久远,2007—2008,也是我在成都居住的最后两年。我尝试将成都的一些细枝末节带入到原本超现实的小说中,并且发现我很喜欢这类感觉,我将继续尝试下去。
  • 涉猎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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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花雪月小蛮腰,将军卸甲魂尽销。四季皆有春声闻,挑灯夜战看伊人。PS:此书容易上瘾,请各位看官注意休息。
  • 生死谍恋:迷谍香

    生死谍恋:迷谍香

    春秋战国,生死谍恋。当将军爱上身边潜伏的女间谍,会有怎样的终章?对她恨之入骨?将她当众处死?还是,爱恨轮回、替她坠入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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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睁开眼,在一间陌生的屋子,皱了皱淡淡的柳叶眉,巡视四周,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了那个她舍不得走却憎恨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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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角晓辰在看动漫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穿越了,到了动漫的世界,开启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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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她亲眼看见,他的父亲狠心杀死了母亲。就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碎了。长大后,她出国留学,仅一年就读完了:金融,经济,医学等一些项目。回国,她早已拥有了一个帝国产业,她要复仇,她要让母亲安息!樱花树下,她起誓:母死父亡,除妹妹以外,再无亲人。必护她一世,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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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世纪在经历了蚁族的变异入侵,地质灾害,自然变异后,地球人受到基因变异的影响,开始变得十分强大,开启了新科技,创建了新城市。此时凌氏家族陡然崛起,觉醒了皇族战士血脉,统领新世纪的战士,恢复和平,将世界再次统一。皇族凌家的首领凌宁20岁便成为了凌家最强者,可是在和平后却辞去首领之位,封印自己的力量走向那多姿多彩的都市,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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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好好的晴天集团准继承人赫俊威,听说自己的妹妹在A市差点进了警局,赫俊威便火速飞往A市,最后又在A市发生了哪些事?为何会遭到如此迫害?幕后主使又会是谁?庞大的赫家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