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叶,是英才辈出的年代,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备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女人们终于迎来了自由之光。仅以五四时期北京女高师而言就有苏雪林、冯沅君、黄庐隐、毛彦文、石评梅、陆晶清、谢冰莹及许广平等。日后的她们或是成为卓有建树的学者、作家、教授,或是成为反封建、追求女性解放,为社会作出贡献的英才。
庐隐是五四时期是白话文运动早期的重要作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她们三位并称为“福州三大才女”。庐隐,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福建省闽侯县南屿乡人。其笔名为庐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思。她出生时,恰逢外祖母去世。母亲认为她“不祥”,对她的关爱自然就比别的孩子少些,因此庐隐情感上自小便蒙上了一层灰暗。生母不愿亲自喂她,雇一奶妈喂养。小庐隐模样不俊,身上长满疮疥,脾气倔强不讨喜,且好哭。家人们也都不喜欢她,还曾差点儿被父亲扔进江里。奶妈看她太可怜,将她带回乡下抚养。直到3岁时,父亲任长沙知县,庐隐才被接回。三年后,父亲病故,庐隐兄妹五个跟随母亲来到北京,寄居在舅父家。家庭的歧视、冷落严重地伤害了庐隐幼小的心灵。9岁那年,庐隐被送进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收费低廉的女子慕贞学院,在这里她接受启蒙教育,她“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怨恨”地度过了灰色的童年。所幸大哥黄勉对她比较关爱,助她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读了五年。庐隐聪明、勤奋,在师范学校时大量阅读古今小说,她看遍了林纾翻译的三百多部小说,被同学们称为“小说迷”。在《红楼梦》、《西厢记》和《玉梨魂》的恩爱情仇中,庐隐植下了文学的种子。
1912年,庐隐考入女子师范学校,1917年毕业后任教于北平公立女子中学、安徽安庆小学及河南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国文系。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学生们的思想十分活跃。庐隐借李清照的词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述志。今天集会,明天游行,后天讲演,活跃非常。她被推选为学生会干事、福建同乡会代表。与王世瑛、陈定秀和程俊英三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她们四个人总是出入相随,形影不离。庐隐说:“我们四个人就像战国时代的四公子,我是孟尝君,我也有狡兔三窟(教师、作家、主妇)。”一时,“四公子”的雅号传遍校园内外。
1921年庐隐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2年,她大学毕业后到安徽宣城中学任教,半年后回到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1925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海滨故人》。
与那个年代的新式女子一样,庐隐解除了旧式的包办婚姻,踏上了求学求知之路,走向作家之路。她确实不负众望,以《海滨故人》闻名文坛,与冰心成了同时代并行的两位不可多得的重要女作家。可惜让人颇为哀叹的是,庐隐的婚恋和人生际遇是那样的不幸与坎坷。这个性格爽直硬朗的女子总是在现实中或深或浅地失落、失意;阴差阳错地被抛入命运的歧途,咽尽辛酸。
1919年初冬,庐隐在北京学界福建同乡会成立大会上,结识了郑振铎、郭弼藩(梦良)等人。这次同乡会上,为弘扬五四精神,大家决定创办《闽潮》杂志,由郭梦良任编辑部主任,庐隐是编辑。郭梦良时为北京大学哲学门的学生,在北京学联兼职。大会上,他睿智、简短的发言引起庐隐极大的兴趣。郭梦良是个性格沉稳、有思想的青年,他的人品和才华令庐隐倾倒,特别是文章写得相当出色,颇多创见,是位饱学之士。他们彼此欣赏、爱慕,从相识、相知,便开始相爱起来。
可惜郭梦良是个有家室的人,20岁时就由父母包办成婚。一边是爱情,一边是世俗礼教,庐隐陷入两难境地。在《海滨故人》中,她尽情宣泄了进退两难的彷徨和苦闷:“青年男女,好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诱惑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过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如此……恋爱不也是一样吗?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呀!并且爱恋的花,总是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清静一辈子呢?”一次,“四公子”在王世瑛家聚会,几个人横卧在一张大床上聊天,庐隐将自己的烦闷向朋友们倾诉,希望她们能给自己出出主意。三个好友尽谏诤之责,几乎众口一词:请她慎重考虑。庐隐也感到人言可畏。她曾想离开郭梦良,可又禁不住他的一往情深。1922年夏天,这个追求个性解放的新女性面对家人的责难,亲朋的嘲讽和世人的唾骂,在上海与郭梦良以“同室”的名义结婚。并向郭梦良坚定地表示:“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一语惊天下,庐隐的这一惊人之举不仅震动了文坛,更震惊了整个社会。
然而,新婚的欢乐是短暂的。婚后,庐隐与郭梦良一起回福建老家探亲,与郭的妻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自尊心极强的庐隐这才体会到“做小”的尴尬和卑微。她遭受到冷遇、歧视,犹如掉入绝望的深井。1924年,在致好友程俊英的信中她辛酸地哀叹:“过去我们所理想的那种至高无上的爱,只应天上有,不在人间……回乡探视,备受奚落之苦,而郭处之泰然。俊英,此岂理想主义者之过乎?”愤懑郁结在胸。
回到上海后,郭梦良忙于自己的事业,创办上海自治学院,研究人生哲学,编辑《人生观大论战》,家中事情都由庐隐一人承担。在致程俊英的信中,她哀叹:“我现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盐,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细算。营养不良,我们身体都欠佳。啊,这就是人生!”厄运接踵而来,郭梦良由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于1925年10月6日撒手人寰,留给庐隐的只有10个月大的女儿郭薇萱。郭梦良死后,庐隐写了啼血文字《郭梦良行状》,三周年时又写下《雷峰塔下———寄到碧落》,以“这断藕的残丝”,敬献郭梦良的在天之灵。
这期间,她常同石评梅散步、谈心,跑到陶然亭对着荒冢放声痛哭,登上中央公园的高峰酣歌狂舞。由此,她获得了一个浪漫女作家的头衔。孰不知,这哪里是浪漫,而是痛苦,是对人生绝望的呼号。石评梅死后,她成了一个没有伴侣的长途旅人。她说:“这时节我被浸在悲哀的海里,我但愿早点死去,我天天喝酒吸烟,我试作慢性的自杀。”之后哥哥的去世,更使她的生活达到悲凉的顶峰。庐隐一病不起,病好后,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有转变的必要,不能再如此生活在悲哀之中了。她在自传里说:“虽然世界是有缺陷的,我要把这些缺陷,用人力填起来……我只要有这种努力的意念,我的生命便有了光明、有了力量……”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她写了中篇小说《归雁》。她说:“在《归雁》中,我有着热烈的呼喊,有着热烈的追求,只可恨那时节,我脑子里还有一些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敢高叫打破礼教的藩篱。可是我内心却燃烧着这种渴望,因为这两念的不协调,我受了痛苦,最后我是被旧势力所战胜,‘那一只受了伤的归雁,仍然负着更深的悲哀重新去飘泊了。’”这段话,是她诚实的自我解剖,也是后来的人们了解《归雁》和她的其他作品的钥匙。
1926年,庐隐到上海大夏大学教书。1927年担任北京市立女子第一中学校长。在这几年间,母亲、丈夫、哥哥和挚友石评梅先后离世,悲哀情绪浸透在庐隐同时期出版的作品集《灵海潮汐》和《曼丽》之中。
1928年,庐隐认识了比她小9岁的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位乐天派的青年诗人李唯建。他是一位向着生命的途程狂奔的青年。他们相识不久,由友谊便发展到了恋爱。这时,她从“重浊肮脏的躯骸中逃逸出来了”,她成了一朵花,一只鸟,一阵清风,一颗亮星;她觉得“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满溢着我们生命的露滴”,“宇宙从此绝不再暗淡了”……似乎是爱情又一次照亮了她!于是1930年秋,她又不顾一切,宣布与李唯建结婚了。他们东渡日本,寄居在东京郊外,努力开垦他们成熟的爱情生活和创作前程。
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庐隐是当红的作家。当初她公然下嫁使君有妇的郭梦良“做小”;如今新寡的她又带着前夫的孩子与一个小她9岁的大学生恋爱,这是一桩货真价实的爆炸性桃色新闻。社会舆论,亲朋故旧的指责、嘲笑、谩骂铺天盖地而来。一直奉行“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凭我的高兴去处置它,谁管得着”的庐隐坦然面对所有的社会舆论。后来,庐隐和李唯建将他们68封“没有一句,甚至没有一个字是造作出来的”情书,发表在陆晶清、谢冰莹合编的《华北民国日报·副刊》上,后结集为《云鸥情书集》在上海出版。庐隐的好友王礼锡在序中评论说:“这一束情书,就是在挣扎中的创伤的光荣的血所染成。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青年男女们的情感,同时也暴露了这新时代的矛盾。”
可惜,爱情不管有多甜蜜,终抵不过现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1931年8月,庐隐、李唯建夫妇由杭州到上海。庐隐实现了她的“三窟”:教书(工部局一女中);写作(最大的收获是以“一·二八”抗战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火焰》,突破她惯写恋爱和知识分子的框子,作出了有价值的探索);做家庭主妇。但生活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美好,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繁琐累得她“像负重的骆驼”。“小爱人”李唯建呢,当初“你是我的宗教”的誓言已忘在脑后。他生性疏懒,不好好工作,长期闲散在家,又有大男子主义思想。庐隐曾劝他努力上进,他如风过耳。他不干家务,要求庐隐既做职业妇女养活全家,又做贤妻良母;特别是对两个同母异父的女儿有明显的区别对待。这令庐隐十分伤心,借喝酒、打麻将消愁。而李唯建却趁庐隐外出打麻将消遣的当儿,不时溜出家门。以致有朋友在灯红酒绿的四马路碰见他时“疑心他在逛什么,哀叹‘这位女作家太不幸了’”(程俊英)。朋友们为了替庐隐分忧,还曾出面请舒新城介绍李唯建到中华书局编译所工作。
天妒英才。1934年5月13日,庐隐因难产而离开这个给她带来快乐与痛苦的世界,时年35岁。分娩时,为了省钱,没上医院。子宫被接生婆划破,在转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庐隐走完了她35个春秋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