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出生在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一个富裕家庭,因继承了祖上殷实的家产,得以有优越条件潜心致力于学术研究。克罗齐早期曾积极参政,做过意大利公共教育部部长、克罗齐参议院议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公开反对意大利参战,认为这是一次自杀性的贸易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拒绝发誓效忠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被意大利学院除名,并被撤去部长职务,其学术成果也遭到了封杀。克罗齐一生著述颇丰,是意大利著名文艺批评家、历史学家、哲学家。代表性著作是其四卷本的《精神哲学》,包括《美学》、《逻辑学》、《实践哲学》以及《历史学》。其他有影响的美学著作还有《美学纲要》、《诗论》等。
在哲学观方面,克罗齐把人类的心灵活动分为认识和实践两大类,认为认识包括直觉和概念两部分,实践包括经济和道德两部分。在他看来,直觉、概念、经济、道德这四种心灵活动构成了人类全部的精神活动。这四种活动各有其价值与反价值。直觉产生个别意象,正反价值为美与丑;概念产生普遍概念,正反价值为真与伪;经济活动产生个别利益,正反价值为利与害;道德活动产生普遍利益,正反价值为善与恶。与这四种活动相对应产生了四门科学:美学、逻辑学、经济学与伦理学。克罗齐还认为,作为心灵活动的直觉,可以不依赖于其他任何一种心灵活动,但其他任何一种心灵活动却离不开直觉。故而研究直觉的美学就成了克罗齐全部心灵哲学的基础。克罗齐的文艺观即包含在他的直觉美学中。
一、艺术的四个否定性界定
人类的文学艺术究竟有何本质特点?为了能够得出正确的结论,克罗齐立足于自己的直觉观,采用论证中的排除法,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了分析。
第一,艺术不是物理事实。克罗齐指出,人们由于爱慕美的事物,喜欢从外部自然中寻找事物美的原因,如对某种颜色、形状或声音美的赞叹等。在他看来,这种从事物的物理事实中寻求事物美的根源的做法是错误的。与之相关,他认为艺术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唯有艺术是真实的,物理事实不是真实的。以此为逻辑,他做出以下推断:“物理事实并不拥有现实,而许多人为之献出毕生精力并从中得到崇高乐趣的艺术则是高度真实的;物理事实是不真实的,因此,艺术不可能是物理事实。”显然,他认为艺术创造只与心灵有关,而且只存在于心灵之中,至于随之产生的文学、绘画和雕刻作品,它们均属于与艺术无关的物理事实,充其量不过是真正艺术品的物质记号和备忘的工具,所以它们是不真实的。
第二,艺术不是功利活动。克罗齐认为艺术活动是一种直觉“观照”性的认识活动,因而不能是一种功利性活动。因为功利性活动总是倾向于求得快感而避免痛感,而快感本身不是艺术的特点,如“喝水解渴的快感,露天散步、伸展一下四肢以便使血液循环更加畅通的快感,或者获得盼望已久的工作岗位以使我们工作岗位安顿下来的那种快感等等,都与艺术无关”。他还举例说,一幅画可能是丑的,但因这幅画所画的人物是我们所熟悉的一位朋友,会给我们带来美好的回忆,所以这幅画带给我们的不是美感,而是快感。相反,一幅画是美的,带给了我们美感,但若这幅画被我们的对手所利用,带给我们的就是愤怒。因而,美感和快感具有不同的性质,艺术应该给人以美感,而不是低层次的功利性快感。
第三,艺术不是道德活动。克罗齐将艺术和道德也做了区分,认为“加给艺术的目的,如:把人们引向善良,使人们憎恨邪恶,纠正或改善风俗习惯等,都是道德学说的派生物;在对下层阶级的教育中要求艺术家给予合作,去加强人民的民族性、战斗性,去传播勤劳朴素的生活理想,这也是道德学说的派生物。这些事情是艺术所做不到的,正像几何学也做不到一样”第四,艺术不是概念或逻辑活动。克罗齐主要是由意象性着眼,否定艺术的概念性与逻辑性的。他指出:“意象性是艺术固有的优点:意象性中刚一产生出思考和判断,艺术就消散,就死去;他死在变成批评家的艺术家身上,死在那些冥想者身上,他们由着迷艺术的欣赏者变成了冷静观察生活的人。”在他看来,艺术中的意象是直觉活动的产物,而直觉本身是先于概念且不依存于概念而存在的,所以它就绝不同于概念性、逻辑性的哲学或科学活动。正是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对文学批评也持否定态度,因为文学批评离不开经由概念进行的思考和判断。
克罗齐站在维护艺术纯粹性的立场,严格区分了艺术表现和物理事实,反对给文艺强加各种道德说教的附加值,主张在艺术中“去概念化”,其见解自有深刻之处。但他全然否定艺术所蕴涵的道德力量也是不妥当的。他对艺术与哲学和科学之间联系的否定也是片面的。
艺术独立性价值是西方美学关注的重要命题之一,在西方美学史上,自柏拉图到黑格尔,均用哲学的绝对理念贬斥诗和艺术的价值,认为艺术以直接的感性形式表现“绝对理念”,因而总是有限的。在克罗齐看来,值得推崇的是康德,是康德将美学研究从客观世界转移到主观世界,确立了艺术的主体性原则。所以克罗齐从维护艺术独立性价值出发,称赞康德是“发现、解决或接近带来解决美学科学问题的人”。他还批驳了黑格尔用哲学取代艺术的观点,认为“黑格尔美学是艺术死亡的悼词”,“其哲学为它们写下了碑文”。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独立性价值的推崇。
二、艺术即直觉
与柏格森相同,在克罗齐的文艺思想体系中,“直觉”亦是其核心概念。但克罗齐所阐释的直觉概念,在内涵上与柏格森的理解又有很大的不同,它主要是指一系列心灵的、情感的“造作”、“赋形”、“加工润色”等创造性活动。
在克罗齐看来:“知识有两种形式:不是直觉的,就是逻辑的;不是从想象得来的,就是从理智得来的;不是关于个体的,就是关于共相的;不是关于诸个别事物的,就是关于它们中间关系的;总之,知识所产生的不是意象,就是概念。”。故他认为直觉可以离开理智、概念、逻辑等知识而独立存在。正是为了确立其独立地位,克罗齐进而将直觉与一般意义上的感受、表象(或意象)、想象联想等进行了区分。
首先,直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感受。克罗齐认为不能把直觉和感受混为一谈,直觉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感受,他把感受视为在直觉界限以下的一种无形式的物质,需要心灵给它赋予形式、纳入形式才能提升至直觉的层次。而这个形式即是一种心灵化的过程。他指出:“物质,在脱去形式而只是抽象概念时,就只是机械的和被动的东西,只是心灵所领受的,而不是心灵所创造的东西。没有物质就不能有人的知识或活动;但是仅有物质也就只能产生兽性,只产生人的一切近于禽兽的冲动的东西;它不能产生心灵的统辖,心灵的统辖才是人性。”由此可以看出克罗齐把感受视为“心灵所领受”的“机械的和被动的东西”,而直觉则是一种“心灵所创造的东西”。
其次,直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表象或意象。如何区分直觉和表象呢?克罗齐认为表象是一个很含混的词,他指出:“如果它指已从诸感受品的心理基础分割出来的、超然独立的一种东西,那末表象就是直觉。如果它被看成复杂的感受品,我们又回到生糙的感受,感受终是感受,它的特质并不随它的繁简而变,也不随它所出现的有机体是原始的,还是高度发达的,带着许多过去感受品的遗痕的这个分别而变。”在克罗齐看来,一般意义上的表象或意象尚只是生糙的感受品,尽管它在形态上也会呈现为复杂的、发达的样态,但毕竟尚停留在感觉的层面。
再次,直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联想。克罗齐认为若把联想视为“下意识的诸元素的联贯”,那么联想“就还未脱离感受和自然的境界”。若把它视为“记忆的联络”或“有意识的回想”,则直觉必参与其中的心灵活动过程,“在这个意义之下,说把本来未经直觉、未经分辨、未经心灵以某种方式获取、未经意识造作的一些原素在记忆里联贯起来,那似是不可思议的”。克罗齐在此强调创造性的联想是一种心灵的综合性的、主动性的、创造性的活动,即一种直觉活动。
《美学原理美学纲要》书影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克罗齐之所以把直觉分别和一般意义上的感受、表象(或意象)、联想做了区分,是为了强调直觉的独特性。他指出后者是人类思维的原始化、生糙化、被动化的状态,只是一些印象、感觉、冲动、情绪类的东西,还没有达到心灵的境界,而直觉则是一种经心灵的“赋形”的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克罗齐把这种经心灵的“造作”、“加工润色”的过程称为“赋形”,认为直觉就是一个对杂乱无章的物质世界赋予形式,把它纳入形式的过程。总之,在克罗齐看来,直觉远远超越低层次的感觉、情感、联想的机械式反应,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性、赋形性活动,而这样一种直觉正是艺术活动的特点。
在克罗齐的阐释中,物质和形式具有特殊的内涵。在他看来,物质不是一种客观自然存在物,而是特指抽象的概念;形式也不同于我们普通意义上理解的内容之外在载体,而是指一种特殊的心灵的活动。他认为直觉和表现即是一种心灵赋予物质以形式、使之对象化并产生具体形象的心灵活动的过程。因此,形式也是我们理解克罗齐“艺术即直觉和表现”这一文艺主张的重要概念。
三、艺术即表现
克罗齐认为直觉与表现是密不可分的,“每一个真直觉或表象同时也是表现”在克罗齐看来,达·芬奇的这种数日的“呆视”正是一种真正的直觉过程,也就是艺术表现过程。克罗齐认为,所谓艺术,本质即在于这样一种直觉表现,至于最后完成的绘画作品倒是无关紧要的。所以他曾提出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不是他的直觉品,而他的直觉品也不是第九交响乐的独到观点。
鉴于此,克罗齐把通常意义上的“艺术表现”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诸印象,第二个阶段是表现,也即审美的综合作用,第三个阶段是审美的快感,第四个阶段是由审美事实到物理现象的转换。故克罗齐认为艺术表现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内在创造活动,这和上文所谈到的直觉的“造作”、“赋形”过程是一致的,而这种精神活动所衍生的作品在他看来则是不重要的。
克罗齐认为美学是一门心灵科学,他把心灵看作世界的本原。他认为心灵的活动就是全部的现实,心灵具有统辖世界的力量。他主张“艺术即直觉即表现”,核心意旨亦在于强调艺术是心灵的创造性活动。由于克罗齐把心灵世界同客观世界完全等同了起来,自然难免被视为一个极端的主观唯心主义者,但他站在弘扬主体性的角度,充分肯定艺术活动中的心灵因素与创造性,又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