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组成是纷繁复杂的，中国庞大的平民阶层亦是如此。除了在大部分人眼中过着正常生活的主流群体之外，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有很多生活在社会边缘、过着另类生活的人群，他们也是中国平民中不可忘却的一部分。
社会边缘人群是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而出现的。他们难以融入主流社会，没有稳定的收入，其中很多人甚至长期生活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由于这种身份的特殊性，使他们经常处在分化和变动之中。然而，他们的独立性又在不断得到强化，如果我们对边缘人群的问题不能给予足够的重视，必将带来难以换回的负面效应。
在本书的最后这个章节里，我们可以看到黄牛、托儿、枪手、马倌等非常另类的人生故事，或许在大众的眼光中，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与众不同，有的甚至很难被主流社会所接受，但不容忽视的是，他们同样是我们这个社会中的一分子，他们同样在为社会的运转演绎着独特的角色。
更重要的是，这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另类人群，他们并未满足于生活在这种边缘的状态之中，他们也都向往着安定和美的生活，并且正在为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不懈地奋斗着。所以，他们的生存状况更需要社会的关注，他们的未来生活更需要积极的引导。
只有当这部分社会边缘人群都真正过上了舒心的日子，我们这个社会才会变得更加和谐美满。
一
不瞒你说，我儿子曾经是一个“黄牛”。“黄牛”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对了，就是那种专门靠倒卖票证为生的人。
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更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去做“黄牛”。可我的儿子就是不听劝，他做“黄牛”做了将近有20年，不光是我们的脸面被他丢尽，而且还让我整整担心了快20年。想想真是作孽啊！不过好在现在他总算已经改邪归正了。
儿子变成“黄牛”，我是有责任的。
这事情说起来已经有20多年了，那时我儿子才读初中三年级。有一天，我的一位小姐妹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是一部叫《黑郁金香》的电影。那时候电影票蛮紧俏的，特别是这么好看的外国影片。因为我的小姐妹临时接到老家的通知，说是她的母亲病危，要他们夫妻俩马上赶回去，所以她就把票子送给了我。
那天下班，我拿着两张电影票兴冲冲地往家里赶。一进家门，我就冲着老公喊：“晚上看电影去！”我老公最喜欢看电影了，听说我有《黑郁金香》的电影票，他果然来劲了，三步两步冲到我跟前，迫不及待地从我手里接过电影票一看，顿时有些失望。“只有两张票子啊？”老公有些不太情愿地看看我，说：“要不你和真真去吧？”我想了想，对老公说：“要去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真真还是孩子，应该可以补半票的吧？”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就准时出发了。没想到，到了电影院，检票员见我儿子长得人高马大，无论我们好话说尽，她就是不肯让我儿子补票进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只好对老公说：“还是你和真真进去看吧。”可老公又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非要叫我和儿子进去看。就在我们推来推去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突然凑了过来，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大姐，你们也别推了，不如把票子转给我，我出四块钱买你两张票。”七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居然可以卖到两块钱，翻了近三倍！这四块钱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呢，都快抵得过我一个星期的工资了，我当时就动心了。老公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想想事情既然不能两全，也只好依着我把电影票转给了那小伙子。
没想到我们刚走出几步路，那小伙子转眼就把两张票以六块钱转手倒给了别人。老公后悔地说：“晓得这样，还不如我们自己卖呢！”不过说归说，那天晚上我们心情还是不错的，虽然没能看上《黑郁金香》，但却意外地发了笔小财，也蛮开心的。只是儿子没得电影看，一张嘴巴撅得老高。为了安慰他，我们就花了八毛钱，给他买了一块挺大的巧克力，这下儿子可开心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对儿子造成了负面的影响，让他尝到了“黄牛”的甜头。
儿子初三临近毕业了，他晚上忽然老往外跑，说是去同学家里补习功课，我们也没怎么多想。儿子不爱读书，成绩本来就不好，我们还担心他能不能考上高中呢，既然他自己这么用心，能跑到成绩好的同学家去复习，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我当时以为儿子变懂事了，还感觉挺欣慰的呢。
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左邻右舍的眼神有些异样，我正在纳闷，隔壁的徐大妈走了过来，悄悄地跟我说：“真真妈妈，有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我赶紧说：“徐大妈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徐大妈看我着急的样子，便说：“这事我估计你还不知道。我也是听阿红他妈说的，说是看到你们家真真晚上在新华电影院门口倒票子。”什么？儿子在倒票子？他才16岁啊！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难怪儿子每天晚饭一吃完就往外跑，我还一直相信他是去同学家了，看来儿子是在骗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他跑出去居然是为了倒卖电影票！
二
我把这事跟老公一说，他当时就火了：“这小子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瞒着我们去做黄牛，看我不打断他的脚骨！”儿子放学一进门，我老公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两拳，我赶紧拉住老公，一边也忍不住责骂儿子。
儿子蛮犟，还不肯承认，我就要他把他的柜子打开来让我们检查。儿子有只上了锁的柜子，里面放了什么，平时我们从来不过问的，如果他真的在做黄牛，柜子里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的。果然，儿子变得很紧张，死活不肯打开他的柜子。我老公火了，转身拿来一把榔头，砰砰砰几下就把柜子砸开了。在柜子里我们找到了一只铁饭盒，里面果然有许多电影票，更令人吃惊的是，还有一本银行存折，上面的存款居然有两百多块，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了！
我老公真是气昏了，拎起一把笤帚没头没脑地朝儿子身上打，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杀了儿子似的，我吓坏了，赶紧拉住老公，拼命朝儿子喊：“你还傻站着，还不先跑出去避一避！”儿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转身就往外跑。老公气呼呼地叫：“好，你跑！有种的话你永远也别回来了！”
本来老公只是一时气话，吓吓儿子而已，没想到儿子这一跑，还真的一晚不见回来。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突然发现儿子的柜子门开着，那本存折已经不见了，我预感到情况不妙，仔细一检查，果然儿子的衣服裤子也少了几套，很显然，他是打算离家出走了。
这下我们可真的紧张起来了。我和老公连夜出门寻找，那时候的杭州城还不大，我们骑着自行车，从鼓楼沿着中山中路一直找到红太阳广场，然后又沿着建国路一直找到望江门，几乎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儿子。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过去，儿子就像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几乎找遍了他可能去的亲戚朋友家，可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和老公真是悔都悔死了，儿子毕竟只有16岁啊，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们做家长的都应该心平气和地引导和教育他，怎么能这么粗暴地对待他，还说什么“有种的话就再也不要回来”呢？这五天时间对我和老公来讲，简直比五年还要难熬，那颗悬着的心啊，几乎弄得我一天都睡不着。
在儿子离家出走的第五天，我们去派出所报了案，根据派出所的同志分析，估计儿子已经离开了杭州，于是派出所帮我们向外地的公安机关发了寻人启事。可是十天过去了，儿子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那段日子，我和老公都快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了，每天晚上吃完饭，两人就呆呆地坐在屋里，竖着一双耳朵，期望能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想想儿子虽然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去做黄牛，但挣来的钱却没有乱花，还知道去银行开本存折存起来，应该说他还是蛮懂事的，关键是我们没有引导好。想着想着，我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老公坐在一旁一个劲地抽闷烟，见我伤心落泪，便对我说，如果儿子能平安回来，今后再也不对他粗言粗语了。
又过了个把星期，正当我们等得有点绝望的时候，那天我下班回家，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老公下班肯定比我迟，莫不是儿子回来了？我的心顿时猛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一把推开了房门。老天保佑，儿子果然坐在屋里！快一个月不见，儿子变得面黄肌瘦，一副邋遢的样子，可在我的眼里，这时的儿子却是最帅最可爱的。我冲过去抱住儿子，眼泪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
三
我们没有再去追问儿子离家出走这段时间的遭遇，怕引起他的反感。那二十天他在外面的情况，是后来儿子自己慢慢告诉我们的。儿子取了存折上的那两百多块钱后，就坐火车去了广州。他天真地以为能在那里找个工作，打算做出点样子再回来见我们。可是到了广州后，连个身份证都还没有的儿子根本就找不到工作，结果只好到处流浪。在黄花岗公园，儿子结识了一个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小伙子，两个人结成了伙伴。有一天早晨儿子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这个同伴不见了，再摸摸自己的身上，剩余的一百多块钱也不翼而飞。走投无路的儿子最终只得偷偷地爬上一列开往杭州的货车，这才好不容易回了家……
那阵子，儿子变得格外老实，整天就呆在家里，电视看看，游戏打打，几乎不出门。看着儿子一天天地变得木呆呆的样子，我们都替他着急，老公托了许多人，想给儿子找个工作。但是因为离家出走，儿子错过了毕业大考，结果连个初中文凭也没有拿到。人家听说我儿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当然不愿意收他了。
就这样，儿子继续在家里荡起来。没过多久，我们发觉儿子又忙碌起来，晚饭吃好，他又开始溜出去了。我对老公说：“真真会不会又去做黄牛了？”老公说：“明天晚上我们跟踪他一下，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第二天傍晚，儿子前脚出门，我和老公后脚就跟了出去。果然，儿子直奔太平洋电影院，倒卖起了电影票。我刚想冲过马路去叫儿子，却被老公一把拉住，他说：“你别冲动，这个时候先别去倒儿子的霉。”我和老公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盯着儿子，只见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电影票捏在手里，动作隐蔽而麻利地向那些排着长队等候购票的人推销着。我的心顿时揪紧了。电影院门口有不少黄牛，站在我们这个角度，从他们的神态上很容易分辨的。我紧紧地拉着老公的手，感觉手心里渗满了汗。突然，我身边有两个带着红袖章的人好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他们迅速地穿过马路，直奔影院门口的黄牛们而去，我差点矢口惊叫起来。黄牛们非常警觉，马上像鸟兽一样散去，儿子也在眨眼间不见了人影。我的心怦怦地都快跳出来了，在确信儿子已经离开之后，我赶紧拉住老公的手匆匆离开，好像自己就是黄牛似的心虚。
回到家里，我们发现儿子已经在家里了。我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责骂儿子，老公点起了一支烟，闷闷地抽着。我有些忍不住了，就对儿子说：“真真，你怎么又去做黄牛了？刚才有人来抓你们，我都看到了，多危险哪，以后千万别再去了，啊？”儿子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说：“做黄牛怎么了？又不偷、不抢，也是凭劳动赚钱嘛。”
老公终于开口了：“你没看到你妈担心的样子？我们还不是为你好？你就不能让我们省心一点？”儿子不服气地说：“既然已经不读书了，工作又找不到，我总不能成天呆在家里吃白饭吧？这样你们就能省心吗？你们就放心吧，我会注意，没事的。”
儿子大起来了，又到外面见过世面了，我们更加管不住他了。老公私底下叹了口气，对我说：“既然我们没办法给他找工作，只要他不去做贼做强盗，我看也只有随他去算了。”
四
那以后，我们对儿子做黄牛的事就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做黄牛？我们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说是不管儿子，其实没有一天我不担心他的。平时他一般吃好晚饭出门，倒两场电影票，大概九点光景就可以回家了。如果过了九点钟他还没回家，我的心跳就会加快，变得心神不宁的。
有一天晚上，都过了十点钟了，儿子还没有回家，我和老公就急起来了。我们出门赶到太平洋，电影院门口哪里还有人？我们又赶到新华电影院，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再抱着一丝希望寻到工人文化宫，最后一场电影都快放完一半了。这么晚了，儿子会到哪里去了呢？老公安慰我说：“说不定他票子回不光，自己跑进去看了呢，我们还是回家等吧。”我当时根本就没了主意，也只好跟着老公回了家。可是一直等到后半夜，儿子还是没回来，我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就这样一边提心吊胆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一晚，儿子竟彻夜未归！第二天一早，我和老公决定去派出所报案，我先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单位里打了一个电话，请了半天假。等我回到家里，发现居民区的蒋大妈已经坐在我家里了，老公脸色阴沉地说：“儿子昨天夜里被抓到派出所里去了！”我一听，差点昏倒。
原来，那天纠察队搞突击大行动，出动了十几名纠察队员，黄牛们为了逃跑，和纠察队员发生了冲突，结果大多数黄牛都跑掉了，只有儿子和另一个黄牛被抓牢，被派出所判了十五天的拘留。蒋大妈就是派出所让她来通知我们的。
十五天后，儿子被放回来了。我哭着对他说：“真真，我求你了，今后可再也别干这倒卖票子的事了。”儿子低着头，一声不响。
这之后，儿子还真安耽了不少。可是，一个原本挺机灵的小伙子，却变得整天萎靡不振的了。我们真急都急死了。后来，老公好不容易在闸口码头为儿子联系到了一份装卸工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人家答应只要做得好，两个月之后就可以转为正式工。
那天晚上，儿子听说老爸为他找到了工作，而且第二天就能去上班，一扫平时的熊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可是好景不长，做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吃不消了。其实也难怪，儿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毕竟只有十八九岁，而且从来没做过这种纯体力的生活。那天他从码头宿舍逃回家里，对我说：“妈，我再也不去上班了，那么重的活我实在干不了。”我就在心里担心，要是被他老爸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这可是他老爸低三下四好不容易向别人求来的机会啊。没想到，这次老公居然没有发火，他只是很无奈地说：“那怎么办呢？我也实在没有本事再给他找更好的工作了。”
结果没过多久，儿子还是做起了黄牛。我想大概这做黄牛也是有瘾头的吧？钞票来得容易，别说他找不到工作，就是找得到，他哪里还会愿意再去干其他生活？
慢慢地，儿子做黄牛做出了瘾。后来电影票不紧俏了，他就去体育馆倒卖明星演唱会的票子。再后来，演唱会也不大有人要看了，儿子又去倒火车票。看他那架势，好像要做一辈子的黄牛了。
五
一晃十年过去了，儿子也成了二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我们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起来。儿子样子其实长得蛮好的，我们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起先她们对儿子都挺有意思的，可后来知道我儿子是做黄牛的，一个个都逃得没了影子。也不好怪人家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谁愿意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做黄牛的男人？
这样一拖二拖，很快拖过了三十岁，儿子还没找好女朋友。我和老公都很着急，可我们急又有什么用，儿子一点都不急，还牛皮烘烘地说：“凭我的本事，女朋友还会找不到？关键是现在我还不想找！”
你别说，还真有这么傻的姑娘，会看上我儿子。儿子32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带了一个长得蛮不错的女孩子回家来，可把我乐坏了。女孩子一进门，就甜甜地叫我阿姨，还主动过来帮我做家务，我真是欢喜死了。可是我心里担心啊，要是这女孩子晓得我们的真真是个黄牛，那还不吹定了？没想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叫小晴的女伢儿从一开始就晓得我儿子的身份。原来，小晴的哥哥也是个黄牛，他看我们真真人蛮实在的，还是他把自己的妹子介绍给我们真真的呢。
儿子和小晴的感情发展的还蛮顺利，可我又开始担心小晴他父母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我劝儿子：“现在你年纪也不小了，都是快要结婚成家的人了，也该正儿八经地弄点生活做做了，靠做黄牛你还能撑得起一个家？”可是儿子嬉皮笑脸的，根本不听我的，那个傻姑娘小晴，居然也不去说他，一副跟定了真真的模样，真是让我又心疼来又生气。
小晴终于成了我的儿媳妇，我算是半块石头落了地。为什么说只是半块石头？因为儿子还在做黄牛，虽然他家是成了，但没个正经的工作，这个家是经不起一点风浪的。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这个时代和社会的进步。也就近几年吧，交通越来越发达了，长途汽车十几分钟一班，火车一天几百趟，平时的车票根本就不紧张了。即使逢年过节车票紧张一阵子，有关部门对倒卖车票也抓得非常的紧，要想继续靠倒卖票子过日子，是肯定过不下去了。这下子，儿子才不得不考虑出路问题。
去年上半年，小晴怀孕了，荡了快一年的儿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用这些年做黄牛攒下的积蓄，在我们小区的门口租了个店面，开了一家杂货店。嘿！想不到生意还蛮不错，一年做下来，居然还赚到了五万多块钱。
现在，宝贝孙子已经快三个月了，儿子的生活也落位了，瞧他们一家三口过得亲亲热热、安安眈眈，悬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真是苦尽甘来啊，我想想都要笑出来了。
（口述人/刘春楠，女，65岁，黄牛的母亲，浙江杭州人。采访时间：2005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