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包全海一脸古怪,看着面前的小林子。“怎么他也姓林?”
“他是我表姨姑的儿子,嗯,我表姑父也姓林。”小林子撒谎,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分身的秘密。“这……你们长的太象了!我都看不出来。”包全海连连惊叹,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可是,他总不吃东西,不觉得饿么?”
小林子登时语塞,从村子出来两天了,分身没吃过一点东西,这倒不好圆谎。分身是不吃东西的,他在召唤出来的第二天就已经知道,他什么动作都学着自己,哪有工夫自己吃饭。不过,这话也不尽然,分身不是什么都学着自己的。前两天他不是自作主张去邀斗赵老大了么,那一仗的结果,便是三人连日逃离庆村,马不停蹄的赶往邠州。现下正在道中。
“他……在减肥……”转眼间看见林二瘦得排骨也似,赶紧改口:“不,在修炼……啊!是辟谷!”忽然想起说书中听到的一词,小林子登时高兴,辟谷就是不吃东西的,这理由尽搪塞得过去。包全海兴趣不减,继续问:“他怎么总跟你学呀?你说什么他也说什么,你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怎么不自己说话?……啊!对了,他干么不跟我说话?!”姓包的小盗贼终于发现严重之处,脸上涨红,抱怨道:“这两天来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喂!林二,你自己说句话成不成,我们要一同去邠州,要有好几天工夫呢,你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两个小林子叹气,脸上一同现出苦笑来:“他在修炼,自己是不说话的。”
“……”
三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行走。初夏的夜色甚美,弦月如钩,挂在深蓝天幕上,将皎洁的清光洒落人间。几粒小星不住闪耀,如顽皮的小童在眨动眼睛。暖风暖洋洋熏来,拂在面上,甚是舒爽。这一整个白日里热浪翻卷,炎暑逼人,惟有此刻最适人心意。
笑谈间翻过一处低冈,见道边界碑上书着“邠州”二字,前面已是邠州地界了。放眼过去,四野阔无人烟,疏疏落落的矮木丛中,虫子们唧唧吵闹。包全海眼尖,看得片刻,忽然叫道:“啊!那边有瓜田!”小林子随他目光看去,果然,前面一射之地有一大畦瓜田,只是距离尚远,又当夜色之下,没有极好的目力是看不见的。这姓包的小贼果然天赋奇才,干此行当,还真不埋没了他。
包全海喜孜孜的说道:“哈哈!老天爷待我一点不薄,我正觉得饿呢,他便送上一大堆西瓜,太好了!”顾不上理会小林子,旋风似的冲下坡去。小林子也觉腹中饥饿,忙不迭的跟上了。
瓜田正中结了一个小小草庐,只是灯火熄灭,声息全无,想来是看瓜人熬不住困乏,早早就歇下了,他哪知这个时候会有三只小毛贼大驾光临。两个小偷心中暗喜,匍匐着潜进去。抚到一个个光滑饱满的西瓜,都是大乐。正是瓜果成熟季节,田里千百个西瓜横七竖八的生长,藏在碧叶柔蔓之中,月色下看来便如大大小小的土墩一般。
包全海提议道:“石头,我们一人拣一个瓜,比比看谁的大。”小林子笑道:“那还用比么,我随便挑一个都比你找的好。”包小贼‘呸’了一声,道:“谁输了谁到邠州请吃茶!”小林子自不怕他,正要答应,猛闻草庐下一阵凶猛的狗吠之声,一条肥大的黄犬咆哮着向两人方向疾追直来。
有狗!大黄狗!两个小贼登时魂飞天外,僵在当地,谁料到这破瓜田居然养着大犬来看瓜!当真是手段毒辣,阴险狡猾。那黄狗居然也会埋伏,真是有其主便有其狗,这狗也算得是心机深沉了。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动弹分毫。两个小蟊贼都是在狗牙中九死一生过来的,经验丰富,深知犬性,知道此时不能动作,不然,把这长牙畜生惹毛了,说不定明日就要横着上路了。好在两个小贼经常失手,倒不会因此感到难为情。
草庐中一个老人喝道:“谁在外面偷瓜!大黄,看住别让他跑了!”黄犬似通人性,‘嗷’的应了一声,在三个倒霉鬼面前五尺处站住了,喉间低吼,却不进攻。两人心中连连打鼓,见大黄利齿间白涎如丝,更是大气都不敢出。那老者悉悉索索穿衣下床,‘嚓,嚓’的击打火石,点亮油灯推门出来。
“站起来!”那老人走到黄狗身后,喝道。两个笨贼命操人手,哪敢不听话,慢慢站了起来。那老人将油灯移近,看清了两个小林子面貌,登时大骇,手一抖,油灯跌落下来,立时熄灭。
“狐仙……狐……狐仙!”那老者颤着声说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我不知是大仙来到,冲撞莫怪,冲撞莫怪。”民间传说,狐狸精常喜在夏夜时变化成人形,专到瓜田、桃园等处与人胡闹捣蛋。此时若有冒犯不敬,他们必在日后报复。这看瓜老汉突兀之下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林子,哪还想到其他,早认定是狐仙变化出来和他胡闹。
两贼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眼中尽是疑问。
老汉看都不敢看三人一眼,伏地不住磕头,道:“小老儿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仙,大仙请不要怪罪。”小林子啼笑皆非,知道他把自己当成狐仙了,仓促之间也不知怎样答他。
那老汉见小林子仍不说话,登时急得哭了出来:“大仙如果不能饶恕,就只罚老汉一人吧……狗儿身上有病,一直没钱给他治,他娘也老了,没几年活头,大仙就放过他们吧……求大仙开恩!求大仙开恩!”
小林子见他白发苍苍,跪在地上磕头,说得又是凄凉,不由得心下恻然。赶紧抢上前去,张臂要扶他起来,说道:“大爷,你先起来吧,我不是……”哪知黄犬见他动作,以为他要伤害自己主人,登时伏低身子,牙间咆哮,猛蹿上前,张开利齿就向他脖间咬去!
小林子和包全海齐声惊呼,这下变生肘腋,哪来得及躲避。便在惊慌之际,林二晃身上前,‘呼’的一拳,正击在狗鼻之上。黄犬只来得及呜咽一声,便已丧命。倒飞到数丈远去了。看瓜老汉大恸,追寻过去,抱着狗尸放声大哭起来:“大黄!大黄!你张开眼睛!张开眼睛!不要闭……呜呜……”这黄犬忠心耿耿,兼又十分懂事,向来便如他家中一员一般,此刻陡然遭厄,怎不令他痛不欲生?
小林子看他哭得凄惨,心中不忍。与包小贼对望一眼,便举步向外逃去。这下偷瓜不成,反伤了一条忠犬性命,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林二出手也未免太狠了些,虽说事起仓促,但下手轻些,留它一条性命想必不太困难吧?耳中听着老汉哀哀哭泣,心中极感愧疚,哪还有什么心思吃瓜。
正跑着,心中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止步,向那老汉喊道:“大爷!一个月……嗯,一个半月后,半夜时分,你到草房下面挖一挖看,不要忘了。”他打定主意,等日后盗得钱物,要分出一些来给这老人,帮他儿子治病,也算是弥补林二出手不慎的过错吧。唉!出师未捷心先愧,从来就没听说哪个好汉子刚出道就犯了错误的。只好日后还他一些银钱,让老汉再买回来几条好犬。权当是补报了。一个半月时间,想来也该足够。
待得奔到大道上来,两个小贼才长舒一口气。从此又长一个经验,以后偷瓜时,须得提防阴险狗子,切记要带好木棒。
道上再无他话,三人困了便露天而眠,饿了便到村户人家借些瓜果鸡鸭,昼夜兼程之下,不一日便来到了邠州城。
邠州距离西京不远,是一座繁华大城镇,正是晨露未干的时候,天气清爽。道上轿马如流,冠盖云集,人们都趁未大热之时行走活动。三人在许多过路客商的诧异目光中穿过城门,步进城去了。见城中各处骡马行人不绝,商贾旅者摩肩接踵,人人面上容光焕发,其得意洋洋之态,看来都似发了大财,怀中藏着许多元宝一般,不由得满心欢喜,窃瘾大发,顿生虎归山林之感。
包全海眉飞色舞,领着小林子到处游逛,不住指点。邠州是他的第二老家,一年里头,他倒有九个月呆在这里行窃,对城中各处酒肆茶楼,捕快牢房所在,以及肥羊们聚集之地无不熟稔于胸。三人行过城中大街,见酒楼客栈一间连着一间,酒旗灯笼如聚,又有许多店铺摊子,卖着杂食果儿、风筝纸鸢、胭脂花粉和香囊头翠等物,那都是隔三岔五光顾练手的老熟客了,当下见着,真比见了亲人还要欢喜。
包小贼急不可耐,不等安顿下来,远远看到街边一幅招子上书着:福记八珍鸭子,登时喜道:“啊!刚好肚子饿,石头林二你们先坐着,让我做一回东道,我请你们吃好吃的。”甩开大步向前奔去。他的衣裳数日前让赵老大撕坏,一直没工夫换下来,急跑之下,条条缕缕飞扬起来,甚是可笑。
小林子一向多在泾州行事,这邠州却不常来。见包全海如此安排,也没话说,和林二找了一个阴凉墙脚坐下等待。料想包小贼在当地行窃多时,自然经验丰富,该当不会失手。这般想着,便躺倒在地上,伸腿抻拳,打个悠闲哈欠,只等鸭子来了大吃一顿。
哪知心意还没转完,听到那边方向一阵喧哗,有人大呼道:“捉贼啊!捉贼啊!小狗贼抢我的鸭子,给我捉住他!快!快!别让他跑了!”大惊之下赶紧跳了起来,看到包全海双手抱着一只肥鸭,按在腹下,低头只向这边蹿来,身后十几个人拿着锅勺菜刀等物追赶。
这笨贼偷技不好,居然用抢的!小林子气结,再听他叫一句:“小林子!快跑啊!快跑!他们追来了!”登时气的险些要晕过去,心中大骂:“小畜生!死笨贼!猪脑子!”他就不会往别的方向逃跑,等人散净了再兜转过来?或是干脆装做不认识自己,那些人哪会知道自己就是同党?
骂声未绝,猪脑子已经‘嗖’的从面前蹿过去了,奔得快极。十几个店伴厨师却已追近过来。小林子恨得牙根直痒,无暇多想,翻身向另一条巷道逃去。他不知当地情形,象只没头苍蝇一般,见到一处巷道便望里钻。那些追赶之人却也可恨,见包小贼跑得飞快,料想捉他不住,便纷纷尾随自己,大有拿不到人死不休之势。
气急败坏之下,只顾夺路狂奔。见前面一堵粉墙后朱门虚掩,开得一缝,那还顾上其余,闪身进去,和林二一起背靠门顶住,不住喘气。哪知,待他看清面前事物,登时又吓得魂飞魄散,心脏胀满,张口便欲纵声狂呼。
天啊!又是狗!六头巨大獒犬!每一只都是漆黑油亮,肥大得紧,只怕比一个半小林子都要沉重。想来正是放养喂食当口,獒犬颈上锁扣都已除去了,利齿如匕,涎水缠绵直下,正在虎视眈眈望着自己!
未离虎吻,又进狼窝,今日流年不利。小林子惊得面色苍白,只觉得腿肚子抽筋。听得门外人声嘈杂,追捕者已来到门口,当下权衡,是逃出门外被人暴殴送官好呢,还是留着让狗群撕成碎片好。不等他得出答案,巨獒却已经狂吠暴起,猛扑过来!
这个当口,哪还有其他想法,狗群的利牙显然要比厨师们的拳头恐怖多了。忙不迭的开门,向门外冲去。把门合上了,却正巧与赶来的厨师们面面相对。
“嗨!大家好,吃……吃过早饭了么?”小林子面上挤出笑容来与他们打招呼,盼望能蒙混过去。众人睁目不答,数十道目光齐转到他面上来。
“就是这个小贼偷了鸭子!”不知哪个睁眼瞎子说胡话。也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看到是小林子偷了鸭子。
一群人听了,蜂拥而上,扭手的扭手,掐脖的掐脖,将小林子拉到一旁,无数巨大巴掌和粗壮大脚向他头面肚腹攻击,登时将倒霉小贼殴得蜷倒在地,疼痛得直欲昏晕。小林子心里痛骂:“直娘贼!老子今天走背运!让包猪脑这杀千刀的坑苦了。”正在‘哎哟’叫唤之际,却听朱门里面传来狗群的咆哮恶声。
林二还在里面!小林子心中一凉,刚才逃的匆忙,却把分身给关在门里了!惊慌之下,哪还顾得上剧痛锥心,挣扎爬起来,不顾许多大脚拳头落如雨点,转身便想扑进门去,要把林二从狗群中抢出来。獒犬们正当饥饿的时候,何等凶猛,救得晚了只怕要生生咬死他。
哪知几只大手拍来,把他按倒在地,更不容他动弹分毫。听得门内‘嗷嗷’扑咬之声不绝,小林子哀痛悲愤一齐涌上胸臆,大声叫道:“救我兄弟!救他!救救他!他在门里!”众人哪里管他,拳脚落得更频。小林子急怒攻心,放开嗓子,‘啊——’的长声叫唤起来,不住乱踢乱蹬。他生性惫赖,浑不畏死,此时为了救人,哪还顾及后果。见众人放脱了手,赶紧爬起来,要去拉开木门。哪知一个大汉骂道:“小贼!这般不老实!”‘砰’的一拳,击在他后脑勺上,小林子脑中震荡,登时俯跌下去。大汉怒声喝骂,伸脚踏上他后背,死力一蹬。踩得他胸腹吃紧,登时气窒,一时说不出话,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洇入土中。
“救……我……兄……弟……”他断断续续说道,眼睛只望向木门。他唯一的亲人困在里面。
分身虽然不会说话,没有自己的思想,但数日来昼夜不离,相伴相行,小林子心中早把他看成是自己的骨肉兄弟。
他自小便失了亲人,没有父母兄弟照拂,对亲情尤其渴望。常时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缺心少肺模样,但每次看到村中孩童在父母身畔欢笑嬉闹,总觉羡慕,复又自伤身世。村民们对他虽然很好,但都不是真正亲人,毕竟,血缘亲情是旁人不可以替代的。
分身是他身上所出,真正的血脉相连,算来天下间就只他这么一个真正亲人了,刻下他遭遇不幸,怎不让他悲哀难以自抑?
眶中泪水滚滚直落。听门里狗声如此急切,想来正在奋力撕咬林二,想象他一身血肉模糊的惨状,一时心中大痛。
“求求你们,救救我兄弟!”他悲声喊道,只求有人能把林二给解救出来。众汉子毫不理会,只不住的踢打。邠州贼患极凶,居民们莫不深恶痛绝,因此每抓住一个,便痛下辣手狠狠惩治,以儆效尤。
门外群情激愤,门里狗群们却忽然惊慌嚎叫起来,紧接着,“蓬”的一声巨响,两扇厚实的木门被击飞开来,脱离枢臼向外直去,‘咣’的拍在对面的石墙上,弹落下地,激起大片尘土。在大汉们的惊呼声中,又有几只巨大獒犬被掼了出来,‘呜呜’哀鸣,落地后自夹着尾巴躲到一旁去了。
众人面上失色,登时停手,未及作出反应,一个满身血迹的少年快步奔出门来,冲进人群中,‘嗬嗬’叫着,一顿挥拳舞足。这少年力气好大!当者无不跌飞数丈之外,片刻间,小林子身边的汉子们被他推得干净,几个倒霉厨师被他大力搡开,撞上墙壁,只觉得气血翻腾,筋骨欲折。
威势如此,众人何敢与抗?发一声喊,纷纷逃离。片刻间逃得远远的,再不敢回转来。
林二却不追赶,双手握拳立在小林子身边,也不会扶他起来,目中空洞,口里‘嗬嗬’有声。小林子大喜,一手抓住他拳头,道:“太好了!你……你……没死就好了。”欣慰之下,又流下两行泪水。
直过了一顿饭工夫,两人才渐渐宁定下来。林二又变成和小林子一般动作。看他身上血迹慢慢消退,伤口愈合,衣裳也自己复原回来,小林子心中稍感安定。又过得少停,林二头面上和身上的淤青伤损之处又变的和小林子一样了,在外人看来,两人仍是一般无二。
此地不宜久留,小林子挣扎着站起来,向外走去,要寻个地方休息养伤。那大户里的家丁见过林二神力,被他威势所慑,不敢拦阻,缩在院里探头探脑,任他们一步一趋走开了。
二人在一处破烂院墙边歇了下来。小林子一边抚摩痛处,一边大骂包全海。想想这顿折磨当真冤枉。鸭子没吃着,倒先吃了一顿拳脚饭,如果老天有眼,也该下场夏日雪来昭他冤情才是,胸中郁闷,又将包小贼骂的狗血淋头。
看看日光从东往西,落下山去了。月亮在空中渐渐清晰。小林子伤口疼痛,不敢动弹,肚中又饿。急得不住叹气。
直到夜深人静,等得快要朦胧入睡的时候。包全海才寻到左近,鬼鬼祟祟走过巷道,一边压低声音喊:“木头!木头你在这么?木头!”小林子登时惊醒,没好气答一声:“爷爷在这里!”包全海听见,奔了过来,笑道:“你怎么躲在这个破地方,让我一顿好找!被抓住了?伤的重不重?哎呀!林二也……你们谁是木头?”
小林子瞅了他一眼,悻悻骂道:“死笨贼!你自己猜去!我让你给害惨了!你还笑得出来?赶紧带我去养伤,等我好了再跟你算帐。”包全海一伸舌头,笑道:“我认错还不成么,走吧,去我家里,我给你们留了半只鸭子,真好吃。”
包全海的家在城西民窟里。是一处半塌的房子,原主人家想是搬迁到别处去了,这里便成了包小贼的栖身之所。
小林子在里面养了五日的伤,才复原回来。包全海每天出去偷些包子馒头,再偷来一只鸡,两人烧烤叫化鸡吃。小日子过的倒也有滋有味。只是姓包的胸无大志,偷技也蹩脚,偷不着什么值钱东西,更兼有个毛躁脾气,偷不着便抢。亏他长着一双狗腿子跑的快,倒也没受过什么伤损。
到第八日上,小林子自觉身体轻快,伤处已不如何疼痛。又记挂着村里婶娘的病情,便想自己外出去偷钱。包小贼拍手赞成,带着他去市集踩盘子。哪知随身带着一个林二,惹得满街人都轰动了,纷纷聚来参观,有卖菜的乡农连菜摊都撇下不顾,挤破脑袋要看“长的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整个下午,三人变成满集人追随注目的焦点人物,数千双眼睛看着,哪能下得了手。倒是包小贼不以为苦,得意洋洋,挺胸叠肚,听任众人观赏。
小林子揪着他的脖子,找僻静角落逃了开去。开玩笑,小贼的日子本是见不得光的,若是让满城人都盯上自己,都记着自己相貌,这日子还有的过么。
到了天色入暮,小林子终于找着机会。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商人在僻静的道边买梨,腰间挂着一枚绿色玉佩,似乎很值钱。顾左右无人,赶紧走近了,要拿铰子剪下。卖梨的老妪两眼昏花,一心看秤星,更是毫无知觉。眼看就要成功,小林子满心欢喜。谁料想,身右侧的林二和他一般动作,也伸一只手做偷剪状,摸上了那商人的右边大腿……
三人自然又练了一回逃命功夫。
回到窝中,小林子唉声叹气,一脸烦恼看着林二。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带着他,日后可怎么过活?两人每过一处,总惹得路人频频回望,更有许多好奇小童尾随观看。这么引人注目,哪还能下手偷窃东西?再不想个法子,以后真就要等着饿死了。一时心中忧愁,想到日后要时时带着这个白痴兄弟过活,浑身不自在已极。
那六把刀汉子说分身不会维持多长时间,可林二已经召出来十几天了,也不知他何时才会消散掉,消散掉还会不会出来。烦躁之下想到这节,不由得向林二看去。见他正学自己动作,也扭脸看向一边,又觉踌躇。林二虽然有许多恼人之处,但他力气大得很,又几次保护自己,倒舍不得让他这么消失掉。最好能有个奇妙法门能将他缩小了藏起来,凭自己随传随到,那便没有缺憾了。
包小贼又抢回来一屉馒头做晚饭。小林子食不知味,心中只是乱想。
看看华灯初上,夜色暗沉下来。他心中已有了计较,一脚踢醒饱食昏昏的包全海,向城里奔去,他想翻墙入户盗窃东西。料想这等爬墙工夫,分身定然不会,把他隔在墙外了,他自不会再坏自己好事。
三人在城东一处高墙前停了下来。这下果然顺利,小林子抠着墙上浅坑攀爬上去,林二也学他动作,举手蹴足,做出一番登墙姿势来,但他面前没有可借力处,只能不住抓挠,哪能登高半寸?小林子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冲他扮个鬼脸便纵了下去。
唉!又有狗。
光顾着与林二斗气了,却忘了踩盘子探察。
包全海在门外目瞪口呆,听得墙里一顿扑咬之声,小林子‘哇哇’的惊叫不断传来,心中暗暗同情:“木头今年撞太岁,当真倒霉。”
又养了几日咬伤,小林子憋得脸都快绿了。每天和林二怒目相对,深恨他害自己这么倒霉。吃着包小贼奉供的一日不如一日的饭食,郁闷直欲吐血。姓包的偷技实在差劲,每日只能抢些烧饼馒头菜包子,荤腥之物却再抢不到了。看到小林子精神不振,他心下也觉有愧,每天一睡醒便赶紧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可惜过去数日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午间,小林子在屋里正养精神,听见包全海在门外大声喊:“木头!林二!快出来救命!哎哟!哎哟!”透过门缝看去,包全海抱头正顺着巷道一路奔来,五六个小泼皮在后面骂咧咧追赶。
这小贼又惹事上门了!小林子心中又惊又怒。眼下自己伤势未愈,如何斗得过这几人?只怕等会让人捉住,再打个臭死回来,那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正寻思间,包小贼在门前已让人赶上按倒了痛扁,急得不住嘴的大叫:“木头你奶奶的!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哎哟!林二快来!”
此时再无暇他顾,小兄弟让人欺侮了,他岂能做狗熊缩头不管。‘咣’的一声,小林子一脚踹开挡风的破木门,冲上前去,抬腿一个大脚巴,正印在背对着他的一个少年泼皮屁股上。那少年俯身扑倒下去,又压得包小贼直叫娘。几个当地小无赖哪知屋里还藏得有人,吃了一个小亏,当即大喊起来,道:“他还藏有同伙!兄弟们,揍他!”
几人涌将上来,齐拿小林子。小林子伤势未愈,行动甚是不方便,当下被众人抓住,踢了几脚。盗贼们为了抢夺地盘打架原是常事,在泾洲时,小林子不知与当地小贼们用拳头理论过几回,这般阵仗对他来说当真是司空见惯。斗得多了,也练出一股狠劲,虽见对方人多,却不怯场。口中大声怒骂,又抓又挠,又咬又踢,一时混斗得不可开交。
正剧斗间,敌方的一个小贼忽然惊叫,双脚倏然离地半尺,平地升空,急速向外飞去。众人正自不解,又有一人凌空蹑足,长声叫着,象头大鸟一般飞出圈外,姿势倒十分美妙,可惜是摔个老大屁蹲,原来不是自愿的。这下人人都看清了,林二!原来是他不声不响在身后偷袭,单手提着小盗贼们的腰带,拎起来,掷沙包一般向四处乱扔。
“啊!啊!还有一个!”众少年惊叫。
林二奔行如风,不容他们躲避,顷刻间又让两人体验到腾云驾雾的滋味。
小林子又惊又喜,林二救驾的真是时候!他力气大,打发这几个盗贼太简单了。勇气大增之下,意气风发,一顿拳脚,将余下的那个小贼打得鬼哭狼嚎,爬着逃开。
“小杂种!你等着,有胆子就别跑!”众泼皮临走自不忘了交代。小林子捡块碎砖扔了过去,扬脸笑道:“去把你爹叫来!爷爷在这等着呢,不来的是乌龟王八蛋!”看着几个年纪比自己大的邠州盗贼急如丧家之犬逃开,小林子心花怒放,生平打架,可从来没有象今日这般威风过,三打六,居然还打赢了!
看来林二还有些用处的,有他在身边,以后打架就不用再怕受人欺侮了。
过了一天平安日子。第三天早晨,两个小贼正在睡觉。那伙泼皮又杀上门来了。带来几个老无赖,拿着木棒等物。在门口叫骂。包小贼吓得面色苍白,早忘了说话,不住的拿眼睛望小林子。
外面巷道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十五六人。料来那群小泼皮回去添油加醋,把林二的勇猛又夸大得十分,哄来这么多人给他们报复。小林子探头看见,心中直叫苦,邠州的小盗贼居然这么强硬,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眼下逃是逃不开的了,只看林二能不能大发神威,救大家脱出苦海。
“林二!上啊!打他们!”小林子向分身命令道。
“林二!上啊!打他们!”林二跟他一样满脸紧张,重复这句话。看来这般命令无效。
“冲啊!”“冲啊!”
“杀出去!”“杀出去!”
“我叫你收拾外边那些人!”“我叫你收拾外边那些人!”
小林子又气又急,生平第一次起了绝望之心。要命关头,唯一的保命神居然脑壳坏掉,这可糟了大糕了!一时心鼓连响,和包小贼一起,三人大眼瞪小眼,却是全无办法。
“当”的一声,门外泼皮扔一块石子击在门板上,鼓噪道:“狗东西!不敢出来么?你怎么不神气了?再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了!”小林子大惊,急忙跳起,要找根木棒什么的防身。惊怕未已,门外泼皮已经不耐烦,骂骂咧咧,几个成年老贼提棒走了上来。
“咣!”木门被撞开了,尘烟弥漫。小林子惊恐之下,不住后退,脊背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心中只叫:“完了完了!小林子今日要死翘翘了。”念头还没转完,林二已经‘呼’的冲将上去,一个直拳,将探头进来的壮大无赖打得倒飞出去!
“哗—”的一声大喊,人人勃然色变。只是门里的喜形于色,门外的大惊失色,其间差别不可不知。那壮汉扑跌伏地后,不再动弹,门外众贼骇然相顾,哪知敌人这么厉害。只是现下再后悔,却已经晚了。林二冲出门去,伸拳出腿全无章法,但手足上附着惊人大力,每击实一下便有人飞翔出去,体会神仙感觉。
“好样的!林二!打呀!打呀!”小林子哈哈大笑。恐惧之心消去大半。看林二如虎入狼群,对打来的木棒石头全不抵挡躲避,出手如风,将一众无赖打飞到四面八方去。但觉痛快非常,见他身上血迹斑斑,又是心疼。
盗贼们从没见过这样打法,那少年便跟钢铁打成的怪物一般,棍棒砸来,坦然接受,石子投来,全当无物。只不住手的捉人乱扔,片刻间,邠州盗贼豪华阵容登时给破得七零八落。纷纷散去。这时才知道,这三个少年是万万惹不得的。
这一仗过后,三人在邠州盗贼圈中名声鹊起。再没人敢打他们主意。包全海外出盗窃时,已顺利得多。三人得意洋洋,每日走在路上,都看到当地小贼用敬畏的眼光看着自己。小林子正是少年,如何不乐?想起都是分身的功劳,对他更是喜爱。
只是这保护神时时不离自己半步,出去偷窃时,总是惹人注目,未免是美中不足之事。
一日午间,小林子和林二外出踩盘子,又被人参观回来,正在屋中生闷气。听到门外脚步连响,包小贼的大嗓门已叫了起来:“木头!木头!快起来!”声音甚是喜悦,接着,挡风的破木门‘咣当’一声被拉开了,亮光射入,包全海急如风火抢进门来,一把拉住林二。
“木头!我请你们上酒楼吃饭!”
“我在床边呢,他是林二!”
“啊?!”
包小贼讪讪笑着,赶紧挨过来,笑道:“走!我们到芙蓉楼吃九味狐狸去!我请客!”小林子才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崭新衣裳,不是先前褴褛落魄模样。想来他早上终于开了利市,偷到大钱。
芙蓉楼是邠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做的九味狐狸更是天下一绝。三人在靠窗位置坐了下来,包全海有心补偿小林子,点了满满一桌菜。醉酿鸭皮,酥香鱼舌,鹿脯烩梅花,九味狐狸,老卤十二兽珍,包小贼兴致勃勃,还要了一小坛陈年花雕。
吃了近半个月素食,两个小盗贼早馋得眼睛发蓝,当下佳香扑进鼻来,哪里还抵挡的住,手筷并用,眼嘴皆急,只恨嘴巴长得太小,手生得太少,流水价的斟酒填菜,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鼓突出来,一双白眼仍贪婪看着盘里。一番争抢,吃得满桌狼籍,菜汤酒水淋漓。
一个时辰以后,两人酒足饭饱,从酒楼摇摇晃晃出来。看看天色还早,包全海便拉着两人去买衣裳。他没钱也还罢了,手上才稍微有点银子,意气风发,哪还知道什么节俭度日细水长流,见着什么便买什么,出手阔绰得很。小林子看他花钱如流水,银票一张一张送将出去,心中直犯嘀咕,也不知这小狗贼干了多大买卖。
三人买了许多吃食玩物,一路大呼小叫回去,引得路人尽侧目相向。快到家的时候,路上看见许多皂衣捕快,三五人一队,提着大刀飞快奔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正疑惑间,听得右边茶馆子里一阵清脆的竹板声,说书先生说道:“……这张铁牛失了夫人又丢官,又变回先前的穷困潦倒状况,回家重新做了苦力。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他这一生大起大落,到头来终是一场黄梁。被老天爷白白戏耍一遭,唉,有道是:世人本是溪中鱼,贫贱富贵无常时,今朝喜逢水洄漩,明日又遇浪湍急!”
茶客们嘘声四起,一人高声叫道:“这是什么破故事!怎么没有英雄美人?掌柜的,快换人,我们要听项霸王别艳姬!”一人跟风道:“我们不爱听什么张铁牛李铜马,那人太也蠢笨,听着没什么精彩。明明眼前放着大好机会,却不去把握,落得凄惨下场也是活该。若换成是我,定是先娶了郡主,然后把公主也一并拿下,权势在手,那富贵还逃脱的了么?这故事就会是另一个香艳圆满结局了!”
众人猥亵笑声大盛,均说此言有理。抱着两个美人睡觉,那日子怕是神仙都要羡慕的。
隐隐听到说书人的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忧愁自己日后生计,还是感叹众人不解自己故事中的警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