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窃贼小林子领着伙伴望村东走去。村中鸭鸣狗吠之声时作,却很少看到人影。这村子名叫庆村,地处泾州西南,人口不多。一百多户人家都以耕田为生。此刻正当炎夏热午,暑气难熬,若不是有十分着急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出来走动。
小林子好生没趣,他是少年心性,几日前碰上异事,带回一个和自己一般模样的少年,原打算在村里大摇大摆的走上两圈,赚取同村老少的吃惊疑惑表情,好好炫耀一回。哪知来的不是时候,天气太热,人人都躲在家中,不来捧他的场。
灰溜溜走过村中大道,来到村东谷场。在榕树下等了等了一顿饭工夫,热得脊背象着了火一般。包全海却连影子都没见着,不由得心中生气,这小狗贼也太不守时了,待会来到,非得好好教育教育他。正自恼怒,忽然想起一事来:“该不是赵老大把他扣住了吧?”赵老大贪婪暴虐,对手下的几个小偷儿敲诈盘剥,从来不手软,只怕看到包全海一身新衣,会借故生事。思虑及此,不由得‘阿唷’一声,跳将起来,急往村南赵老大家奔去,赝品小林子跟他同时动作,尾随奔跑。
果然,隔着几条巷道,离赵老大瓦屋还有数十丈远,便已听到包全海的号啕大哭。赵老大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打断小狗贼的……骨,……胆子肥了……买新衣服……钱藏哪了,说!”小林子叹口气,姓包的笨贼不听自己劝,到底让赵老大在衣服上挑了毛病。
包全海哭叫道:“老大,我真的没骗你,我去大姑家才穿成这样的……我没藏私钱!哎哟!疼!疼!啊!不要!”
赵老大门前的谷坪上,包全海躺倒在地,正不住的挣扎扭动,新衣服给撕出了许多碎片,条条缕缕散在地上。赵老大是个胖大的秃头恶汉,满脸络腮胡子,眉吊眼凸。一脚踏在他肚子上,拿布鞋底在他面上左右开弓,把那可怜的小贼打得哭叫不已。
赵老大满腔忿怒,极恨这小狗贼藏匿私钱,不尽心孝敬自己,待要换个法子好好拾掇一顿。哪知身后巨变骤生。
只听见‘砰’的一声,腰间被人捣了一拳,登时腰椎欲断,一阵剧痛直传到心尖去!惊怒之下回过身来,见面前一个瘦弱的少年也是满面怒容,紧紧握住拳头,却是小林子在背后不声不响偷袭。
“小林子!你特么要找死么?!”赵老大惊怒交集,浑没想到这素日温顺的小畜生居然敢来捋自己虎须。
小林子更不答话,跨前一步,又是一拳当胸捣来。此时正面相对,赵老大哪还容他拳头近身,闪身侧到一旁了,右臂抡圆,反甩一个耳括子过去。他是经年老泼皮,打架惹事原是家常便饭,虽然不如练家子那般一招一式都有名堂,但实战久了,到底也略知一些攻守技巧。这一下进退攻击使得很巧妙,小林子哪避得开?‘啪’的一声,面上已中了一掌。
小林子毫不在意,将拳头捏得紧紧的,向他挥去。赵老大矮身避开了,出拳又击中他肚子。
小林子全不躲避他的拳脚,一次一次冲上前来。面上挨了许多耳光,头上中了许多拳锤。竟然忍住,一声也不吭。俗说:软怕硬,硬怕楞,楞怕不要命。赵老大虽然蛮横,但见着小林子这般不顾性命的死缠烂打,也不由得深感头痛。
打得片刻,心神微分之下,被小林子一拳捣中。
‘砰’的一声闷响,拳头击在他膻中穴下三指处,那正是肠胃所在。
这一拳何其沉重!赵老大给击得后退几步,脊背和后脑勺同时撞上墙壁,剧痛传来,登时气窒,腹中如受刀刃,但觉五脏六腑都如碎裂了一般,早间吃的几碗酒肉尽涌到喉头,口中酸、甜、苦、麻诸味纷呈。一时头晕目眩。
这下情势逆转,小林子再不说话,逼上前去,拳出如风,只听‘砰’‘砰’‘咯’的声音不断,赵老大的额头、脸颊、脖子、肩膀,已挨上雨点般的拳头。一顿暴揍,登时把一个骄横的老泼皮打得鼻青眼肿,疼痛传入胸膈间,连喘息都觉困难。
“小林子!不要打了!不要打!”
“哎哟!哎!停手!别打……哎哟!”
“饶命!哎哟!哎哟!饶命!不要打……饶命!”赵老大口气愈来愈软,终于出声求饶。小贼的拳头沉如重锤,每击一下,便觉体内气血涌动,他哪还敢再强项。
小林子不管他求不求饶,一拳狠似一拳,全没有心软住手的迹象。一旁的包全海早看呆了。忘了身上疼痛,张大嘴看着暴怒的小林子。他与小林子相交并不很深,只是同为赵老大手下的扒手,彼此熟识而已。万没料到他竟会这般仗义勇为,肯替自己出头打抱不平。
赵老大欺侮手下盗贼由来已久,盗贼们都是四处村乡的孤儿,赵老大将他们掳来教训,教他们撬锁翻墙等诸多扒窃技艺,成手以后,便放他们到各处去偷盗,每月收取贡钱。他仗着有个当山贼头领的兄长,与官府又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一向为所欲为,在水源村是一大恶霸,村民见着他,都是躲之不及的。众孤儿们后面没有依靠,哪敢和他争斗?一直以来,每遭殴打,众人都只是敢怒不敢言,便是小林子自己,以前也没少被他暴揍,也只是含泪离开,自己找药医治。想不到今日他竟然这么大胆,终于敢出头抗击。又是这么威风,把不可一世的赵老大打得跪地求饶。
赵老大此刻却连叫苦的念头都没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转眼便要昏晕过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小畜生居然敢扯旗造反,而且拳头还硬的跟铁锤一般,只几拳下来,便把他打得筋骨欲散。看他这般不停手的疯狂殴打,只怕不用多久,自己便要到阎王老爷面前和他讨论下油锅事宜了。
不提赵老大的惊惧和包全海愕然。便是小林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叫苦不迭。
刚才看到包全海被打得凄惨,激起他心中义愤,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么被欺负的,一时愤懑难以遏抑,直恨不得长些本事,上前教训赵老大一顿。哪知他只敢在心中想想,旁边的假木头却胆大多了,毫无顾忌,立刻冲上前去暴殴。
天知道他怎么会长着一副侠义心肠!小林子心中大骂该死。待要拦他,却哪来得及,看着假木头被赵老大一顿拳打足踢,心中百味杂陈,想要上前解救,没有那胆子,待想掉头不顾,却又于心不忍。心中天人交战,矛盾未决之际,假木头却已扳回颓势,将赵老大打得跪地求饶。
当真是峰回路转!小林子又惊又喜,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只是惊喜不过多久,心中转过个一个念头,不由得害怕起来。赵老大向来是睚眦必报的,这番大失颜面,他日后定要加倍报复回来,假木头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两个流氓大动干戈,吵闹之声早惊醒了四邻。围观的看客越来越多,人人快意。赵大流氓横行乡里,众百姓深受荼毒,此刻见他被打得连叫饶命,均是幸灾乐祸。围观数十人,没有一个出来拉架相劝的。只是石小流氓居然有这等胆气和武艺,委实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见围观者众,赵老大愧得直欲钻下地去,奈何小林子却连让他找地缝的机会都不给,频挥老拳,招招中肉,揍得他差点就要便溺失禁。正在生不如死的当口,听得人群外边一阵喧哗,有人喝道:“上去拉开他!小兔崽子反了天了,给我架起来,往死里打!”听到这个声音,登时心中一宽,苦苦支撑的一点信念终于瓦解,眼一黑,脸朝地面昏晕栽倒。
赵天青回来了。
“庆村两头虎,遇着真命苦。”庆村的妇孺老少都知道这句顺口溜的含义,这大虎指的便是赵天青。他原是泾州的一个衙役,后来犯事给开革了。自聚了一群赖汉专门抢劫剪径,作了山大王。因当差数年,深知贿赂之力,银子到处,官府上下一路包庇,倒让他成了气候。
两兄弟无法无天惯了,更是容不得别人干犯。赵天青得人报讯,听说兄弟被小林子殴打,登时勃然大怒,领了十几个手下便望家中赶,正看到了赵老大被打得跪地求饶。急怒之下,便喝令手下众贼上前捉拿小林子。
当下几个泼皮听了,排众上前,两人上去扶起赵老大,余下几人架起假木头,顶到墙上拳脚齐施,一顿暴揍。登时将他打得鲜血长流。
小林子躲在墙边,面色苍白。赵大虎回来,他更是不敢再出头了。这人心狠手辣,下手毫不容情,假木头痛打了他兄弟,他岂肯轻轻放过,后果凶险,无法逆料,他小林子犯得着去惹来么?假木头爱当好人,便自己当去好了,自己何苦出头去替他挡罪。谁叫他不顾死活,胡乱出手的。再说了,他算得上是一个人么?便是骨头都被人打断了,也不打紧吧。
他这般自我开解,想替自己的胆小怕事找理由。但看到假木头被人狠狠殴打,一副凄惨模样,又觉心痛。这人与自己有极深渊源,待要放手不管,掉头逃跑。却哪里能够?良知灼如明火,炙得他心中不安,他自己知道,今日若掉头离开,以后日子定会深以为愧,一辈子良心上过意不去的。
父亲在时,时常跟他念叨一句话:“做什么事也好,摸摸自己良心,看对不对得起他,若是对得起,你便放手去做,不用顾忌别人眼光,若觉有愧,便须三思而行了。”
父亲过世得早,没教会他太多道理,但这句话却在他心中深深烙印。这数年来得许多乡亲抚养,他深感恩情,谁给了什么好处,他全记在心中了,只等以后有了出息再去补报。先前在饭庄时,他与掌柜的嬉皮笑脸,胡闹顽皮,但欠着饭店多少饭钱,他都是记得毫厘不差的。自己虽干偷窃营生,但只捡那些家境宽裕的人家来下手,每次也不多拿,不伤人筋骨。同村中都是熟识,又于己有恩,所以他不愿在本村中偷盗,一向多在泾州行窃。说书中不是常有“盗亦有道”的说法么。自己被生活所逼,干这样见不得人的活路。但人穷不低头,便是做盗贼,也须做得光明正大些,于良心上也说得过去。
眼下假木头虽然卤莽冲动,惹祸上身,但到底是自己把他叫出来的,他受到什么伤损,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那么,去还是不去?去,只怕便是卧床数月的伤痛代价,不去,又是良心难安。一时难以委决,胸中思绪翻腾,手心出汗,唇干舌燥。
耳中听着几个泼皮大声呵斥,假木头却仍一声不吭。也不知他伤得怎么样。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害怕,一番挣扎,到底良知战胜了惧怕,把心一横,跃将出去,冲着人群大声喊道:“住手!住手!你们不要打他,过来打我!”
围观众人正自叹息,看着小林子被一群山贼痛殴,口中鼻中鲜血直流,观者无不义愤填膺。只是惧于赵家淫威,谁都不敢作声。只皱了眉,在心中替小林子抱不平。便在这群情忿怒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一声叫喊,齐转头去,登时大惊失色,人人张大嘴巴,下巴颌子直要掉落下来。
又有一个小林子!
众人瞠目结舌,目光在两个小林子间不住掉转。相貌一样!身形一样!衣着一样!身上伤痕也一样!这怎么可能?!天下怎会有这般相同的两个人?一时人人屏息,瞳孔睁得巨大,心中都感骇异。
赵天青见到又有一个小林子跑出来,登时眉头一耸。他见识颇多,自不会象这些无知村民们一般大惊小怪,心头动念间,已明其理。料想定是有一人乔装打扮,要撞骗唬人的。指挥手下,将他捉了过来。小林子并不抵抗,任由两个壮汉架住胳膊,向赵家谷坪提去。
便在此时,痛打假木头的几个泼皮齐发一声喊。“抓住他胳膊!快!别让他打人……”“这小子劲力好大,二牛,你帮我抱住他拳头!”眼见假木头拧身挥拳,几个成年人竟然镇他不住,一个瘦弱泼皮肩上挨了一拳,登时麻木,退到一旁不住按摩呼痛。
赵天青脸一沉,喝道:“一群废物!连一个小毛孩子都抓不牢,你们白吃这许多年饭了!”示意身边的几人上去帮忙。场中一个泼皮听说,百忙中答道:“老大,你不知道啊,这小子……哎哟……这小子力气大得很,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药……哎……哎—小黑你抓紧了!”后一句却是向身边的泼皮说话。那叫小黑的正双手紧抱假木头的右臂,将身子都贴近了,面上涨得通红,哪知被假木头举重若轻,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足尖离地半尺。看不出这小小孩童身材瘦弱,却有这等大力。小黑肥胖高大,少说也有百多斤体重,被他单手这么轻轻抬起,竟似无物。
众泼皮涌上前去,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假木头的两只臂膀各有三人死命拽住,就是这样仍镇伏不住他。众人看了这般惊心动魄的较力,莫不震惊,一时倒忘了有两个小林子的异事。
赵天青看着十几个弟兄仍镇不住那小孩,也不禁心中骇异。这时,身边一个精瘦山羊脸的中年汉子向他附耳说道:“大哥,这小子有点古怪,让我来吧。”这汉子姓孙,在众山贼中坐第二把交椅。赵天青点点头,向一众泼皮喝道:“你们都退下了,看二爷的手段。”众泼皮依言退下,看那中年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来,手指捏决,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青池灵渊,飞泉吐芳,精灌丹晖,散花灵堂……”的咒语过后,汉子目中射出精光,喝道:“金索缚来,速莫不从!急如律令敕!”手指挥动,黄符飞将出去,‘咻’的一声在空中燃开。烟气袅袅,黄符烧成灰烬掉落下来。那汉子伸一支食指,虚空画了一个小小圆圈。众人看得明白,他面前一尺处空气登时扭曲,层层荡漾波动,便如微风吹过的平静湖面一般。随这孙二爷的手指点动,一个小小涟漪涌动起来,如水波扩散,渐渐转成一个旋涡。
眨眼之间,那圈涌动的波纹凝成一环透明之物,悬在空中,如一只放大的透明玉镯。汉子见法术已成,指着假木头,道:“缚!”那圈空气凝成的筋索听令,陡然拉长,瞬间涨大十余倍,飞速绑向假木头,假木头正在舞动手足,一点不知抵挡,片刻间,被那透明筋索从头到脚密密匝匝绕住,再动弹不得,跟一只大粽子一般翻倒在地。
众乡民哪见过这般精妙法术,无不看得目驰神摇,半日矫舌不下。想不到那中年汉子貌不惊人,却有如此厉害手段,当下人人叹服。
一众泼皮谀词如潮,纷纷逢迎,将孙二爷夸成武神下世,关帝再生。不过这次拍马屁却与以往颇有不同,十分赞扬里面,确有八分是真心所出。只因众人与那小孩较过力,识得他厉害,十几个壮汉都没能把他拿下,孙二爷只抬手之劳,便将他轻松搞定了,这其间高下分别,大家还是看得出来的。
两人上前,用绳索把小林子绑住了。见假木头在地上仍不住扭肩曲背,想要挣脱。那先前肩头挨拳的瘦汉走近前去,一脚踢向他肚子,骂道:“小畜生!你还不老实?!老子喂你炖猪脚!”也合该他今日倒霉,还想再踢两脚解气,听见场外一人冷冷说道:“同元借法,乱物消形,解!”
‘咻—’的一声轻响,假木头身上的气筋登时散化,手足立得自由。挥动开来,一记重击,老拳正打在盗贼的胫骨之上。拳上有百斤之力,这瘦弱盗贼却如何当得?只‘嗷’的一声,涕泗纷飞,抱脚蹲了下来,也不知骨头断掉没有。
众人大惊回头,却见一个粗豪汉子骑在枣红马上,神情傲然,背后几支铜剑柄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孙二爷全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居然还藏有高人,轻易便解了自己的法术。惊怒之下,喝问:“你是谁?!干什么来管大爷的事?”那汉子斜目睥睨,却不答他的话,只道:“这两位小兄弟我想带走,可以么?”孙二爷面上变色,这人如此冷遇自己,当真该死,难道他以为自己就只会幻化气筋这点微末小技么?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还当自己是软柿子,任人捏圆捏扁了。更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块朱红木牌来,便欲与他斗个你死我活。
赵天青性情阴鸷,城府极深。见这人面生得很,也不知什么来历。赶紧拦住了孙二爷,抱拳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与这两个小孩认识么?”那汉子大剌剌说道:“我是无名小卒,告诉你名字你也不知道,所以就不用说了。我有些话要问这两位小兄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带走他们?”
赵天青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登宽。他最怕这人是什么大来头的,万一惹上,说不定会麻烦不断,他既然不肯见示名号,那便好办多了,料来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人物。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仍客气:“尊驾有命,原不敢不从,只是这两个小孩刚把我的兄弟打伤,这里人人都见着了,你就这么带走,只怕我的手下们不服。”
那汉子‘哦’的一声,一双冷光幽然的眼睛在众盗贼面上逐一扫过,道:“谁不服?”众贼哪敢与他对视,纷纷低头,安静得很。只孙二爷跳出来,怒道:“我不服!”汉子长声大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解了你的法术,冒犯了你,所以心中不痛快?哈哈!器量这般狭小,你会学得什么高深法术!来,你有什么高招不妨都放马过来,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孙二爷缓缓说道:“只要你能接得我这一招,孙某人自不会再说闲话,这里许多人,你爱带走谁就带走谁。”那汉子笑道:“如此倒爽快,好吧,你出招吧。”
孙二爷满腔怨毒,从怀中摸了木牌,道:“招式无眼,尊驾小心了。”不等他回话,反身几个跟斗,倒跃出丈外,众人见干戈在即,纷纷散开,两人中间亮出了一大片空地。
“天为我覆,地为我藏,金乌摄炎,祝融同往,火神将军,力拘灵堂,除邪理祟,百物伏藏!急急如律令!”
孙二爷掌中朱红木牌蓦然发出炽烈的白光,‘轰’的一声大响,光芒如一朵巨大焰火般盘旋直上,直冲霄汉。此时虽当正午,日头正烈,但白光燃来,登时将方圆十数丈耀得雪白,日光一时失色!众人不意想光芒如此刺目,惊叫声中,纷纷遮住眼睛。
耳中听得孙二爷一声大喝:“破去!”他头顶上方登时传出一股爆豆般的急响,如年关村乡辞岁的爆竹声,白光骤然大亮,无数火鸦从光芒中疾飞出来,带着猛烈的火焰,如渴马奔泉一般冲向那马上乘客!千百只通红透亮的火鸦纷飞,羽带烈焰,在空中穿行,端的是绚烂华丽已极。
那汉子赞一声:“来的好!”猛一提缰,马匹‘咴咴’惊鸣,人立起来。汉子足上使力,脱蹬翻身跃到马头上,也不见他喝喊咒语,双手只一拍,背上的六柄铜剑已铿然脱鞘而出,夹着尖锐破风之声径向鸦群斩去!
众人神为之夺!见六柄剑舞得雪花般,在那乘客面前七尺处不住翻飞旋斩,转成六面雪白的锋利盾牌,如一堵铜墙铁壁,将冲来的焰鸦都挡住了。鸦群嘶声鸣叫,象一条巨大火龙一般前赴后继,涌向剑盾,‘轰隆’的爆裂声响不绝,撞击处光芒大盛,烈炎激射,却一只也穿不进剑光里去。
孙二爷面色铁青,双臂虚抱成圆,举到额顶上。鸦群登时分成两拨散开,左右飞去,划着一个大弧,要绕过剑墙袭击马上乘客。那乘客不慌不忙,意随心动,空中长剑倒转回来,在他身周大砍大切,护成一个椭圆光罩。在围观众人看来,空中虽只区区六柄铜剑,但挥动速度极快,处处留着清晰的残影,便如同有千百支在同时绞杀一般。
一连串急声过后,鸦群尽被剑光削得骨肉破碎,断羽炸成火星,纷纷落下,将那乘客身边的土地炙得一片焦黑。
汉子纵声长笑,道:“如何?火鸦术虽然厉害,我的伏魔六刃也不差吧?!”直身落下,刚好坐上马鞍。笑声未歇,听得孙二爷又喊一声:“聚土沉表,镇伏五行,起!”,土地震动了一下,数十支巨大土笋冲破地皮钻将出来,登时将一人一马都困在阵中。一支尖利的土笋从马腹下疾冲直上,登时刺破枣红马肚子,鲜血涌出。马匹悲声嘶鸣,人立起来,鲜血顺着土柱和后腿淌下,只不多时便在地上汇成一汪赤潭。
汉子料不到孙二爷竟然这般卑鄙,不来正面攻击,却使阴计施放土笋术来伤害他座下马匹。听见爱马悲鸣之声如泣,不由得勃然大怒,目中喷出火来,人化虚影,猱身上前,喝道:“阴险狗贼!这般卑鄙!”伸掌向他抓去。孙二爷见他来势凶猛,侧身一个跟斗躲开了,侧掌成峰,斜挥出去,再喝一声“斩!”
一道透明风刃凭空生成,弓成半人高的弧刃,‘嘶’的一声,斜着划破地面冲前直去。
此时那汉子已近他身前,正欲拿他头颈。怎料想他身处绝地之下还有这样的救命功夫,见风刀迎面而来,急切间双掌连拍击向地面,气劲反冲之下,将身形硬生生的拔高尺余。到底躲过了一劫。风刃割破汉子的大腿,犁出一道深深土沟破进土笋群中去了,将十余支粗如牛腿的土柱尽砍成两截。
这风刃竟然如此厉害!汉子大吃一惊,适才大意之下,差些便要饶上性命。看来这孙二爷并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脓包,片刻较技,他竟能连出三种法术,更兼机变百出,实在是个劲敌。一时惊怒交集,正想动用真本领来降服他,见他早跃出数丈外,翻过屋脊逃去了。空气中只余下他的声音:“弟兄们!快跑啊,这点子扎手。”
众山贼见二爷败逃,登时作鸟兽散,如潮水般退开,片刻间逃得一干二净。赵老大却也让他们带走了。
那汉子本不欲伤害他们,也不追赶,一瘸一拐走到坐骑边,查看它的伤势。见马匹伤得虽重,还不致命,这才放宽了心。从怀中取出一枚赤红药丸来,嚼碎了,抹在它伤口上,又取出一粒喂进它口中,然后自己才服用一丸。药丸极具灵效,片刻间一人一马都已能正常走动。
小林子三人靠在墙壁上,目睹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法术之斗,既觉震惊,又感艳羡。见那汉子牵马过来,赶紧挣扎着站起向他道谢。那汉子摆了摆手,走近假木头,见他虽挨一顿狠揍,皮肤上却无淤青,面上被赵老大掴出的红肿早消退干净了,举止动作也变回跟小林子一般无二。点点头,向小林子说道:“小兄弟,你过来,我有些话有问你。”将他带到墙根处,假木头亦步亦趋,也跟着来到墙根。
那汉子问:“你认识圆善上人么?”
小林子摇摇头。
“哦,那你是飞池道长的弟子了?”
小盗贼睁大双目,道:“我也不认识飞池道长。”那汉子一脸吃惊表情:“啊?那你这不是‘真影术’和‘八分离合’了……这……啊!是了!八分离合只能支持一盏茶工夫,真影术也不过一个半时辰,我看你这分身都有两个多时辰了,定然不会是的。那……这分身法术你是从哪学来的?”
“这叫分身法术么?我不知道。”小盗贼摇摇头。从裤袋中掏出一片金黄之物,道:“我只念了上面的字,他便出来了。”指了指身边的假木头。
汉子接过那片手掌大小的金黄石片,检看之下,却是一块破陶片。正面有两处突起颗粒,刷着厚厚的金漆。内侧却是灰白,上面用金粉印着几行细字: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比丘僧,南无过去七佛,南无现在诸佛,南无未来诸佛,南无诸佛弟子,令我所咒从如愿。
一切色相虚空界,佛相人相无别异,肉血本无实在根,安非不得自在生,善法加持缘得者,恶境邪魔不近身,行者一心当观想,身诸毛孔俱本尊。
罗驮索里伽列莎贺,吒。
陶片甚不整齐,见断缘处有一点金光,似乎下面还有字,可惜断裂掉了,也不知什么内容。汉子看了一会,猛然醒悟,原来这是一片佛祖陶像的头部碎块,那两粒突起之物却是头发。哑然失笑之后,却又疑惑,却不知谁会把法术咒语写在佛像的颅内,藏得这么隐秘,若非陶像碎裂开来,这咒语怕是永不会有人看到的。
小林子跟他细说此物的来历。原来三天前玉顶山坍塌时,小盗贼正在左近偷盗,听得翻天覆地的一顿大震过后,好好的一座大山便消失在烟气里面了。小林子按捺不住好奇,与一帮乡民赶去看热闹。却在大量泥石碎块中发现了这片金黄之物。捡来搽净了,看到上面文字,忍不住念了一遍,哪知身边光芒一闪,便多了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
“三天!”那汉子听完小林子的经历,一脸的不可置信。叫道:“这分身法术你施来有三天了?!”小林子不解他为何这般惊讶,点了点头。
“有这么长时间的分身么?!这……这算是什么法术!飞池道长的真影分身术也不过只能支持一个半时辰!嘿!好家伙,厉害!”汉子连连惊叹,将陶片还了回去。一双眼睛在两个小林子面上看来看去。心想这小童怎么这么好运气,捡到这样的大宝!
正在惊奇的时候,听得远处一阵惨烈哭叫,有人大声呼喊:“死人了!啊!啊!这是什么……”同时,怀中警妖铃急促振响,锐声入耳欲聋。汉子勃然变色,喝道:“不好!妖孽伤人!”飞身上鞍,提缰圈马,向发声之处风驰电掣急去。
小林子看时,见那边方向上似乎有乌云遮挡一般,一大块阴影飞贴地面,掩过几间农舍向山上掠去,顷刻间翻越山隘,消失不见。
“那是妖怪么?”他心中惊疑不定,抬头看看,天上晴日当空,万里澄澈,“妖怪怎么会来到我们村子了?”心中疑惑,转头看见身边假木头也是一脸不解表情,额间闪过一道红光。登时叹口气,妖怪虽然可怖,但眼下还有一桩更可怖之事。那汉子走了,再没人来保护自己,赵老大他们转眼就要回来,若让他们捉到,那可比被妖怪捉去还惨。
举步便望村外奔跑,却听见身后包全海大喊:“木头!木头!等等我!”
三人会合一处后,再不停留,直向村东大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