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书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微型小说这一文体,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欣欣向荣,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全国的大小报纸,凡有文艺副刊的,几乎都设有微型小说专栏。而几家微型小说刊物,发行量都在20万册以上。此类刊物成了发行商的抢手货。于是,《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纷纷由原来的月刊改为半月刊。在商业文明扼杀纯文学的大背景下,微型小说能奇迹般地生存,而且越来越发展、繁荣,不得不使人深思。
作为一个专写微型小说的作家,如何使这一文学奇葩锦上添花,更上一层楼?我以为:只有紧跟时代,多出精品,进一步打造微型小说的品牌,才能达到目的。
吸取历史文化营养
中国微型小说源远流长,它的源头可追溯到古代神话。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志人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是《搜神记》和《世说新语》)到唐代的《集异记》、《广异记》、《随唐嘉话》,宋代的《稽神录》、《唐语林》,元明的《古今谭概》,以至清代的《新齐谐》、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代微型小说的发展轨迹——主要以笔记体小说作为繁衍的载体。而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微型小说已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在长、中、短篇小说不断发展的进程中,郭沫若、冰心、叶绍钧、刘半农、巴人等都尝试过写微型小说。三十年代后期,“左联”成立,提倡过“墙头小说”,并创作了一些作品。建国后五十年代初,是我国当代微型小说发展的第一个高峰,老舍、巴金等都提倡并亲自写过微型小说。紧接着,1958又迎来我国微型小说发展的第二个高峰。茅盾在1959年发表了著名的《一鸣惊人的小小说》,对其的繁荣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一些微型小说的合集出版,使这种文体开始引起文学界和读者的注意。
微型小说积淀丰厚,它的根扎在民族文化的深层。我们只要吸收它的营养,就能推陈出新,写出更新的篇章。
边缘文学与艺术杂交
历史给了微型小说一席之地。这朵小花要开得好,开得艳,必须不断创新——即体现微型小说当代艺术的高品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凌焕新认为:“微型小说当代性的艺术追求,往往取决于作者的审美爱好和审美时尚。”也就是说,既要保留作为小说家族之一的本性——祖征,又要超越本体有所创新。首先是文学样式之间的“杂交”。微型小说吸取其它样式的某些优势或成分,形成自己新的增长点,从而使艺术面目一新。如吸取诗的营养,形成诗化的抒情微型小说;如和散文结伴,就成了散文化微型小说;如用杂文笔法写作,就成了杂文化的微型小说;如借用寓言式写作,则成了寓言式的微型小说……它们虽然是“杂交”,但是仍然不失小说本性。是一种以小说为本体同时吸取其它文学体式成分的某种融合和优化,把其它文体的华彩乐章变为己有,她便越来越漂亮了。
其实,早在1994年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上,新加坡著名作家林高先生就发表了《两个文体是乡亲——论诗歌与微型小说的关系》论文,提出了诗化微型小说;1996年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上,新加坡作协会长黄孟文先生发表了《微型小说与杂文》,提出了杂文化的微型小说;新加坡另一位诗人和作家董农政先生也写出《诗眼观微型》文章,并出版了诗化微型小说集《没有时间的雪》;中国微型小说专业户滕刚的《往事与词牌》系列小说,是他的又一创造。小说和词,各有特点。滕刚将二者联系起来,写出了“词性”小说;谢志强和蔡楠则在讨论如何给微型小说安上想象的翅膀,写出会飞翔的作品来。
与时代同步
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文学作品离不开读者。随着都市生活的节奏加快,人们工作的繁忙,时间紧迫,中、长篇读者少了,微型小说受到了青睐。时代给微型小说提供了机遇。微型小说作家们在理直气壮地进入市场、争取自己的读者的同时,有没有思考,我们创作的作品,适合不适合读者的需求?既要适应他们的口味,又要提高他们的层次。《小小说选刊》主编杨晓敏先生称微型小说“是适宜平民阅读的艺术”。适宜平民阅读,就要合乎他们的胃口。中国人口众多,与发达国家相比,不少人文化水准较低。再加上长期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他们往往喜欢阅读浅层次的东西。所以,作家在创作作品时,浅显文字的背后,一定要有深刻的内涵。带动和提高读者的阅读习惯,就是要吃惯稀粥和咸菜的人们,试着吃西餐一样,不断摆脱封建文化糟粕,吸取现在文明的精华。
《小小说读者》一创刊,就打出了“精粹、精妙、精致、精美”的旗号。这不仅是对刊物的要求,也是对作者的要求。精粹即:作品要包含极大的思想张力,给读者以灵魂深处的震撼,力求达到鲁迅先生所说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以及王蒙先生在论述小说的题材开掘所说的“挖掘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和审美内涵”。精妙:是对作品构思技巧上的要求。微型小说因其篇幅的限制,叙述技巧就显得尤为重要。作品要将生活中积累的素材组织起来,构成矛盾冲突,达到“尺水兴波”的艺术境界,让千余字的作品充盈一种巨大的艺术诱惑力。同时,真正的精品不但要求立意的艺术和题材的开掘,还应有阅读理解上的多义性和读者在阅读时参与“再创作”的巨大空间。精致:是对作品在意境和格调上的要求。微型小说因其“微”,就如同一件玲珑剔透的艺术品一样,具备一种精致的艺术气质,如同中国古典诗词中讲究的审美观念中所包含的意蕴那样,或意趣横生,回味绵长;或荡气回肠,酣畅淋漓;或大象无形,大音稀声;或月上西楼,碧海青天。精美:如果说精粹、精妙、精致是指作品内在气质的话,那么精美则是指外在形象的要求(语言表达)。好的作品如同一位清纯美丽的少女,她需要有与其里表如一、协调般配的“服饰”去装扮她的整体形象。使她端庄雅致而又仪态万方地出现在读者面前。
写微型小说但要当大作家
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社会,封建专制残留的“毒汁”,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一个民族的灵魂。改革开放以来,民主和法制虽然有了长足的发展,但许多封建传统的东西,仍在悄悄地毒害人民。就拿电视剧来说,打开电视机,许多作品不是为封建王朝歌功颂德,就是为封建清官竖碑立传。目睹屏幕上铺天盖地的辫子、小脚、八股,耳闻威严婉转的“朕”、“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同又回到了封建帝王时代。潜意识里让人们追求的仍然是皇权、皇威,依赖的仍然是清官来拯救自己。
所以说,一个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不仅仅是政治家的事,而且与文化工作者有着密切的联系。一个作家可以不是政治家,但必须关注政治;可以不是哲学家,但一定要懂哲学;可以不是历史学家,但一定要知道中国文化之根到底扎在哪块土壤里。必须站在时代的潮头去呐喊,引领人们走向光明,走向正义。承担社会和人们精神负载的不仅仅是长篇、中篇、短篇(以及其它文体)的责任,微型小说也不例外。我们写的文章可以短小精悍,但作品的主题和内容必须深刻、宏大。一句话,写微型小说,但要当大作家。以大家的姿态,去触摸变革的时代,研究复杂的人生,探讨深层艺术。以艺术家的眼力审视社会,融入社会,歌美鞭丑,写出的作品,才有可能真正受到大众的欢迎,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2004年12月4日
于印尼万隆
秋爷
秋爷已作古多年了,但乡里人还记着他。提起他,便想起村东路旁那座孤坟。坟里埋着秋爷的女儿莲子(这一带风俗:闺女死了不准入祖坟,埋在路旁,鬼魂任人践踏),也埋着一个血淋淋悲惨的故事。
一九四四年,秋爷在王化堡日本炮楼当伙夫。一日,日本小队长龟田把他叫到训话室,说有要事相干。他进屋不久,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兵,并领来了一个中国姑娘。秋爷一见姑娘,先是一惊,但立即低下头来。心想,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龟田淫笑着来到姑娘面前,用力捏了一下姑娘脸蛋儿,说:“花姑娘,花姑娘,你的真漂亮!皇军大大地喜欢。”然后,一挥手,说了几句日本话。几个日本兵便一拥而上,将姑娘身上的衣服扒光了。姑娘羞涩且求救地看着秋爷。秋爷竟连头也不敢抬。心里说,在日本人的窝子里,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糟蹋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龟田把赤身裸体的姑娘放在一张八仙桌上,秋爷正要看他们做什么时,龟田拿出一副扑克牌,放在姑娘肚皮上,对其他日本兵说:“打扑克地有。”并对秋爷说:“你的,同皇军一起地玩。”
秋爷摇摇头:“我的不会玩。”
龟田道:“不会玩死了死了地有。”
秋爷无奈,只好低着头坐在桌子一角。
龟田眨巴着老鼠眼,捋着八字胡规定:凡赢者拔一根姑娘的阴毛放在自己面前。最后数数儿,谁的最多,第一个给姑娘办事儿,然后依次多少排队。
于是,在一阵阵嘻嘻哈哈的淫笑声中,姑娘惨遭比强奸更甚的污辱。每把扑克打完,便有人摩拳擦掌拔下一根姑娘的阴毛,淫笑声更烈。
姑娘闭着眼,麻木了似的。
不巧的是,龟田每次都输,他看着每个日本兵面前阴毛增多,眼睛里便充满了血丝。
秋爷每次都是稀里糊涂地抓牌稀里糊涂的输。
扑克打到高潮,一个日本兵戏笑了龟田一声,那意思是,还是队长哩,龟孙子都不如。龟田立刻瞪大了血红的眼睛,将扑克牌用劲甩在姑娘肚皮上。然后拿起一把匕首,高高举起,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日本话,便向姑娘阴部刺去。
姑娘惨叫一声,冲秋爷喊道:“爹——!”
两行老泪立刻从秋爷冒火的眼里溢出。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姑娘,不住地说:“莲子,莲子,我的苦命的闺女!”然后,双手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打去,边打边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个没用的畜牲!”
爱的坟墓
青山脚下有一座孤立的坟墓,坟前立一块石碑,碑上刻着:英杰之墓,超颖立,公元一九九六年七月七日。墓边长满了青草,草丛中开了一朵山丹丹花,红得像火苗。有人说,如果这花儿是一对多好,可惜只是一朵!
清明节,一辆轿车开到墓前,一位白衣女子从车上下来,向墓前献了花圈,之后久久默立。随来的一位男子是个摄影师,他不失时机地摄下了这个镜头,然后在《恋爱与家庭》杂志上发表,题目为:《爱的坟墓》。
白衣女即是超颖。
她和墓中人曾是同学,一对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四年如胶似漆的恋爱生活,接下来就是一纸婚书将他们引入洞房。
结婚就是爱的坟墓吗?
那时候,她在一所建筑设计院任设计师,他在一所师专任美术教师。婚后生活很快失去了恋爱时的浪漫,锅碗瓢勺交响曲时常奏出令人烦恼的旋律。于是,她就常常在单位吃盒饭,他就在学校吃方便面。
一年后,她向他说:“我们是否该要个孩子了?”
他说:“我们正年轻,还是先干出个名堂来,再要孩子吧!”
她说:“也好。”
果然,他们都干出了名堂。
她设计的楼房被市城建系统评为一等奖。
他不但教出了一批拔尖人才,而且自己创作的美术作品在日本《读卖新闻》荣获大奖。
她捧回一块金牌的时候,多么希望同丈夫一同庆贺一番呀!然而,等待她的除了一个空壳的家,就是寂寞的小板凳。
于是,她仍出门买了一份盒饭,回来和着泪水吞下,就把金牌锁进了抽屉。
他捧回烫金的获奖证书的时候,多么希望同妻子一同高兴一下呀!然而,回到家如同走进一个久无人住的旅馆,桌子上积了一层灰尘,妻子留下的一张字条也被灰尘遮住了。原来,妻子已出差多日了。他仍然是吃方便面,边吃边望着大红证书,颇有感慨,因为这作品似乎是方便面里生长出来的。
一天晚上,他对她说:“我们不合适作夫妻!”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们都是事业型的。”
这一晚上,她就在床上翻腾了一夜,她感到这个家正孕育一场危机。
以后,她工作完,就尽量赶回家,而且买了一摞烹饪之类的书。然而,做好饭多半等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失望。有时,她到学校找他,他却领着学生外出写生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她再次向他说:“我们都结婚两年了,无论如何该要个孩子了!”
他沉默不语。
原来,他已同一个女学生有了孩子,那女生已怀孕几个月了。
他对她说:“我们还是别作夫妻了!”
她说:“让我考虑一个月。”
他说:“时间太长,一个礼拜给我回话吧!”
当她知道了实情,果然在一个礼拜里就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她打心里还是爱他的,她希望他幸福。她甚至有些忏悔,自己没有起到妻子的作用,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办完手续,她就回了单位,他回了学校。
昔日的家,成了谁也不愿去的空巢儿。
第二天,她找他进一步协商处理一些离婚后的事情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幅令她终生难忘的场面:他去世了,他是触电死亡的。一根断了的电炉线连在他手上,炉边一只饭盒里躺着一块孤独的未加水的方便面。
她几乎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待她挣扎着清醒了些,才觉得该去找那个为他怀了孕的女孩。找来找去,那女孩始终不曾露面。
后事自然是她料理。于是,她就仍然以妻子的身份将他火葬,然后又将骨灰葬在他家乡的青山脚下,并在他墓前将不曾向世人公开的离婚证书焚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