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冉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亮透,下了一夜的大雨,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屋内只剩一盏残灯,摇曳烛火,影影绰绰的映在帐顶。
被绑住的手脚,已然得松,微微一动,浑身却是被巨轮碾过般的酸痛,床榻下是散落一地的残破衣衫,纠缠成一堆,刺眼生疼。
宇文熠城站在床前,背对着她,身上只随意套了条裤子,他手旁是一只铜盆,正微弯着腰,捞起盆中巾帕用力绞了两下,便凑到她面前来……“你醒了……”
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白冉冉已经醒来,墨黑双眸触到她眼睛的一瞬,身子有微微的僵硬,一张薄唇紧抿,仿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儿,即便早已准备好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事到临头,却还是不由的感到紧张与害怕。
但很快,宇文熠城便平静下来,一片漆黑的双瞳,清冽沉寂,缓缓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白冉冉眼圈通红,死死盯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在不住的发颤,然后一言不发的抬手,重重甩向他的脸颊……耳光清亮,在静谧微凉的空气里,久久回荡。
宇文熠城抬眸看着她,脸色仍有些苍白,眸光却一片沉静,不见任何的怒气,他甚至丝毫未改手中的动作,从她颈子起,替她擦拭起来。
那里,还印着一夜疯狂留下的青紫痕迹,触目而惊心,像是某种宣告。
白冉冉只觉心底怒恨,如同火烧一般。她甚至没有避开他的触碰,扬手,又是一记耳光。
宇文熠城却仍不理,唇边被牙齿磕出血珠,只不甚在意的微抿了抿,便继续替她擦拭。
他越是这样,白冉冉心中越恨,咬了咬牙,又挥手打了他两记。
每一下,都用尽她全身的力气,很快,男人清俊苍白的脸颊,已有些肿起,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眉宇之间,神色依旧沉峻冷静,甚至是温柔的看住她……“消气了吗?”
男人薄唇微扯,轻声问了一句。
白冉冉扬起的手,僵在半空,第五下,竟是再也打不下去。半响,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一瞬,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视线模糊中,宇文熠城扔了帕子,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手臂一展,将她抱进了怀里。
“别哭……夏以沫,别哭……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惯有的冷静,终于有了丝龟裂,声音透出些沙哑,他把她抱得极紧,像是恨不能将她揉进他的体内一般。
涩痛疼惜的嗓音,轻轻散落在耳畔,携带着的还有男人身上清冽如松的淡淡气息,一寸一寸将她包裹住。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激烈翻滚,一瞬间,刺骨的疼痛,几乎要将白冉冉淹没。
“不要碰我……”
用尽全部的力气,将抱住她的男人,一把推开,白冉冉心头颤怒,整个人都在不住的发抖,她没有看他,只是拼命的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往身上套去……毁天灭地般的惨痛,从心底层层叠叠的漫延而上,一瞬间,白冉冉突然分不清,究竟是更恨面前的男人,还是更恨她自己……心底有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她要杀了他,她要杀了他……“夏以沫……”
宇文熠城心中疼如针刺,试图上前。
脚下方一动,白冉冉却蓦地抽出案头上的一柄长剑,一瞬竟是直抵向他的颈间,仿佛只要他胆敢再靠近她半步,她就会毫不留情的刺穿他的喉咙……宇文熠城脚步一顿,静静抬眸,望向她。
“宇文熠城,我说过……”
女子苍白脸容上,泪痕未干,声音中透出三分木然,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深处,映着对面男人的身影,却尽是一片恨意,“……若是你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冰冷的长剑,紧贴在宇文熠城的颈项上,仿佛只要他稍稍一动,那锋利的剑刃,便会毫不留情的割破他的血管……男人眼底却是一片平静,漆黑眼眸似淬了轻墨一般,只淡淡瞥了一眼抵在他颈上的利刃,然后,深深凝看住面前的女子……“我也说过……”
宇文熠城唇角微微一扯,甚至笑了笑,“若是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沫儿,你若是真的想我死的话,就动手吧……”
语气稀松平常的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这样的大事儿,而只是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是这样的轻描淡写,这样的好整以暇,略略舒卷的眸光,静的像深渊,淡淡望住她。
白冉冉被他看的竟是心中一颤,挽在剑柄上的指尖,有一瞬,几乎握不紧。
他是认定她不会杀他吗?他是认定她舍不得吗?
白冉冉心中噗的一下,用力疼了起来。
“宇文熠城,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心中气苦,一瞬,白冉冉眼底碾过决绝恨意,抵在男人颈上的长剑,蓦地回手,竟是一下子,用力刺进他的胸膛……天地静寂无声,惟有利刃入肉的闷重声响,久久回荡在一片沉寂的房间里。
白冉冉怔怔的望着没入他胸膛的半截剑刃,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的滴落,每一下,都仿佛砸在她的心头,滚烫炙热,锥心刺骨……一股痛苦从男人清亮好看的双瞳清晰的透出,薄唇微抿,却是一声也不哼,只深深的凝望着面前的女子,他眼里血丝深纵,透着一丝悲恸。
白冉冉茫然的望向他。明明受伤的是他,为什么这一刻,她却觉得这一剑,像是刺在了她自己身上呢?她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种仿似心被剜了一角的惨痛,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她的血肉……他为什么不躲?他为什么不躲?
他明明能够躲开这一剑的……
指尖一颤,握在手中的长剑,一瞬仿若有千斤重,剑柄上雕刻的繁复花纹,硌的她掌心生疼,白冉冉再也握不紧,如受到惊吓一般,一刹就要撤手……面前的男人,却蓦地踏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握的她那样的紧,像是不允许她有半分的退缩……白冉冉清晰的看到,随着男人一瞬间的靠近,那刺在他胸腔上的长剑,瞬时又没入了几分……利刃划入皮肉的闷重声响,像是世间最严酷的酷刑一般,一刹那绞在她的耳畔,然后迅速的直抵她的心口而去……殷红的鲜血,瞬时更多的涌出来,染湿了宇文熠城胸腔的大片衣襟,与他身上原有的暗红血迹,交缠在一起,像渐次晕染的一幅泼墨油画,像颜色渐深的一株盛放的牡丹。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心底反反复复的辗转着这个念头,冷漠自眼底一点一点的碎开,只剩一片氤氲,白冉冉怔然的望住面前的男人,试图将没入他胸膛的长剑抽出,那握在她指尖的灼烈大掌,却紧紧按在她手上,不容许她有半分的退缩……“宇文熠城,你疯了吗?”
心中气怒,又恨又疼,白冉冉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的自瞳底涌出来,打湿了脸颊,那么烫,又是那么的凉。
宇文熠城却只静静的望住她,一双眸子,暗如悬潭,深不见底,薄唇却是微抿,轻笑了一声,“是呀,我是疯了……”
为着她,他早已疯了。
“夏以沫……”
他轻声唤他,嗓音甚至是温柔的,语调却是异常凉薄,眉眼不惊,一字一句的道,“你今日要么杀了我,让我彻底死心,以后再也不能纠缠你……”
男人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的仿若在谈论外面的天气是阴是晴一般,“……要么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他静静的凝视住她,眉骨微微凸起,一派清贵逼人,下颌线条如削,冷峻而淡漠,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盯着她,眼中却是一片血红,仿佛蓄着一场风暴。
他在逼她。他在赌,赌她对他还有那么一分不舍,赌她还对他有那么一分真心,赌她还未对他真正的忘情……拿他的性命在赌。
那样平静而不顾一切。
宇文熠城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不知道他自己究竟会不会赌赢。
不过,就算是赌输了,也没什么。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
反正,若是面前的女子,真的不再爱他,对他没有半分不舍的话,他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中……或者,此后岁月,她会在与另一个男人的幸福陪伴中,偶尔想起,曾经有一个男人,因她而死……宇文熠城突然觉得,她说得对,他是真的疯了。
这样疯狂,却又这样的绝望。
只能这样卑鄙而卑微的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她的一点点不忍……赌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白冉冉浑身都在发抖,一瞬只觉如堕冰窖,刺骨的寒意,像是锥子一样,扣进她的心底,霜寒入骨,绞成一团。
他在逼她。
她知道,他在逼她……
他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白冉冉浑身冰冷,浑身颤抖,死死盯着面前男人清俊的面容,他也正望着她,眸色深凝,眼中一线光影在缓缓流淌、徜徉,深沉复杂,如井如潭,幽深弥暗,晦涩难辨,却又异常的清明。
他是这样的好整以暇。仿若生死,在他眼中,是如此的不堪一提。
“宇文熠城,你不要逼我……”
咬牙瞪住面前的男人,白冉冉眉心紧拧,冷冷威胁,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是不争气的抽了抽。
不要再逼她。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我没有想要逼你,夏以沫……我只是在逼我自己罢了……”
宇文熠城轻淡一笑,凛冽漆黑的一双眼睛,视线绞在她身上,仿佛不为所动,握在她手上的大掌,却缓缓松了开来,“剑在你手中,沫儿……”
男人定定的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现在,你要杀我吗?……”
他清冽嗓音,淡淡落在她耳畔,醇厚低沉,语气十分平缓,似乎没有夹杂太多的情绪,目光却灼灼如熠,烫热逼人。
白冉冉手心尽湿,握在剑柄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却仿佛也止不住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轻颤。
死死咬紧牙关,一股腥甜之气自舌尖滑入喉中,一瞬间,白冉冉心中怒极恨极,蓦地一把抽出没在男人胸前的剑刃,大片深红,瞬时从男人胸口处蔓延开来,迅速将他白色衣襟染透……宇文熠城似乎痛的闷哼一声,被剑势带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但旋即,男人却咬牙忍住了,眉心苍白紧拧,却兀自倔强执着的,定定的望住面前的女子……夏以沫感到无尽的惶恐,像是迅速的从心底涌出来,要将她淹没……不,她不能心软!她绝不能够再与他有任何的牵扯!
他不是要逼她吗?
好,她会让他死心的……
牙一咬,反手,夏以沫一剑再次向男人的胸口刺去……决绝,毫不留情,直取他的性命……宇文熠城似乎也瞧出,这一剑,她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他的性命……一瞬,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淬了轻墨般的眸子深处,一瞬掠过无数的情绪,似痛苦,似悲凉,似不信,又似不舍……到最后,只剩一派平静的释然……他就那样眼睁睁的望着她,双眸一眨也不眨,眼底眷恋,像是要将她就此烙进他的心底,记到下一世的人生去一般……一丝细微的闷哼。
却是来自白冉冉自己。
她怔怔的看过去,只见原本应该刺在男人胸口上的剑刃,被她握在了左手掌心中……在长剑刺向男人的一刹那,她清醒的看到自己本能的伸出手去阻止……锋锐的剑刃,划破掌心,殷红鲜血,簌簌扑落在地,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一般,只是怔怔的望着自己的左手……她一边想要杀他,一边却又救了他……
“夏以沫,你在做什么?……”
宇文熠城一瞬眸色血红,他声音哑破,带着沉抑的惶恐和不知所措的巨大情绪,似是怒火,又似是狂喜,一把夺下她手中的利剑,撕下衣料,紧紧将她手上的伤口裹住……白冉冉像是怔住了一般,任由他做这一切,被划破的掌心,直到此刻,方才感觉到那股火辣的疼痛一般,氤氲在眼底的泪水,一瞬,突然决了堤一般涌出来,一滴一滴,尽数落在男人为她包扎着伤口的手背上……那烫热的温度,似乎炙的男人指尖一颤,宇文熠城手上动作一顿,然后,蓦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夏以沫,你看到了吗?你舍不得我死……”
激荡狂喜的嗓音,从男人薄唇间咬出,伴着滚烫灼热的吐息,一字一句喷洒在白冉冉的耳畔,她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男人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砰砰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如擂鼓一般,撞击在她的心头,又闷又疼……心头颤怒,白冉冉只觉一股无望的悲哀,从心底迅速的漫延上来,噎的她五脏六腑一瞬生疼。
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男人,白冉冉死死咬着唇瓣,满脸泪痕的瞪向他,眼底一瞬,竟尽是厌恶、愤恨与痛苦。
她恨他。更恨她自己。
宇文熠城静静迎向她通红浮肿的双眼,目光如熠,凛凛似火,烫热逼人。
“夏以沫,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让我们重新开始,让我补偿你,让我爱你……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什么都可以……夏以沫,给我一个机会,我只求一个机会……若是你觉得我做的不够好,你再走好不好?……”
他站在她数步之外,唇角甚至带着笑意,眸中分明碾着绵长哀求,却亦仿佛嵌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侵略性,两手微抬,圈握在身体两侧,青筋如暴,似在极力控制自己冲奔上前,不惜一切的将她强行留下……白冉冉静静的听着他说,给他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可以吗?
破镜如何重圆?覆水又如何再收?
他有上官翎雪,有他们的孩子……而她,身边也已经有了另一个男子……祁清远……
想到那个男子,白冉冉心中一震。
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她已经欠他的太多太多了……如今,她还与面前的男人……她甚至不惜自伤,也舍不得他死……她对不起祁大哥。
这样的行径,不蒂于背叛!
白冉冉心头一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宇文熠城,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
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舌尖被咬的出血,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平静,白冉冉心底划过漫长的苦涩,一字一句,开口道,“……但我可以杀了我自己……”
抬眸,白冉冉淡淡望向对面的男人,嗓音平静无澜,“宇文熠城,你若是想逼死我的话……就继续吧……”
她说的那样平淡,甚至不算是威胁,就仿佛在说一件毋庸置疑的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一般。
这样淡漠疏离的一句话,却仿佛比方才她刺向他的那一剑,还要痛。宇文熠城踉跄了一步,惨然望住面前的女子。
白冉冉却不看他。她甚至没有再对他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出去。
宇文熠城踉跄的奔至门口,想要去追她,耳畔却回荡着她决绝的话语,一时竟再也迈不开脚步。
心口一窒,男人重重跌倒在地。
“主子……”
刚刚熬药回来的燕归,见状,马上奔向前去。
宇文熠城却阻住了他想要为他救治伤势的举动,只急声道,“去跟着夏以沫……别让她出事……”
他怕,怕她会做傻事……
“可是……”
可是,瞧着自家主子满身是血的模样,燕归却不禁犹豫。
“快去……”
宇文熠城打断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一瞬又急又痛,却是异常强硬,顿了顿,嘱咐道,“……悄悄的跟在她身后保护就好……别让她察觉了……”
他怕,怕她知道他派人跟着她之后,会更恨他……夏以沫,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才肯回到我的身边?
汩汩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处淌出来,染满宇文熠城的指缝,男人靠在门边,双眼一片空洞,任由殷红的鲜血,兀自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