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生命是一只雪候鸟,从存在伊始,便一步步向消亡迁徙……反省一生,善多恶少,倘若真有因果循环,迁徙之地也将是一块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乐土,是的,我将在那里憩息安眠……
不行,毫无效果!一路的阿Q精神自我催眠,可临了临了还是不甘心,难道我的存在会导致天崩地裂?难道我死了就会玉宇呈祥?荒谬!
到了!苏拉推开了小佛堂的门,可……可我不想进去啊……我盯着那道乏善可陈的门槛,难道鬼门关就是此等模样?……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抬起左脚,落回原地;再抬起右脚,再落回原地……倘若可以,我愿意原地踏步一千万次……
不可以!一股力道从鬼门关处袭卷而来,我被一把强力拽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了……腕子上的铁掌没有松开,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反而自己身体里仅存的丁点热量像源源不断地被吸取一般,好冷硬好霸道的催命鬼爪啊!
来不及多想,耷拉着脑袋“扑通”跪下垂死挣扎,“皇阿玛,人当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您不能剥夺我的生存权!”话一出口就悔不当初,怎么这么慌不择言呢?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民主可言?
半晌,没有回音……我隐约觉得自个儿滞涩的心又微弱地跳动起来,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心翼翼地扒拉在口子处飞快偷觑了一小眼……不是他!是他!……表错情了?会错意了?弄错了?……对啊,康熙自己还大病着,外面又是风雪交加,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景象,几乎人人都窝在屋子里守着熏炉“猫冬”,老爷子又哪来闲情跑到这个又偏僻又没生火的阴冷小佛堂处决“祸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应该庆幸才对,可眼前人的脸色,像那轮雪漂白了的萧瑟落日……我不敢笑!
腿肚子酸软难当,可眼前人的犀利眼神,却似乎凝聚了所有坚强内核的精魂……我不敢瘫下去!
所谓的“灭顶之灾”结果只是自己在作茧自缚,等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心情又不免兔起鹘落,下丘脑背部是“怒”反应中枢,此时,我的下丘脑背部受到了刺激……混蛋,这里是紫禁城,是人命微贱得如蝼蚁、人心都冻得硬邦邦的黄金樊笼啊!好吧,你生来便是天皇贵胄金枝玉叶,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可我不是啊,行差踏错半步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生下来又不是为了死,是为了活!
百忍成金,恨恨地撑起了两根软骨头,装就了一段钢意志……恨不得把地面盯出个窟窿来好钻进去藏身。胤禛,我根本不愿不敢也不能面对你……这三年多来的刻意躲避,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
“你欠我一个解释。”他淡淡地陈述,“那日,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等我醒过来?为什么这三年来,你都龟缩在你那块自以为是的铜墙铁壁里不敢出来见人?为什么即使在避无可避的场合,你也吝啬于哪怕给我一记眼神?我就那么可怕吗?告诉我,你是在怕我,还是在怕你自己?”
圣经云:爱如捕风。的确,那日的一切就像风过无影,无法捕获,了无痕迹。可是,一湾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风儿毕竟已经来过了,那徜徉在风中青丝纠缠的悸动,潋滟缠绵的搁浅,那迷失于风里渐行渐远的失落、黯然销魂的嗟叹……都不是幻觉,不是虚无,它的确真实存在过……世间一场旖梦,人间几度秋凉?
我硬下心肠转身背对他,“看朱成碧,匆匆荼靡;相知尽处,一叶知秋……您是聪明人,又何必去捕捉那注定离散的风?董鄂并非烟视媚行的轻薄子,四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痴情儿,归根到底,那只是一段天时地利的迷信、灰飞湮灭的过往而已,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请四哥高抬贵手,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反馈……静谧得如一叶冥川之舟,将人载向迷雾重重的深渊……我默默地数着自己呼吸间呵出的白气,它凝结、消弭,再凝结、再消弭……当数到第一百八十三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冷嗤:“怎么?心虚得不敢看我的眼睛吗?或者,在害羞?烟视媚行的轻薄子,你以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痴情儿,你以为我不是?我待你拱若珍宝,你待我弃若鄙履,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就活该要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吗?够了,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珍惜和礼遇!你太毒辣、太阴兀、太残忍,会处心积虑地挡住所有的阳光,让别人苟息残喘在你的阴影里生不如死……”
左肩和右腰同时被狠狠扣住,身子被生生硬掰转回去,他眸烁芒刺,喑哑豺声,冷笑中弥漫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恶和嘲弄……我真的激怒他了!
一招制敌,或者,一招受制于敌?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无数血液涌入大脑,慌乱中,澳大利亚女作家考麦卡洛的《荆棘鸟》不禁脱口而出:
“人世间有这样一种鸟,它的歌声比世界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美好动听,但是它只有找到一种荆棘树,落在长满荆棘的树枝上,让荆棘刺进自己的肉体,才能够歌唱。
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了寻找荆棘树的旅程,直到如愿以偿,找到那种长满如针一样锋利荆棘的荆棘树。
这个时候,它就落下来,而且要选择最尖、最锋利、扎进肉体最长的荆棘。
它的身体被锋利的荆棘刺得血流如注,疼痛难忍,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它开始了让所有会歌唱的鸟自惭形秽的歌唱。
一向自比歌王的云雀和夜莺,在它的歌声面前也黯然失色。
不久,荆棘鸟的血流尽了,一曲最美妙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天神也在苍穹中微笑。
所有听到歌声的人和鸟儿都在向荆棘鸟致最后的敬意,因为大家都知道,最美好的东西,只有用深痛巨创才能换取。”
紧箍在身体上的力道稍稍得到缓解……我觉得自个儿的鼻子被浸泡在了极酸极辣的液体里,禁不住咬住下唇想把盈眶的软弱水珠子逼回去,“胤禛,难道我命中注定就该是那只荆棘鸟?而你就是那根最尖最利的荆棘吗?你真的要刺死我才肯罢休吗?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条活路吗?”
他陡然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强行给我戴在脖子上,我定睛一看是一个玉佛的挂坠,他的眼圈泛出潮红,“我知道我害惨了你,对不起葶儿,可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这个挂坠是中空的,可以拧开,里面有假死的秘药,效果几可乱真,如果皇阿玛要赐你毒酒,你就抢先吞下它,倘若能骗过皇阿玛,胤禛定能再将你救出。”
他竟然知道!当日之事,只有康熙、我和刑年在场,我连阿九都没有告诉,而康熙也绝不会是泄密者,只有刑年……看来刑年已经被他收买。
如今康熙重病,情势微妙,我奉命入宫侍太后疾,其实随时可能殒命,所以,他竟出此下策将我找来,甚至不惜将他安插在康熙身边最关键的棋子暴露……如此情谊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轻轻地抚摸着玉佛,好像抚摸着一颗被冰雪洗过的良心,心一狠,将玉佛猛的拧开,把里面的“假死秘药”悉数倒在地上,用脚拂开踢散……
我哭道:“四哥,你救过我两次命,我也救过你两次命,已经扯平了。我很怕死,可残废的感情比陨落的生命更叫我不能接受,所以对不起,我不要再欠你的情,也不要再与你纠缠不清,董鄂早在一片海里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滴水,董鄂也只有完整地爱一个人的能力,倘若因此要坠下那亘古的崖壁,董鄂认命!”
他后退一步枭然而笑:“好!很好!胤禛平生最恨欠别人,也最恨别人欠我……董鄂·菀葶,你听好了,别给我救你第三次的机会……否则,你这只荆棘鸟将会生不如死,而死,亦不可得!”
……康熙五十六年的那场大病并未将老皇帝彻底终结,所以,老皇帝也没有来取我的性命,下一次,应该是在康熙六十一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