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投奔狄国后,从公子沦落成逃亡人士。所幸的是狄国对他还不错,他得以在这里安静地居住了十二年。
有一回,狄国人征讨一个部落时,俘获了两个女子。一个叫“叔隗”;一个叫“季隗”,就将这两名女子交给重耳处置。重耳娶了季隗,叔隗则嫁给赵衰;季隗为重耳生了两个儿子,而叔隗则生了赵盾,后来成为晋国历史上重要的人物。
重耳虽然逃亡在外,但在国内有不小的支持势力。晋惠公派出杀手潜入狄国的消息,很快传到他的耳中。他觉得待在狄国不够安全,得换个晋惠公够不着的地方。要逃到哪儿去呢?当时中原最强大的国家,当属齐国,此时齐桓公尚在人世。重耳心想,齐国离晋国远,又是个大国,晋惠公是不敢派出杀手前去执行刺杀任务的。便下定决心离开狄国,前往齐国,继续他的流浪生涯。
这一年是公元前644年。
临行前,重耳对他的狄人老婆季隗说:“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改嫁吧。”这时重耳已经五十多岁,让季隗等他二十五年。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自己死了,就改嫁他人吧。季隗说道:“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如果再等你二十五年,都五十岁了。快进棺材了,还改嫁给谁呢?我等你就是了。”
重耳一行人风尘仆仆,经卫国赶往齐国。
卫文公不愿意接待重耳,这是有原因的。卫国曾经被狄人攻破,卫懿公被杀。如果不是齐桓公的援助,卫国早已从地图上消失了。卫文公继位后,励精图治、减轻税赋、评断狱事且亲自耕作,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但卫国人对狄人深恶痛绝,重耳与狄人往来甚密,甚至还有狄人血统,自然遭到卫文公的白眼了。
不仅是卫文公,卫国百姓也不欢迎他们。
有一回,重耳一行人走到一个名叫“五鹿”的村落。饿得发晕,便到乡村去讨饭吃,没想到却碰了个大钉子。乡下人不给他们饭吃,反倒给了一把泥土。这下子可把重耳气坏了,他抡起鞭子,就要往对方身上打去。
狐偃一看,吓了一大跳,赶紧拉住重耳。他们本来就不受卫国人的欢迎,要是还动手打人,那岂不是闯祸了。狐偃心思缜密,反应敏捷,急中生智地说:“土就是土地,这是上天要把土地赏赐给您,您赶快收下。”
重耳一听,转怒为喜,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接过这把泥土,放在车上,扬长而去。
又赶了一段路,终于抵达繁华的齐都临淄,重耳拜见齐桓公。重耳的身份是晋国公子,齐桓公没有怠慢。好酒好菜地款待一番,又安排住宿。
齐桓公有自己的打算。齐国是中原的盟主,但晋国却不在齐国的势力范围内。当年晋献公去世时,政坛动荡。齐桓公觉得干涉晋国内政的机会来了,出兵进攻晋国。又与秦国一起拥立晋惠公,想借此建立一个亲齐的晋国政权。不过晋惠公难免令齐桓公失望了,他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对有大恩于他的秦穆公也恩将仇报,更不用说报答齐桓公了。重耳是晋惠公的政敌,齐桓公有意拉拢。
毕竟是一代雄主,齐桓公慧眼识英雄。看出重耳此人不简单,有一大帮才俊愿意追随他四处流亡。他将一位公主嫁给了重耳,并且送了八十匹马作为嫁妆。重耳在齐国得了娇妻,生活上又宽裕,有点乐不思蜀了。
由于著名的政治家管仲去世了,重耳想利用这个机会在齐国政坛上有所作为。只是齐桓公信任几个奸佞小人,内政开始混乱。公元前643年,一代霸主齐桓公意外死于非命,使得重耳的计划破产。
齐国的内乱并没有影响到重耳的平静生活,他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五年。重耳快六十岁了,有年轻妻子相陪。生活轻松自在,只想在幸福中安度晚年,他甚至说过一句话:“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乐,谁知道别的目的呢?”十七年的流亡生涯,让他感到疲倦与劳累。
然而晋国公子的特殊身份,却使他不可能脱离政治的旋涡。
他身边的人注定不会让他长久享受这种清福,十七年来追随在重耳左右的谋臣,像赵衰和狐偃等人,将未来押在重耳的身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与重耳的前途紧密相连。如果重耳选择退出,就意味着赵衰等人十七年来所有努力和所有赌注都付之东流;除了这群坚定的追随者外,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重耳夫人。
五年来,重耳对政治越来越不关心。怀搂爱妻,生活惬意,甚至不想离开齐国。赵衰和狐偃等人商讨对策,谋划如何让重耳重振旗鼓,恢复意志,重返晋国,夺回权力。
由于齐桓公已死,狐偃认为衰落的齐国已经不可能帮助重耳回国夺权。所以必须要离开齐国,寻找其他支持者。
有一天,赵衰和狐偃等人在一棵桑树下开会,秘密商讨离开齐国的计划。这次会议十分隐秘,但百密一疏,他们的计划却被一个侍女无意中听到了。当时这名侍女正爬到桑树上采桑叶,桑树下的密谋者全都没有发现她。
她是重耳夫人的侍女,这个单纯的宫中女孩,对政治上的阴险实在太缺乏了解。回去之后,她把听到的话告诉重耳夫人。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说竟然招来了杀身之祸。重耳夫人害怕如果这个秘密泄露,会对夫君不利。于是把心一横,将侍女杀了灭口。
重耳夫人杀死侍女之后,马上找到重耳,对他说:“夫君你有远大的志向,但你们的计划被侍女偷听到了,我已经将她杀死了。”
重耳满脸惊谔与骇然,茫然说道:“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啊。”
重耳夫人说:“夫君你走吧,不要因为留恋妻子和安逸的生活,而毁了自己的事业与名声。自从你离开后,晋国没有一年是安宁的,人民盼望有一位老成持重并能使国家安定的君主。能够领导晋国的除了夫君之外,还有谁呢?夫君你自勉吧,上天眷顾着你。如果犹豫不决,会带来灾祸的。”
重耳都是一个六十的老人了,他说道:“我走不动了,我就老死在这里。”
重耳夫人虽是女儿家,但勉励夫君去完成伟大的事业,她又说道:“古人夙夜征战行军,连坐下来歇一歇的时间也没有,更何况想要纵欲安乐呢?一个人如果不去追求,终究不能到达目的地;日月如果停止运行,人类怎么获得安宁呢?古人曾经说过安逸与享乐乃是成就大事的天敌。齐国的政治已经腐败了,晋国没有道义的时间也长了,您的追随者们还忠心耿耿。现在时机成熟了,您归国的日子近了。返回国内,可以救济百姓。如果不去做,就不算仁义了。齐国政治腐败,不可久处。机不可失,忠不可弃,安逸不可放纵,您必须要速速动身。晋国诸公子中,只有您能担此重任。一定可以得到晋国,为什么还要迷恋安逸的生活呢?”
随着年纪的衰老,重耳早就下定决心在齐国终老一生。而不再去追逐什么政治权力,死活不肯离开齐国。
重耳夫人与狐偃和赵衰等人商量,狐偃认为不可继续留在齐国,那要去哪儿呢?这时中原没有领袖,实力平平的宋襄公却满怀壮志,试图接手齐桓公的霸业。狐偃和赵衰等人认为,离开齐国之后,先到宋国瞧瞧,观察一下宋襄公是否有能力帮助重耳回国夺权。
问题是重耳本人根本无意离开齐国,怎么办呢?重耳夫人出了一个主意,即把重耳灌醉,趁他酒醉不省人事时,偷偷地送出齐国。
狐偃接受重耳夫人的建议,把重耳灌醉。安置在一辆马车上,收拾行李,离开齐国。等重耳酒醉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齐国了,正在前往宋国的路上。他气得说不出话,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操起一把戈冲着狐偃杀过来。狐偃吓得撒腿便跑,重耳追了一阵子,刚醒酒还头重脚轻,追不上。他停下来骂道:“如果事情不成,我就吃舅父的肉,不知能不能吃得饱。”
狐偃的身份是重耳的舅舅,他风趣地回答道:“如果事情不成,我也不知会死在哪里了,您不会跟豺狼抢我的肉吃吧?如果事情成功的话,您不是可以在晋国吃上鲜美的食物吗?我的肉腥臊,您哪吃得下啊?”
得,不上路也已经上路了,重耳依依不舍地望着齐国的方向。唉,又要告别安逸宁静的生活了。未来的路,是布满阳光呢?还是遍地荆棘?不管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重耳离开齐国,大约是公元前638年的事情。
重耳一行人到达的第一个国家是曹国。
曹国是一个小国,当时的国君是曹共公。曹共公不过是把重耳当做逃亡人士看待,此公听说重耳的肋骨是连在一起的,心中好奇得很。也顾不上国君的尊严,居然在重耳洗澡时,躲在帷帘后面偷看。
曹共公的所作所为,令大臣僖负羁十分震惊。回到家后,他把这事告诉妻子。僖夫人对丈夫说:“我看晋公子重耳手下的谋士个个都十分杰出,能够成为国家重臣。有这些人的辅佐,他有机会回晋国夺取政权。到时定能称霸诸侯,势必要讨伐曾经对他无礼的国家。我看曹国恐怕是第一个灭亡的诸侯国,夫君你为什么不先跟他套套交情呢?”
僖负羁一听,夫人说得有道理。他也觉得重耳是不能惹的,不如趁早做点投资。于是私底下赠送给重耳一盘山珍海味,在山珍海味之下放了一块玉璧。重耳将美味的食物留下,把玉璧退还。
僖负羁的投资在七年之后获得了回报,七年后,已经是晋文公的重耳攻打曹国。活捉曹共公,但赦免了僖负羁和他的家族。僖负羁仅用一盘美食换来这个结果,也很划算了。
离开曹国之后,重耳和他的随从到了宋国。
在泓水一战中大败且负伤的宋襄公倒是对重耳客客气气,还赠送了八十匹马。宋国大夫公孙固与狐偃是老朋友,他善意地提醒道:“宋国不过是小国,又刚吃了败战,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你们返回晋国,你们还是另找大国寻求帮助吧。”狐偃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宋襄公眼高手低,不足以成大事,看来是无法依靠的。
狐偃与其他谋士认真分析后,中原实力还算比较强的国家,只有郑国了。于今之计,只能先到郑国观察一下情况。
于是重耳打点行李,离开宋国前往郑国,又一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公元前637年,重耳来到了郑国。
此时的郑国早已没有郑庄公时代的霸气,郑国之所以无法成为一个超级强国,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处于四处受敌的地理位置,不像楚、晋和秦这些国家背靠面积广阔且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有巨大的拓展空间。齐国虽然面积较小,但背靠渤海和黄海,也不会出现腹背受敌的情形。郑国受制于齐和楚两大超级强国,不得不成为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齐桓公死后,更是一边倒向楚国。
对重耳的到来,郑文公采取了一种冷漠的态度。
在郑文公看来,重耳只是一个外国流亡政客,没有必要热情接待。他的冷漠令大臣叔瞻有了几分担心,善于观人的叔瞻暗中观察重耳一行人的举动,得出一个结论,重耳这个人不简单!狐偃、赵衰和贾佗等人的才干都足以成为国家重臣,却心甘情愿追随重耳漂泊流浪十数年。如今晋国的政局并不稳定,重耳仍有机会回国执掌大权。这样的人,郑国是不可得罪的。
叔瞻对郑文公说:“重耳十分的贤能,手下个个才华出众,仍是未来晋国君主的有力争夺者。他的祖先是周武王,与我们都同属姬姓,主公还是应该对他以礼相待;否则将留有后患。”
郑文公不以为然地说:“逃到郑国的诸侯国流亡公子多的是,我怎么可能对每个人都以礼相待呢?”
叔瞻一听,接着说:“如果不能以礼相待,就将他们杀了,以免日后祸患无穷。”
郑文公没有采纳叔瞻的建议,在他看来,已经六十多岁的重耳是即将作古之人了,着实不用费太多心思。但以后的事实证明了叔瞻的判断是正确的,郑文公为这次冷漠的接待付出了代价。在重耳登位后七年,对郑国进行报复。当初提议杀死重耳的叔瞻更是成为晋军的眼中钉,最后叔瞻不得不自杀身亡。郑文公斩下叔瞻的头颅交给晋军作为议和的条件,这些是后话了。
在郑国碰钉子之后,这些晋国的流亡人士深感中原各路诸侯要么实力不济,要么不肯接待,只能到最强大的南蛮楚国去试试运气。此时楚国势力已经深入中原地带,郑国、陈国和曹国等均已成为其势力范围。只是在中原人士的脑袋里,楚国仍然是一个“蛮夷国家”。
不过这个所谓的“蛮夷国家”却有中原各诸侯所没有的气魄与胸襟,楚成王热情地接待晋国流亡集团。深谋远虑的楚成王力图将势力深深打入中原地带,同时未雨绸缪。倘若可以凭借重耳流亡集团,将势力渗入晋国,岂不是一笔长远的投资?他对重耳接待规格之高,可谓是空前绝后。
当重耳及其随从进入楚国之后,楚成王以诸侯的礼节隆重接待。重耳大吃一惊,自以为不过是流亡在外的晋国公子,怎么可以享受诸侯的待遇呢?他打算推辞这种高规格的接待礼节,赵衰却力劝他要接受。赵衰分析说:“咱们在外流亡了十几年,连曹国这样的小国家都看不起咱们,更不用说是宋国和郑国这些比较大的国家了。楚国是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却以高规格的礼节来对待您,正好可以提高我们的国际影响力。以后其他国家也不敢瞧不起咱们,公子还是不要推辞。”
赵衰说得有道理,重耳接受了这种高规格的接待。
雄才大略的楚成王显然比起曹共公、宋襄公和郑文公等人更加了解重耳流亡集团的潜力。他愿意进行风险投资,这将会是一笔投资小且收益大的交易。
楚成王用试探性的语气对重耳说:“公子如果返回晋国执政的话,将何以回报寡人呢?”
重耳以谦卑的态度回答说:“楚国地大物博,羽毛齿角玉帛这些贵重物品楚国不仅盛产,还出口到晋国;奴仆婢女大王也不欠缺,楚国应有尽有,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好哩。”
楚成王微微一笑说:“话虽如此,可是总要回报点什么嘛。”
楚国毕竟有蛮夷之风,楚成王说起话来心直口快,不转弯抹角。
重耳想了想说道:“如果我可以回国执政,倘若晋楚两国不幸发生战事,我愿意退避三舍(九十里),以求得大王的谅解,作为对大王的回报。如果得不到谅解,就只好左执强弓、右佩箭袋,与大王周旋一番。”
重耳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楚国大将子玉听后勃然大怒,对楚成王说:“大王对晋公子如此敬重,晋公子却出言不逊,我看不如把他杀了。如果不杀的话,一旦他回到晋国,一定会是楚国的劲敌。”
楚成王摇摇头说:“晋公子十分贤能,志向远大。并且才思敏捷,有很高的修养,处于困境之中却不卑不亢。流亡在国外受困遭厄十多年,他的随从皆有独当一面的才能。态度端庄,气量恢宏,这大约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如果上天要他兴起,谁又可以违抗天命呢?如果楚国军队有一天因他而恐惧不安,那一定是因为我的德行不够。如果我的德行不够,杀了他有什么用呢?上天如果保佑楚国,谁能让楚国军队害怕呢?”
子玉一听,又说道:“重耳的谋士中狐偃是灵魂人物,如果大王不杀重耳,那就把狐偃拘留起来。”
楚成王又拒绝了,他说道:“不行,明知是错的事情,却要去做,这不是仁义之道。”看来楚国意识到自己在文明上相较中原文化的落后性,颇有向往礼仪文化之心。
楚成王下令好好招待重耳一行人,这样重耳在楚国住了下来。然而最终帮助重耳上台的并不是楚国,而是秦国。
数个月后,秦国的特使抵达楚国,邀请重耳一伙人前往秦国。重耳在流亡十几年后,通往晋国权力巅峰的第一道门打开了。
秦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秦国最终成为晋公子重耳夺取政权的有力支持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