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干事业的人。我的性格中有着太多的弱点,懒散、贪玩成性,就足以使我平庸了。但是,由于我对文学的喜爱,由于上大学以后,开始朦胧地向往文学事业,多年来,时而是有意地,时而是无意地,我也下了很多工夫,其中不少是“慢工夫”“笨工夫”。
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热衷于阅读文学书籍。像个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不加选择地,良莠不分地瞎看。在学校里,我把持着两三位要好同学的借书证。古今中外,借到什么看什么。我家距北京图书馆很近,星期日到那里翻阅各种文学杂志,曾是我的赏心乐事。
“文化大革命”前北京的安东市场里、前门外、西单商场里、新街口,都有旧书店,以很便宜的售价卖一些解放前出版的旧书。每逢假期,我总要跑去转转。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在学校图书馆里难得借到的书。任何一本书里展现的新奇世界都可以吸引我,享受到读书的乐趣,我便心满意足。至于应当有意识地思索一些问题,学习一些东西,我还不会。
上大学以后,在一位同窗好友的启示下,我改变了读书方法,开始为学习写作而精读我喜爱的作家。学习写散文时,我选择的作家是郭风。他的《叶笛集》中的一些篇章,至今我的印象还深。学习写小说时,我选择的是契诃夫和苏联作家安东诺夫。他们那两本不算厚的短篇小说选集,很长时间,一直带在我的书包里,书皮就换过两三次。每本书中,我精选出若干篇,每篇也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比起读一篇新的小说,这显然枯燥极了,乏味极了,但我坚持读下去。我试图寻找到作家刻画人物的秘密,布局谋篇的秘密,表现主题的秘密。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在当时我的理解水平上,我所学到的东西,比从读作家们谈写作经验的文章或听作家的报告中,学到的要多得多。
我练笔。和今天比我小十来岁的青年人相比,我年轻的时候,既不懂社会,也不懂人生,对生活更谈不上有自己的见解。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但是为了练笔,我还是写了一些浅薄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的甚至遭到同学善意的嘲笑。更主要的,我坚持写日记。不是为了记录循规蹈矩的学校生活,仅是为了训练文字能力。此外,我还试过别的办法,开始学习利用一些场合观察人了,并且零零星星地写在一个灰粗布皮的本子上。凑巧,这个杂记本正在我手边,让我抄录一则:
“电车里一位老人,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脸色白净,有点发黄。皮肉松弛的下巴上,一把乱蓬蓬的灰胡子,眼睛像所有晚景不大如意的老年人一样,蒙着一层薄翳,使得眼睛像鱼目一样浑浊不清。他的一身衣装,从上到下,都像他一样上了年纪,破旧了。青道的鸭舌帽,扣子露在外面的瘦小的国黄雨衣。他掀起衣襟,从里面兜里掏出几个小钱买票时,露出了磨得发白的短皮衣、马裤和黑皮鞋。这些衣着,大概在二三十年前,就度过了它们最灿烂的岁月。”
在经过长期的积累之后,我在写人物肖像时,有了一些观察能力,概括能力,联想能力。遗憾的是,由于性格上的弱点,我只是时断时续地下过这样的工夫,待“文化大革命”一来,就彻底撂下了。
现在,偶有空闲,我也写一些类似小说的文字拿去发表了。当然,这与我在那风风雨雨的十年里感受了坎坷的人生有直接关系,但是说到我在文学上的准备,应是由来已久了。
文学创作,不能一蹴而就,因为它需要多方面的条件,比如:较丰富的生活积累,范围较宽的知识素养,剖析生活的精锐目光,艺术感受力,文字表达能力,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等等。这都是要下大工夫的,有些要下“慢工夫”“笨工夫”才能掌握。急于求成,反倒徒增苦恼,甚至会被屡屡的失败磨损锐气。反之,持之以恒,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一定会有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