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逛大街,在志存高远者眼中,至少是俗气的。然而,工作之余人们需要消遣。偌大的北京,有多少可供消遣的去处!公园里饮料盒子面包纸触目皆是,动物园里人比飞禽走兽拥挤。想看看电影话剧,抢手的入场券多被票贩子把持着。除此之外,对我们来说来,可供选择的消遣就不多了。逛大街,自然是最方便的一种。
我既非志存高远者,难免有时加入到逛大街的人流中。何况,当代人际关系的最新的研究成果正在劝导老老少少的丈夫们多陪同夫人上街呢——据说这有助于家庭的稳固。
百货商店,我兴趣不大;副食商店,更是敬而远之;惟独见到工艺美术商店,犹如酒徒嗅到酒香,不进去看看,便心神难定。
逛工艺美术商店,如同看工艺美术展览,在美的海洋中流连,兴味无穷。
瓷器之精美,令你驻足忘返;玉雕上的“巧疵”,会让你惊讶不已;象牙球的玲珑剔透,使你在赞赏之余,还要钦佩艺人的耐心和毅力。此外,景泰蓝、内画壶、雕漆、骨刻、绢画、绢人、木雕、泥塑、风筝、彩蛋、剪纸,林林总总,无不多彩多姿—或以富丽典雅引人入胜,或以朴拙真切撩人情思。说工艺美术商店是个展览会,毫不过分。
看这样的展览无需打门票,因此,不论在北京在外地,每逢路遇工艺美术商店,我总要进去浏览一番。
中国的中年知识分子,无力收藏牙雕玉器之类昂贵的雅玩,不过,商店里有时也有些动人清兴的廉价品可供选择。
记得60年代初期,我曾在王府井工艺美术服务部买过两个小陶壶—比蜜桃略小,胖墩墩的,造型古朴,线条简单流畅,颇有趣味,似乎每个仅四角钱。可惜,后来都毁于女儿之手。近几年一直想再找两个同样的,找遍大江南北,却不可得。
我还有四只没上釉子的白瓷小狐狸。一家“兄弟”,不仅神态各异,性格也大相径庭。
老大傲气十足,鼻子尖朝天,两只前爪掐在腰间,挺胸昂首,仿佛正向山林中的小兔子、小鸟们炫耀自己的高贵门第:“我爷爷是老虎大王的军师!我爸爸也是。我们是军师世家!你们知道吗?说着,把华丽的大尾巴甩到后脑勺儿上。
老二老老实实地卧着,尾巴也规规矩矩地蜷缩起来。两只眯细着的眼睛却甜甜蜜蜜地望向高处,像在等待书上叼着奶酪的乌鸦愚蠢的一叫。它那么有耐心,好像可以等到永生永世。
老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口,颇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它可谓是军师家理所当然的子孙。
老四憨态可掬。头部被夸张得比身子还大,下巴藏在背部的长毛里。它仿佛在春天的草地上昏昏欲睡了,但还没有睡实。灿烂的阳光在它的瞳孔里幻化出一层五彩缤纷、生机勃勃的世界。红花在开,小鸟在叫,一道山泉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地淙淙流淌。它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它向往着,谛听着,想跑过去看花、看鸟、看泉水,可身子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于是,它舒舒服服地躺着,想睡,又舍不得丢下那混混沌沌的梦。
这四只小白狐,单个儿看,可爱如此。更妙的是,倘若把它们做不同的组合,便会现出种种不同的情趣。
把老大老四放在一起,显然是哥哥在训斥弟弟。哥哥何等神气,小弟弟的委屈无法申诉。谁让爸爸妈妈不在家呢!把老二老三放在一起,你不由会想:老二在向老三乞求什么呢?老三也真无情无义,完全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若把老大和老二摆在一起,一个眼高过顶,一个谄媚取宠,提供给你的想象天地,就更宽阔了。若把它们哥儿四个摆成一个小圆圈,关系就要错综微妙了,你愿意怎样猜就怎样猜想吧!
这四只小白狐是我们一家人的爱物。摆在组合柜上,没事时看它们一眼,总会唤起你会心的微笑。
逛工艺美术商店的次数多,带回家的小玩意儿也就多。当初选中它们时,觉得它们都有可取之处。可时间一长,就觉得其中许多东西的趣味渐渐淡薄了;再过一个时期,简直有些碍手碍眼;于是就分送给亲友们带来的小客人—倒也不算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