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新世界
翠姑心绪很乱。
丈夫李忆一家是村中的大族,说是大族也不过二三十口人。上至五代的祖先是误入壁虎村的。李家相传下来的说法不是误入而是有意的。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我们留待下一卷叙述,因为那是一个另一片天地的久远故事,充满传奇充满纯情的真情同时又充满血腥气息的故事,它是人类的共同的寓言。
李家一脉都是男子,个个身手矫健,体格强壮。他们自然成了村中女人追慕的对象。罗、秦、寸三姓的男人联合起来对付李家,最有效的办法是把李家排斥在村的政权之外,那时的政局是罗家掌权,具体说是现任罗五爷的父亲当村长,一个副村长是秦四,另一个是寸三。当然,秦四是当年秦瘸子的后代,寸三是寸一手的后裔。那年天气反常,雨季无雨,烈日当空,从山的缝隙望去,蓝天如洗无一丝云彩。那年李忆刚满17岁。自持功夫好,终于有一天他自个儿悄悄出了村,那一段羊肠绝壁没能难住李忆,虽说中途他差点摔了下去。李忆失踪了半年,他出了村到了一个镇,见人人都戴一个红袖套,第一次听见了那个电杆上木匣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奇世界展现在他眼前,不可思议又真切可触。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复繁的世界是如此乱糟糟的,人人都疯了一样不知在忙乎什么。他从最浅显处从头学起,灯为什么会亮?钞票为何物?房子为什么这么高?那车为什么比马有力?红袖套有什么法力?他跟着呼那些莫名其妙的口号,跟着一群同龄人批斗人,终于有一天人问:你是哪里来的?他的话别人不懂,支吾半天,懂了,说:哦,山里来的。欢迎欢迎!你是贫下中农?这话他懵了,就点头。于是他也戴上了一个红袖套。这一切当然同他从母亲那里受到的教育大相径庭。什么明心、全性、制欲、养气、乐天、知足、谨言、慎行、敦品、律己、不争、不伐、大度……这个世界全不管这些玩意儿。这是怎么回事?他来不及想,一天天就这么乱哄哄地过去了,有红卫兵接待站,吃住都不要钱。半年后他回来了,一肚子新奇的东西,让几个伙伴如听天书,他分发了他带回来的几个红袖套,传达最高指示,首先带头把百多年前和尚修的庙子砸了,说是封建迷信。然后是“破四旧”,他率先把家里的古董──那些缸缸罐罐砸了。五爷的爹跑了几趟乡上,他认识的乡长在乡公所扫地,一脸霉气,说别问了,下台了。五爷的爹多少明白了这世界在天翻地覆慨而慷,就灰溜溜地回来来了个禅让,下台了,村里成立了革委会,李忆当了主任。这时秦四和寸三才发觉上了当,他俩还是副主任,这结果还不是同过去一样。李忆抓革命,两个副主任抓生产和生活。
那时的翠姑才15岁。
其实,这个村的革命和生产都没有什么抓头。没有地主、富农、反革命,散闲了一阵,李忆认为必须找一些事干,革委会才有权威,才有凝聚力,就查出身和家庭成分,这一下把矛头对准了罗姓一族。罗家的祖上是土匪,原来的当权派五爷的爹成了斗争对象,开了两次批斗会,结果很不理想。乡里的人多年奉行佛家哲学,和为贵,勿与人争,礼让为先,善人过己,火力猛不起来。
秦四在批斗中慢条斯理地说:短不可护,护则终短;长不可矜,矜则不长。
寸三接着说:是呀,除五逆,破业障,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接着不着边际地喊了一声:打倒罗村长!
众人的批判文绉绉的,不伦不类,同李忆在外所见根本是两回事儿。都是和尚那本书教坏的。不巧的是那本流毒非浅的黑书竟然找不到了。这书原是历任村长保存的,五爷的爹声称他已破了“四旧”,烧了。无奈之中,当晚召集会议,研究运动如何深入。秦四出主意说:斗争对象最好是曾刀子。他是孤身,没什么扯五挂六的亲戚,势单力薄,不涉及更多的人事。村人曾刀子是解放初期逃进壁虎村的,传说也是被解放军剿匪打散了的一名土匪。李忆正愁找不到对立面,这运动可怎么搞呀。一拍脑子,说:好!寸三也同意,他正看上了花季的翠姑,最好不要同罗家结仇。三人的领导班子一定,曾刀子就倒霉了。这曾刀子多年来已下决心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人,不想旧事重提,揭了疮疤,怀恨在心。几年后他出手报复,酿成悲剧,这事后边再叙。
李忆多次到乡革委会去汇报曾刀子的情况,不料查不到任何档案,连壁虎村的档案资料都没有。加上乡革委会正忙于打派仗,对李忆的汇报置之不理。李忆为了维护村革委会的威信,瞒着大伙,私自定了个“五类份子”的帽子给曾刀子戴着。一纸公文,正正经经盖了个红色大印。这章是秦四刻的,由第一把手李忆掌管。小小的村子没什么花样热闹,李忆就仿多年的村规,真给曾刀子做了一顶黄色的小帽戴着,规定只有睡觉才能取下。从此曾刀子除了干重活外,大部分时间都躺着,为的是取下这顶可恶的帽子。
平心而论,捣腾的这几年,李忆做过一件好事。他从县上弄回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让这个闭塞的山村第一次听到了外面世界的声音。这个功劳几乎是山村最有意义的划时代的功劳。村人知道了毛主席,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巨大变化,还知道了许多新名词,听了许多语录歌和颂歌,村人方才明白标准的普通话是怎么说的,并以此较正自己的土腔土音,较之秦始皇的书同文更进了一步,是文同音了。山村长年闭塞,识字口授,一个圈子里说话,祖上某人口音不准传到后来就大异其音了,加上都是从和尚那代传下来的,半文半白,诵经腔调,成了唱白相掺,只是村人自己不明白罢了。收音机里一说,字正腔圆,村人这才醒悟过来,一时纷纷模仿,拿腔拿调,有些滑稽。村人还是不察。其实李忆的本意是要收听最高指示的,始料未及的是真的为壁虎村带来了革命性的变革。──只是运动越深入就越复杂,永远跟不上趟,一个接一个的运动让人眼花瞭乱,这个冲击的最终结果是让壁虎村干脆停留在运动的初级阶段,走不动了。
李忆在狂热的冲动过后,开始同中国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谈起了恋爱。对象是翠姑。
翠姑那时不叫翠姑,叫翠玉儿。原因是由五爷的爹传下了一只玉镯给她,那玉镯晶莹透明,翠绿欲滴,只是上面有一点玉斑,呈暗红色。翠玉儿眼见得李忆一天天长大,小时又一同在水潭边戏水,近几年来出去闯荡了一下,见了世面,一肚子新鲜事,又带回来一个全村敬若神明的收音机,未几,当了一村之主,早有的敬慕之心就变得分外温情。在村政务的瞎折腾中回过神来的李忆一下发觉翠玉儿是那么新鲜、生动、清纯。李忆的第一次表达是送了翠玉儿一本宝贝的红宝书,第二次是一枚毛主席像章,第三次送的是一个吻。满面通红的玉翠儿说:我家出身不好哩。李忆胸有成竹地正色道:我查了政策,解放前三年,你家是贫农,至于上几代嘛,政策上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