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句谶言会应验并来得这么快。
首先是“时间隧道”的开发动工了。上面的批复语焉不详,既没明确壁虎村的归属,也没谈开通后的处理方案。“可以动工。”──就是这么几个字。国光明清楚是马可可的关系起了作用。诸多问题不可能圆满妥善解决,要么陷入旷日持久的扯皮、争夺、推诿,要么用糊涂官判糊涂案的办法,将一切推给未来。这是国情中最好的三十六计之外的一计。谁能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国光明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能再等了,时间就是金钱,他的人马马上上阵施工。
一批民工首先进入了壁虎村。他们在村西的山岗斜坡处平地,同时在西边的一处小石洞处重建观音庙。这是双方协议中规定的。观音庙的重建是五爷和明心提出的,经费由壁虎村自筹。壁虎村没有现款,就送了一尊玉壶给国光明。这玉壶为软玉,高10厘米,上雕有儿童嬉戏的阳纹图,另有两句五言:“桃红含宿雨,绿柳带朝烟”,做工极为精致。最妙的是壶嘴内有小字题款,也是子冈二字。吴葵正约略知道它的价值不菲,但几件玉器中国光明就看上了这件,何况可可也说这件漂亮,说,就是它啦,莫非你舍不得?吴葵正就点了头,心中有一种出卖壁虎村的负罪感,但见到可可那双欣喜的眼神,就咬咬牙,将复杂难言的苦涩咽了下去。后来从可可那里知道,国光明将观音庙施工的材料全打入隧洞施工的成本,这玉壶理所当然成了国光明的私有财产。“假如今后你要离婚,你就要这个玉壶。”吴葵正不甘心地同可可说。可可表情暧昧地低下头,她清楚吴葵正起码说对了一半,不过另一半在哪儿呢,她自己心中没底。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爱情、婚姻,何况她还只是同国光明同居呢。他们俨然是对夫妻,外界不知情,连吴葵正也不是十分清楚。对可可来说,没有法律效力的同居能分啥子财产?她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要同国光明扯一张正式的结婚证,转念一想,就是为了自由才没正式结婚,如今就为了一只玉壶去结婚,值不值呢?玉壶再贵重再值钱,也不抵自由身罢?可可认为自己还不至于那么财迷势利。
在建庙的事情上,国光明表现还不错,在可可的怂恿下,他从美术学院请来了设计师,还请了一名寺庙方丈来指导。
新建的观音庙也是建在石龛中,一半石室一半挑檐,比原来的稍大。明心成了监工,每天都守在这个工程上。她肚中时时隐隐作疼,见吴葵正忙里忙外,也不去麻烦他。她是一个不轻易求人的女人,同吴葵正几次相亲之后,她发觉自己和吴葵正的激情已渐渐地消褪,她绝不强人所难,也不开口,她等,等吴葵正自己开口。
民工们都是带盒饭进村施工。中午工余时就村里乱窜。村里明显感到自己的生活受到了干扰,尤其是民工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家家户户中的那些文物古董,那些土里土气的杯盘碗盏,就东拿一只西要一只。村里人开始不懂行情,先是白送,之后是一瓶香水一盒香脂就换一件,渐渐的开始讨价还价,一二十元一件。吴葵正发觉不对了,就开始制止。这消息就传到病床上的五爷那儿,五爷就将吴葵正叫去,声色俱厉地说:再这样下去,壁虎村就完了!你不管,我可要管了!
谁知连国光明也管不住这些四面八方招来的民工。按理说,这全是私下交易,也不在施工的权限内,于是这些偷偷摸摸的交易转入地下,村里人开始穿起了新款的外衣、皮鞋,有了各种化妆品,纱巾,小镜子,还有人带进来一个魔方。这魔方就吸引了半大的孩子,翠环也迷了进去,用一块戒面去换了一个来,背着五爷同东北玩,几次把五爷的中药煎糊了。五爷有一天就发脾气,将东北和翠环赶走,说:不要你们伺候了,换了老实巴交的秦清。
不久,各报的记者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进来了。又是照相,又是采访,还带了摄像机。村里成了个集市,时常听到黄黄的狗吠声。
事到如此,吴葵正和翠姑商量,村里派人到洞口守门,不让任何闲杂人员进来,包括新闻记者。施工人员一律发通行证。
这时的壁虎道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村里仍不通电通话。那边的情况不明,乡里联系不上。
吴葵正托国光明从洞里拉了一根线来将村里的电灯接上,同时拉了一根电话线进来,以燕子洞的名义再申请了一部电话。第一个电话过去,才知道壁虎道的工程停了下来。吴葵正提出干脆由国光明一齐干,国光明同意了,他手下有几个施工队,那边工程也由他来干,既多赚钱又好协调。合计好后,吴葵正就约国光明启程去云水乡谈判。
他们一走,壁虎村就出了事。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从波浪般连结的山峰上放射出来,呈现一道山道般狭长的辉煌。
──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