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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鏖战玉皇庙

这日,曹锟在驻地听取各路暗探报告案情。熊炳琦抢先一步,绘声绘色地报告了他的见闻。

……熊炳琦跟侯哨长扮成拳民模样,来到济阳县玉皇庙村。孙允荣的总拳坛设在这里。这地方离济阳城十几里,靠近黄河,村头巷口都有手持鬼头大刀、红缨枪的拳丁,他们穿红裤、扎红巾,刀柄上红布为饰。站岗的也有“红灯照”,着红衣,拿红扇,年轻潇洒。经过一番盘问后,他们被放进村里。

街上人山人海,像赶集上庙一样热闹,只见男女老少向一个方向蜂拥。咚咚的鼓声,嚓嚓的锣声,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惊天动地。墙上到处是“揭帖”和“鸾语”。他们混在人群里,来到玉皇庙大广场。这里坐北朝南搭着一座拳台,拳台上方正中插着一面大黄帅旗,镶着红狗牙边儿,中间墨书一个斗大的“孙”字,大旗两边插各色将旗。拳台横额和两侧立框皆以黑布为饰。立框上联写“驱逐洋寇,保卫中华,出力于国家而安于社稷”,下联是“扶清灭洋,替天行道,保佑于百姓而护于村坊”。台中间放着大拳坛,两侧设香案,摆灵位牌。台上光线很暗,香烟缭绕,显得十分神秘。

他们正在观赏,乐声戛然而止。几千人的广场,上万名围观百姓,立时鸦雀无声。只见六县大元帅、总大师兄孙允荣穿着戏装,拿着蝇甩子,迈着舞台方步,一摇一摆地走出来,在台口稍一亮相,用舞台腔说:“吾乃汉钟离大仙是也!”然后坐在正中拳坛上。副元帅大师兄孙九龙跟着出来亮相,口称“吾乃张果老大仙是也”。接着参谋军师王传申、主谋陈乃义、中路先锋李元同、总粮台王玉有、左路先锋陈云岭、右路先锋蒋正德相继出来亮相。有的口称“仙姑”,作妇人之态;有的口称“拐仙”,作跛足之状。他们分别坐在总大师兄两侧。

总大师兄念念有词地说:“玉皇大帝降下御旨,今明两年是大劫之年。劫运到时天地愁……孩子们,这是个灾难深重的世界,是个万劫不复的世界,玉皇大帝曰:天有十愁……”

一个人跪下连连叩头,说:“弟子肉眼凡胎,还望圣仙明示。”

“一愁天下不安宁,二愁山东一扫平,三愁广水天连天,四愁四川起狼烟,五愁江南大荒乱,六愁人死多一半,七愁义和拳人弱,八愁洋人中原闹,九愁有衣无人穿,十愁有饭无人吃……世人若过这三年,也算长生不老仙。”

“敢问圣仙,上天为何降罪给人间?”

“只因四十余年内,中国洋人到处行;修铁路,建教堂,扯旗放炮逞凶狂,杀戮儿女和爹娘……”

“请大仙给弟子指条生路吧。”

“神助拳,义和团,不让鬼子闹中原。兵法易,助学拳,要赛鬼子不费难。挑铁路,把线断,再毁鬼子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吉俄罗势萧然……”

“贪官污吏跟俺们为难怎么办?”

“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辽河今何在,二四旗不古,天下谁是谁,一省各有主。”

“弟子生性鲁钝,请圣仙详解。”

“天机不可泄露,自己揣摩去吧,去吧。”

不一会儿,“诸仙”隐退。跪着的大汉站起来,“嚓”地从背后抽出鬼头大刀,气势汹汹地喊:“把大毛子、二毛子都带上来!”

少顷,两个大毛子(洋人)和十几个二毛子(教民),在拳丁押解下带上台来,一字儿排开跪在台口。毛子们吓得浑身发抖,连连哭叫告饶。大汉吼道:“别叫!”“刷”地一刀割下大毛子一只耳朵,只见鲜血喷溅,哭叫声立刻停止。

这时,上来几个拳民,纷纷控诉。这个说霸占了他家地,那个说掘了他家祖坟,还有的说爹娘就是被这大毛、二毛所杀害……说得台上台下一片哭泣。人们大声吼叫:“宰了他们!”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开膛挖心!”“千刀万剐!”……

随着喊声,砖头瓦块、破鞋烂袜雨点般飞上台去。大汉一声令下:“拉下去!”几个拳丁连推带搡,把他们拖下台,绑在广场的木桩上。十几个拳丁手拿钢刀开膛挖心,片刻便把毛子全宰了。拳民们围着死人,疯狂地又跳又叫,又哭又笑,随后在尸体旁堆放干柴,点起大火……拳民把洋灯、洋油、洋伞、洋袜、眼镜、洋瓷杯、皮鞋,西服、基督画像,以及英法德日俄等国国旗模型,悉数投到火堆里烧掉……

熊炳琦报告完毕,又有蒋楷等各县探子报告。曹锟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问:“‘二四加一五’是什么意思?”

“二四是八,”蒋楷说,“一五是十五,加起来是八月十五,就是八月十五杀鞑子。这是一句义和团反对朝廷的黑话。”

“噢,那‘辽河今何在,二四旗不古’呢?”

“前一句是说清朝皇帝的家乡完了,后一句隐喻八旗兵濒临灭亡。”

“好哇,这么说,那‘扶清’的口号只是幌子了?”

“是的,只是他们的斗争策略而已。”

“哼,该杀,一个不留!”曹锟咬着牙说,“今天暂且到这儿,待我禀报大帅后再定行止。各位回营做好出击准备。”

众人散去,但熊炳琦磨磨蹭蹭留下来。曹锟问:“你有吗事儿?”

“大哥,”熊炳琦从怀里掏出一张揭帖,神秘地说,“我带回一个帖子,请大哥过目。”

曹锟看看熊炳琦,接过帖子,上写道:

张天师曰:世人行善者灾可免,作恶者命难逃。如若不信,但看丁亥子丑年,灾难无数,尸骨堆山。鸡鸣时有人喊叫,不可答应,每逢朔望斋戒焚香,可免灾难。若将此帖写一张,可保一身平安;传写十张,保全家平安。知而不传,性命难全。切记莫忘。

曹锟读罢,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默默地诵着:“行善者……作恶者……”他忽然想到必欲置义和团于死地而后快的袁世凯,不禁毛骨悚然,板起面孔道:“熊炳琦!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听信异端邪说?让大帅知道,你我性命难保!”

“大哥呀,”熊炳琦变声变色地说,“我是为你好才偷偷拿回来的。你若觉得冒险,干脆扯了算啦。”

“哦,你去吧,此帖我销毁,别和外人讲。”

“哎,大哥,我去了。”

熊炳琦一走,曹锟闩上房门,悄悄把揭帖铺开,逐字逐句地琢磨。他几次想扯掉,又怕“性命难全”。最后铺在桌子上,拿起毛笔,一连写了十张揭帖,又一个个装进信封,分别写上亲友名字,封缄好,贴上印花,叫来嫡系亲兵,叮嘱悄悄送到信局子去。这一切做好,他才心安理得地躺下来,深为全家躲过一劫而自鸣得意。

1900年5月,曹锟奉袁世凯之命,与总大师兄孙允荣谈判,地点选在玉皇庙村西打麦场上。那天,场中央并排放着两张八仙桌,桌两侧各放着条凳,两端放着木凳。离桌十米,各自站着十二名手持武器的亲兵。村子各巷口都堵上土坯;街上垒了高墙,修了垛口,安上大门。屋顶上插着“帅”旗和红、黄、黑各色旗帜。团民们手执长矛大刀和弓箭,威风凛凛地站在街口内外或屋顶上;八面战鼓支在街外大道上,三十二名扎红包头、穿红裤、赤裸臂膀的彪形大汉,叮叮咚咚地擂鼓助威。在远离村庄的一方,是曹锟带来的一百五十名马、步中军,一字排开,手持钢枪,做出临战架势。

呜——呜——牛角号吹响了,战鼓停下来,双方号旗兵打出“开始谈判”的旗语。清军首席谈判官曹锟,率领蒋楷、熊炳琦、查荣绥、侯振卿四人,和一名拿着笔纸、捧着墨盒的师爷。义和团首席谈判官孙允荣,率领孙九龙、王传申、陈乃义、李元同和一名师爷,双方大摇大摆,来到谈判桌前立定,各自一拱手:“请。”分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曹锟自我介绍说:“在下武卫右军亲兵管带、都司衔曹锟。”

孙允荣拱手道:“在下六县义和团大元帅、总大师兄孙允荣。”

曹锟说:“好,谈判开始。”

孙允荣说:“曹管带请讲。”

“好。”曹锟自恃正统,不把孙允荣放在眼里,“孙允荣,朝廷三令五申,袁巡抚发过几次通令,要你们解散团伙,为何时隔半年,仍一意孤行?”

“嘿嘿。”孙允荣轻蔑地一笑,“曹锟,你不要盛气凌人!俺不解散,自有不散的理由!因为洋人还在中国横行霸道,洋教士还在中国为非作歹,只要中国还有一个外国人、一个二毛子、一座教堂、一块租地,俺就不放弃责任!”

“什么责任?我们有政府,有军队,用得着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顺民百姓,不要搞邪门歪道!”

“啪!”孙允荣拍案而起,“住口!你们是啥政府?到处是贪官污吏,荒淫无耻!你们是啥军队?丢了那么多地盘,扔了那么多武器,见了洋人吓得抽筋儿,见了百姓吹胡子瞪眼,还有脸说话,臊不臊?”

“够了!”曹锟也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告诉你,你要放聪明点儿,若不缴械投降,我就拿大炮说话!”

“那好啊,咱们战场上见!”孙允荣起身便走。

“哎哎,”蒋楷怕把事情弄僵,赶忙满脸赔笑上前阻拦,“二公不要伤了和气,都消消气,有话好商量。大元帅,请坐,坐……”说着,强拉硬扯把孙允荣按在座位上。蒋楷接着说:“大元帅,请恕我直言,你这样与朝廷为难有何好处?再者说,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众多拳民着想呀。咱朝廷是圣明的朝廷,袁巡抚更是开明的巡抚,他最体恤民众,尤其对你抱着很大希望,只要大元帅改恶从善,做个榜样,对朝廷做出俯首听命的姿态,袁大人不仅不咎既往,还会委以重任,对拳民也免追究。此事岂不两全其美?”

参谋军师王传申接口道:“蒋先生,也请恕我直言,我们没有‘作恶’,也谈不上‘从善’。说到与朝廷为难,不对,是朝廷为难我们。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剿杀拳民,现在又开来这么多军队,能说我们为难朝廷吗?至于‘榜样’嘛,还是朝廷先做个精诚合作的榜样吧。”

几句话顶得蒋楷张口结舌,曹锟也不觉大吃一惊,道:“你说不作恶,这烧教堂、扒铁路、杀教民,都是什么?”

“这叫礼尚往来。”王传申说,“他们先烧我们的寺庙、民房,掘我们的祖坟,杀我们的父母妻儿,糟蹋我们的姐妹。难道我们伸着脖子让洋人宰割才算从善吗?”

蒋楷换了话题问:“你们不是打出‘扶清’的旗号吗?那为何不听朝廷的话?”

“不错,俺们是扶清。”孙允荣说,“可俺们扶好清,不扶贪官污吏的清、祸国殃民的清、卖国丧权的清。说穿了,不扶袁世凯们的清!”

“放肆,你敢辱骂袁大人?!”曹锟厉声说。

“哈哈,”孙允荣笑道,“俺不管他圆大人方大人,谁让俺们不好受,俺们就让他不舒服!”

谈判陷入僵局。沉默了一会儿,曹锟问:“你说句痛快话,到底解散不解散?”

“我很痛快,”孙允荣一字一顿地说,“不把洋人赶尽杀绝,不把租界教堂捣毁,不扯掉不平等条约,俺们绝不散伙!”

王传申接言说:“俺们诚心实意要求政府,跟义和团精诚合作,别再限制俺们的爱国行动!”

“行啊,你等着吧。”曹锟霍地站起来,怒冲冲而去。

谈判宣告破裂。

拳民们退回村子,用石块、沙袋、碌碡抵住大门。大师兄们在拳房里紧急开会,商讨破敌之策。此外,剽悍的青壮年们,紧握大刀长矛和弓箭,登上垛口,攀上房顶,进入临战状态;瞭望哨们爬上村口高高的白杨树杈,注视着村外动静……

夜幕降临,梆声四起。一队队拳丁手拿武器在街巷里巡逻;一排排弓箭手、火枪手,趴在垛口后面密切注视;各级首领们不停地检查岗哨。狗慵懒地哀吠,牛悲凉地鸣叫,母亲摇着怀里的婴儿,低婉凄凉地哼着:狼来了,虎来了,狼羔子背着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个小二郎……

星星疲了,月亮倦了,虫儿们睡了。从田野里刮来的阴风,摇曳着树的枝叶,拂动着各家的纸窗。守更看夜的团丁们,缩着脖子,歪着脑袋,互相枕着朦胧入睡了……

陡地,“啪啪啪——”三声清厉的枪声划过夜空,人们被惊醒了,张皇失措地拿起武器,跑上自己的哨位。只听村外不远处有人高喊:“玉皇庙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是袁大人的武卫右军,你们被包围啦,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希望你们翻然悔悟,跟匪首画地绝交,我们绝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喂,听清没有,不要再受匪首愚弄啦,快回头吧……”

孙九龙回骂道:“放你娘的屁!我们是替天行道的义和团,老子就是首领,你过来抓吧!”

王传申说:“清军兄弟们,你们大多是直隶和山东人,大家都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咱们中国任人宰割,受尽欺辱,难道你们心里好受吗?我们的口号是‘扶清灭洋’,我们是朋友,是兄弟,你们不要帮着袁世凯杀自己人啦!”

“啪!啪!”引来一阵枪声,打得火光流溅,土块乱飞。孙允荣变着声音说:“弟子们,我乃汉钟离是也。玉帝降下御旨:袁世凯是王八精转世,曹锟是野猪精投胎。他们制造灾难,祸害一方,帮助洋人,杀我弟子。你们要替天行道,狠狠杀这两个妖孽。杀呀,狠狠地杀呀!”

孙九龙、王传申等边跳边高呼:“天灵灵,地灵灵,拳请神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泰,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发神兵……”

众拳丁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边舞边叫:“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沙子两边分。杀呀,冲啊!”

拳丁们呼叫着,争先恐后地攀过街墙,跳过巷垒,无避无隐地向前冲锋。

隐藏在村外小树林里的曹锟,见义和团跳过街墙巷垒,犹如豺狼喜获猎物一般,狞笑两声,高声命令:“射击!”

伏卧在地上的清军“啪啪”地射击排枪,随着响声,那些血肉之躯一排排、一片片地倒在血泊里……但是,尽管这样,他们并不畏惧,依然吼叫着向前冲。曹锟咬牙切齿地叫喊:“射击!狠狠地打!”

站在街墙上的孙允荣一看义和团吃亏,赶忙命令鸣金收兵。团丁听到信号,纷纷返身回跑。曹锟哪肯放过,命令道:“熊炳琦、查荣绥,快给老子冲上去,给我杀,狠命地杀!”

熊炳琦、查荣绥岂敢怠慢,霍地从地上爬起来,率领一百多名马、步军兵,虎突狼奔般向村子冲杀。团丁左右开弓,且战且退,杀开一条血路……

熊炳琦和查荣绥率领大部清军,从不同方向朝村内进攻。房顶上、垛口上的团丁,用土枪、弓箭、大刀、长矛等原始武器英勇反击。有几次清兵爬上街垒,攀上矮房,都被团丁戳下去。后来,熊炳琦改变主攻方案,一面布置部分清兵正面佯攻,一面自己带十几个亲兵,趁黑夜沿着墙根寻找突破口。十几人悄悄行动,走到一个靠房的厕所,钻进去一瞧,房山是土坯墙,且被盐碱腐蚀有一米多高。熊炳琦喜出望外,命亲兵用锨镐掏墙,不到一袋烟功夫,房山果然被掏开一米见方一个大洞,熊炳琦带头钻进去。但见房主只剩一个耳聋眼花的老汉,老人还没等明白过来,便做了清兵的刀下鬼。于是,这股清军趁着天黑冲进村子,绕到团丁背后,出其不意地开枪射击。团丁们腹背受敌,首尾难顾,加上天黑,防不胜防,又有不少团丁倒在血泊之中。与此同时,曹锟紧密配合,指挥余部喊叫着冲上来。义和团的八个大师兄,各自率领自己的队伍,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巧与清兵周旋。此刻,大刀长矛三节棍七节鞭,乃至菜刀斧头顶门杠都成了杀敌武器。青壮年们自不必说,连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甚至十几岁的娃娃,也拿起刀枪,纷纷参加抗击清兵的战斗。

但是,到底清兵训练有素,又是手持洋枪洋炮的正规军,眼看一场大灾难即将降临到义和团头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牛角号“呜呜”地吹响,战鼓“咚咚”地擂响,从街口另一端,从曹锟的背后,从四面八方的田野、树林,黑压压冲出数名手执帅旗、扎着红包头的团丁。原来,早在清兵围村之时,孙允荣就派人向邻近拳房送揭帖,三四千人的救团队同时从几个方面开来了。

曹锟这一惊非同一般。他赶忙鸣金收兵,在卫队亲兵的掩护下落荒而逃。熊炳琦不敢再战,率领清兵仓皇逃窜。散落在村内外的清兵,有的钻进树林,有的跳进苇塘,就连茅厕、猪圈、柴棚、磨道里都钻满清兵,但大都被愤怒的团民搜出抓获,有的被当场戳死。最惨的要算查荣绥,他多处受伤,几个贴身亲兵或死或伤或逃,他成了光杆司令。为保性命,他急中生智,慌忙脱掉军衣,摘下顶戴,穿着便衣,企图混出村去。但这时天已大亮,团民布下天罗地网,正在他东躲西藏、无处存身之际,被搜村的团丁抓获。查荣绥自知凶多吉少,“扑通”跪地,哆哆嗦嗦地说:“义……和……团爷爷,高、高……高抬贵手吧。我……我是……迫不得已的。饶……饶了……我……吧……”

“去你妈的吧!”说着,几个义愤填膺的团丁,刀枪并举,你戳我砍,不几下,查荣绥便一命呜呼……

撤回驻地后,曹锟开始审问抓回的团丁。

“大人,”熊炳琦气急败坏地说,“这个小子软硬不吃,给他一枪算了。”说着,就去掏枪。

曹锟瞪了熊炳琦一眼,和颜悦色地说:“小兄弟,你叫什么?”

“叫‘爷’!”

“爷?”

“哎,喊爷干吗,你个龟孙子!”

“你?!”曹锟想发火,但很快缓和下来,“小兄弟,我知道你受骗太深,不怪你。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话,可以留你一条活命。”

“少废话,要杀要剐快一点儿,再过十八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听口音你是直隶人,我是天津人,咱是同乡。”曹锟想问出直、鲁“拳匪”相勾结的事实。

这个年轻人叫铁锤,他轻蔑地说:“去你妈的,俺的同乡都是正经人,没有你这种孬种!”

“别嘴硬,直隶人干吗跟山东人瞎折腾,还吃他们的瓜落儿?”

“不,俺是奉玉帝旨意杀洋人的!”

“你说‘奉玉帝旨意’,你见过玉帝?”

“大师兄们见过,俺道行还没那么大。”

“哈哈,小兄弟,那是骗人的。一个个窝头脑袋,哪能随便见玉帝?”

“浑蛋!不许你说大师兄的坏话。”

“好好,不说这个。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山东的?你爹是干什么的?”

“早死了。”

“那你娘呢?”

铁锤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哭道:“俺不求别的,就盼着死前见俺娘一面。”

曹锟为他的孝心感动:“这好说,只要你归顺我们,我绝不为难你们母子。”

铁锤抹把泪,坚决地说:“不!俺是玉帝的弟子,你是野猪精转世,俺不归顺你!”

曹锟火冒三丈:“把他带下去!”

玉皇庙的拳民陷入无限悲哀和兴奋之中。悲哀的是,他们死伤和被俘几十名弟子,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兴奋的是,义和团旗开得胜,打死十几名清兵,还打死一个大官儿查荣绥。这对义和团、对清军,乃至国人都是很大的震动。这说明手持原始武器的团民,照样可以对付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清兵。

这时,“积善堂”总拳房里,大师兄们正开紧急会议。孙允荣说:“曹锟龟孙子,这次开战失利,定会受到袁世凯的申斥。曹锟定会调动大兵,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报复。一场大战难以避免了。奶奶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就来吧,没啥了不起!下面,俺把军事部署说一说:一、立刻给各县拳房送揭帖,请他们采取联合行动,互相策应,牵制敌人。此事由陈主谋去办。二、立刻动员全村人力物力,加固和修筑一条战壕,挑选精兵强将把守,作为第一防线;第二条是街墙巷垒,要加高加固,多设滚木礌石、火药硫黄,作重点防守;第三道是咱积善堂大院,不得已时可以撤到这里作最后抵抗。目前,先把老弱病残、妇女儿童统统安置在这里加以保护,此项重任交给王军师。三、俺跟副元帅九龙、中路先锋李方同率中军一千五百人,把守咱玉皇庙;左路先锋陈云岭,副先锋李玉云、霍风同率左军一千人,驻扎在玉皇庙以南五里;右路先锋蒋正德、副先锋王生才,率右军一千驻扎在玉皇庙以北五里。这样形成掎角之势,可进可退,互相照应。”

众将领一齐唱诺,接受任务。孙允荣最后问:“谁还有话说?”

王传申道:“我有话说,咱们得了清兵十几杆快枪怎么处置?”

孙九龙、李方同、陈云岭都主张砸,不然会亵渎神灵。

王传申说:“依在下之见,快枪虽是洋货,可看谁人使用。清狗子用它杀咱们,咱为何不能用它杀清狗子?”

孙九龙反问:“那咱岂不成了清狗子?”

王传申道:“可咱们并不是清狗子!”

总管粮台王玉有坚持说:“只要用了洋货,就等于承认了洋人。”

孙允荣说:“烧!”

时届八月,天高云淡。在那景泰蓝般晶莹剔透的天上,飘浮着春雪般的白云。黄河岸边浓绿的树带,绘成一道墨绿色的云海,仿佛给这万里晴空镶了一条美丽的花边。河套里,一片惹人喜爱的庄稼,谷子垂了头,山芋裂了埂,玉米甩红缨。天上有大鹰展翅翱翔,村里有牛羊鸣叫。此时本是收获季节,乡民本可以享受丰收的喜悦,可他们却顾不上这些,而是趴在潮湿的战壕里,抵御清兵的进攻。

日照当头,他们等着;日影西斜,他们盯着。渐渐地,那些不习惯缄默的年轻人,开始轻微地嬉戏打闹。一个号称“磨塞子”的矮壮男人伸着懒腰说:“哎,我说,咱们还是收摊儿吧。俺可没时间在这里泡蘑菇,俺那头小牛犊儿该添草喂料了。”“线黄瓜”李龙帮腔说:“是呀,说不定曹锟压根儿就不敢来了,咱们犯不着这么傻老婆等汉子。”

众人笑起来,正要继续嬉闹下去,突然,站在树杈上的放哨人叫道:“发现清狗子!”

这一声喊,大伙立时静下来。王传申脱掉鞋,“噌噌”爬上树去眺望,只见远处有一股旋风扬起尘土,缓缓地向这边滚来。高粱秆、玉米棵左右摇晃、两边倾倒。王传申从树上滑下来,叫道:“各就各位,做好战斗准备!来福,快去告诉大元帅!”

“是!”来福向村里跑去。

团丁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哨位,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王传申巡视一圈,瞪圆双眼,紧盯前方。

“哎哎,你干啥?站住,站住!”忽然,身后传来喊声。王传申回头一看,原来是铁锤娘——自己的妻子。只见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眼里燃着怒火,紧努着双唇,手里抓着一张硬弓,腰上挂着一个箭囊,背上背着一把鬼头大刀。她三脚两步跳下战壕,卧伏在壕沿上。有人小声劝她:“大婶,回去吧,俺们一定替铁锤兄弟报仇,放心吧!”

她一言不发,两眼怒视前方。还有人劝,王传申威严地说:“别嚷!”制止了大家。

阵地复归死寂。

“旋风”近了,“旋风”停了,清兵的衣着、武器和面部表情看清了。王传申紧握枪柄,扣紧扳机,瞄着敌人。铁锤娘脸颊涨红,眼睛充血,嘴唇颤抖,满脸充溢着无坚不摧的凛然正气……

人们在等着一个“打”字,一个带血带火的“打”字。这个字刚欲在王传申口中吐出,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只见几个清兵,推搡着几个血迹斑斑、衣衫褴褛、反绑着双臂的青年向阵地走来,雪亮的刀刃压在他们脖子上,血顺着刀刃淌出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紧握器械的手不由地松弛下来。少顷,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响起:“拳民兄弟们,我是曹锟,我说话是算数的。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我保证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弟兄们,不要执迷不悟,不要白白送死了!”

铁锤挣扎着喊:“别听他的!他是浑蛋,他是野猪精!不要管我,快揍他们,狠狠地揍他们!”

几个小兄弟同时哭喊:“别管俺们,快开枪啊!”

铁锤娘忽地站起来,哭喊:“铁锤——我的儿啊,娘来啦,来啦!”边喊边跳出战壕。王传申一把抱住妻子,悲怆地喊:“铁锤娘,别去,别去!”

王传申哪里拉得住,她挣出战壕,蹒跚向前走去。

王传申呼叫:“回来,回来!”

铁锤也喊:“娘,别过来,别过来!”

清兵喊:“站住,再走我开枪啦!”

曹锟说:“浑蛋,别开枪!”

铁锤娘连哭带喊:“曹三儿,你个挨千刀的!”摇摇晃晃,刚走几步,忽然昏倒过去。

王传申跳出战壕,奋不顾身冲上前去:“铁锤他娘!”把妻子抱在怀里。

铁锤哭喊挣扎:“你个浑蛋,我跟你们拼啦!”

清兵用刀背猛砸铁锤脊背,但仍不能使疯狂的他安静下来。曹锟不由喊道:“放开他!”

铁锤挣脱羁绊,踉踉跄跄跑过去,一头扑倒在娘怀里,哭成泪人一般。三个人抱在一起,你呼我叫,铁锤娘终于苏醒:“曹三儿啊,你个不要脸的,你睁开瞎眼看看我是谁?”

站在几米外的曹锟终于看清女人:原来是当年的孙寡妇——他的情人!他咬着牙根说:“撤!”

双方同时撤出阵地。过了不久,两个清兵晃着白旗向村子走来。百长前去请示大元帅孙允荣,得到允许,两个清兵被带到总拳房,战战兢兢呈上一封信。孙允荣展开一看,上写道:

孙允荣、王传申诸公大鉴:

锟虽系一介武夫,但尚有心肝。吾不忍心对拳众刀兵相加,生灵涂炭。伏望诸公以苍生为念,解散拳众,向政府投案自首,锟敢以身家性命保尔等个人安全。尔等倘一意孤行,锟不得不兵戎相见,荡平村庄。何去何从,务望再三,勿谓言之不预也。

曹锟手书

×月×日

孙九龙抽出刀说:“大元帅,宰了算啦!”

“慢!”王传申瞅着孙允荣说,“大元帅,两国交兵,不杀来使,放了为好。”

孙允荣拿起毛笔,在信的背面写了两个字:“放屁!”扔给清兵:“滚!”

信使连连叩头谢恩,然后抓起回信仓皇而去。

曹锟见信恼羞成怒,一下调集五百人马,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杀来,将村子团团围住。孙允荣等大师兄,亲临督战,分兵把守。滚木礌石,砖头瓦块,土枪土炮,弓箭长矛一齐开火。拳民们已兴破釜沉舟之念,决心与阵地共存亡。曹锟似输红眼的赌徒,命令炮队向拳丁轰炸。随着炮声,拳丁们纷纷倒在血泊之中,汩汩血水一片片、一洼洼染红大地……

经过一番疯狂镇压,曹锟以为镇服了义和团,于是,再次派人送来劝降书。然而,拳丁硬是不信邪,撕碎劝降信,杀了送信人,决心背水一战。就在义和团加固阵地之时,几颗罪恶的炮弹在街口爆炸,街垒被炸塌了,清兵潮水般涌过来。两强相遇,拼死相搏。大街上、小巷内到处是杀戮战场。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和老人,也成了清军刀下的牺牲品。孙允荣一看凶多吉少,急命鸣金收兵,团丁们且战且退,步履维艰,终于退到最后一道防线——积善堂大院,“咣当当”闩上大铁门。

这是一座大官僚地主的庄园,占地几十亩,有厅堂瓦舍百余间。庄园四周有抱角箭楼,四面的耳房上有带垛口的女儿墙,建筑浑然一体,十分坚固。里面有粮仓、水井、烧柴,有猪羊及蔬菜,足够几百人食用一个月。当年的白莲教徒曾围攻庄园两三个月,未能越雷池一步……

红日西坠,战斗停息。打了大半天,双方都疲倦了。曹锟率部众进了村子,指挥部设在村西口一所学堂里。

积善堂内一番忙乱。

总拳房里,孙允荣带领百长以上头领烧香祭神,画符念咒。而后,他沉痛地说:“众位弟子,俺不想瞒哄你们,咱们被包围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攻不能攻,退不可退,处境十分艰难。早晨派出求援的人马,至今杳无音信。袁世凯一下子开来几千清兵,加上山东原有的三十多营,用来疯狂镇压咱们,各处遭遇相同。曹锟这个野猪精、龟孙子,用他一千多马步炮兵的一半儿来对付咱们。这几天,咱们已有几十名弟子升天,一百多人受伤。可是,俺不后悔,更不后退,人活一口气,就是要争这口气!”

有人欷歔,有人垂泪,有人愤然。众人七言八语地说:“没啥了不起,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孙允荣威严地一挥手说:“我命令,各首领立刻回自己的哨位,人在拳房在,人亡拳房亡,誓与曹贼血战到底,谁敢言退,我砍他脑袋!”

人们振臂高呼:“人在拳房在,人亡拳房亡!”

“王传申,你可知罪?”陡地,孙允荣满脸杀机地问。

众将领十分震惊,不知大元帅何出此言。几十双眼睛同时盯着孙王二人。王传申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起立拱手问:“请问大元帅,我王传申何罪之有?”

“你还有脸问我?”孙允荣一拍条案说,“一、你为何与曹贼同时相约撤出防线?二、你为何未战先言撤退?三、你的养子为何大难不死活着回来?四、你老婆跟曹锟是啥关系?为什么他不杀她?这四条你不说清,我用刀枪说话!”

“大元帅,”王传申披肝沥胆地说,“你我弟兄从起事起情同手足,心心相印,我对天对你忠心可鉴。如今大敌当前,当以团结为重,你不该这样啊……”

“别说这个,回答我的四条。”孙允荣怒道。

“大师兄,”王传申说,“敌人训练有素,手里有洋枪洋炮,跟他打阵地仗,咱要吃亏死人的,弟兄们都死了,拿什么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应该保存实力,不能硬拼哪!至于我老婆和孩子,我不知道跟曹贼有无关系,可他们母子的耿耿忠心,却是人所共知的呀。”

不少人叹气、点头。孙允荣气恼交加,粗暴地说:“我以总大师兄的名义宣布:解除你的兵权,撤销你的职务和法号。你要戴罪立功,听候发落。来人哪!”

几个亲兵应声而入。孙允荣道:“把王传申的老婆和养子看押起来,听候处置。散会!”

天交二更,吃饱喝足的清兵,在曹锟亲自监督下,向积善庄园发起总攻。攻击前,照例有一番阵前喊话,得到的仍是一顿臭骂。

机枪、步枪吼叫起来,清兵喊叫着向前冲。团丁们居高临下,用石块、弓箭、土枪、土炮英勇还击。几十名清兵在机枪掩护下,抬着一根大房梁,“咚咚”地撞击铁门。把门的团丁将院里沉重物件都搬来堵门。房上的团丁往下投石放箭,投掷火把,燃放火药,打得清兵鬼哭狼嚎,扔下十几具尸体退回去。

一架云梯晃悠悠竖起来,好不容易搭在房檐上,清兵一个个往上爬。孙九龙指挥放箭投石,李方同、王玉有一人执刀,一人握矛藏在垛口两侧,清兵刚一露头,左砍右刺,清兵跟头骨碌地滚下去,把下面的一串清兵也砸回地面……

另一架云梯又竖起来,一个清兵偷偷爬上屋顶,向团丁放枪。蹲在垛口下的王传申,斜侧里一跃而起,从背后拦腰抱住清兵,把他抡起来从房上抛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拾起一条抵门杠,往云梯横木上一顶,把云梯顶开,梯子上的清兵狼嚎鬼叫着跌了下去。与此同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鲜血顺着脸涌出来。战友们要抬他下房疗伤,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血,推开众人:“不要管我,快去监视敌人!”

大厅角落里,两个团丁用刀逼着铁锤母子。铁锤急躁地说:“让俺去打仗,去杀清狗子,俺跟曹三儿誓不两立!你们干吗看着俺们,俺们有什么罪?”

一个团丁挥起刀说:“住嘴!再喊我宰了你!”

铁锤伸长脖子说:“你宰吧,你宰,不宰算你没骨头!”

铁锤娘难过地说:“老实待着吧,假的真不了,会弄明白的。”

曹锟久攻不下,熊炳琦在一旁急得火烧屁股。他说:“三哥,还等什么?快开炮吧,把它炸平算啦!”

曹锟气急败坏地说:“住嘴!杀人太多,要追究责任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炮。继续喊话!”

曹锟的担忧不无根据,因为在剿抚问题上,朝廷上下一直争论不休,慈禧本人也是三心二意,一会儿一个政策。只有袁世凯等人是主剿派,因此博得洋人喝彩,得到国人唾骂,他曹锟也落下“刽子手”、“帮凶”的罪名。一旦袁世凯这一宝押错,曹锟会跟着倒霉的。所以,曹锟总是捏着一把汗。

“拳民弟兄们,快投降吧,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不投降我们开炮了!”

“曹锟,你个狗娘养的!有招儿就使吧,爷不尿你!”

“给我烧,烧!活活烤死他们!”曹锟咬牙切齿地喊。

一颗颗蘸着煤油、包着硫黄的火把抛向房顶。顿时,屋顶上下,火龙飞舞。团丁们被呛得大咳不止。临街的房屋有的已经烧着,开始是星星点点,不一会儿点连成片,火越烧越旺,成为一片火海。团丁也被四周的野火炙烤得皮肉灼痛,透不过气来。

“投降吧,下来吧,别硬撑着啦,梯子就在你们身边,都司大人有令,谁下来投降,给他房子给他地,让他享受荣华富贵……”

“曹锟,有种的你上来,老子活剥了你!”

火把继续扔上来,房顶上一片火海。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时,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大门被炸开了。清兵呼啦啦冲进院子,与团丁展开肉搏战。房上的团丁一看大事不好,赶忙从坡道上拥下来,参加了肉搏战。此刻,只见大刀上下翻飞,长矛前后挥舞,大铡刀片左右开弓,各式各样的锐器、钝器、铁器、木器,都成了杀敌的武器,清兵越聚越多,团丁死伤甚众。孙允荣指挥众团丁,且战且退到第二层院落,闩上大门。战斗暂告休歇。

孙允荣召集几个首领,作了紧急部署:“众家兄弟,众位弟子!咱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咱们问心无愧,就是升天入地也对得起良心。现在,咱们对天宣誓:誓与曹贼决一死战,与拳房共存亡,谁若三心二意,让他万世不转人身!”

王传申大声反对:“不不!”

孙允荣抽出利剑,顶着他的肚子:“嗯,又是你?你还有啥话说?”

王传申斩钉截铁地说:“大元帅呀,你可以杀了我,可我不能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假如一败就拼命,一败就去死,咱们的深仇大恨谁来报?还是保留点力量吧,大元帅呀!”

孙允荣咬着牙问:“你说咋办,咋办?”

王传申说:“你带众弟子从后门冲出去,我带少数弟子掩护。”

“你?”

“别争了,时间紧迫,快!”

众人齐声道:“大元帅,只有这样了,走吧,走吧。”

孙允荣把剑一扔,抱住王传申哭道:“好兄弟,哥哥委屈了你,俺对不起你!”

王传申推开孙允荣,道:“大元帅,快走!”“嚓”地抽出龙泉剑,大声喊:“王洪贵!”

“洪贵在!”血迹斑斑的王洪贵——王传申的侄子——跳出队列。

“你那队还有多少人?”

“三十七名。”

“马上集合,跟我来……”

孙允荣率众弟子奔向后门。王传申率三十七名伤残亲兵,分别把守在要害部位。这时,铁锤母子慌张地跑来。

王传申说:“铁锤娘,快带铁锤走吧。”

铁锤娘说:“咱们一块儿走。”

“不,我要保护大元帅,保护众团民!”

“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快走,快走!”

“不,不!”

三人争执着,抱在一起。

正在这时,二门被清兵撞开,清兵潮水般涌进来。王传申指挥团丁英勇奋战。铁锤手中的大刀左右开弓,铁锤娘抡起顶门杠奋力抗敌。清兵高呼:“都司有话,抓活的呀!”

正当铁锤母子左突右杀之际,忽然有人喊道:“秀娟姐,且莫动手!”

铁锤娘听到喊声,立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原地,顶门杠从手里脱落,泪水涌泉般流下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立脚难稳,晃悠悠虚脱过去。铁锤一看娘倒在地上,急得大叫一声:“娘!”扔下刀扑过去。他把娘抱在怀里,连声呼叫:“娘,你怎么啦?快醒醒啊!”

少顷,他霍地跳起来,疯了似的扑向曹锟,口中骂道:“你这老贼,俺跟你拼啦!”

母亲清醒过来,使劲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铁锤,不许……无礼……”铁锤愣住了,茫然不解地看看母亲,看看曹锟。

曹锟说:“来人,把他母子保护起来,不许伤害!”

“不,不!”铁锤挣扎、反抗……

两人坐得很近,手拉手,而她似乎麻木了,佝偻着腰,垂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手任他团弄。她的手还是那样细长、白皙、绵软而富有魅力。十九年前,就是这双手,使他们如醉如痴地胶合在一起。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她二十四岁。算起来今年她该四十三岁了,虽然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当年。头发还是那样乌黑闪亮,皮肤还是那么细腻而富弹性,只是比以前略微胖了点儿,但却并没有影响她的妩媚娇美。他搞过许多女人,娶过两房妻室,可心里总想着她这个露水情人……陡地,她的身子抽搐一下,手下意识地抽回来,挪挪身子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她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惊心动魄的别离?

“秀娟姐,”曹锟亲切地说,“告诉我,何年何月为了什么你来到山东?日子过得好吗?家庭和睦吗?孩子是谁的?我想知道啊!”

孙秀娟扬起头,眯着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出眼窝,在苍白的脸上缓缓滚动。她长舒一口气,声音苍老而缓慢地说:“啊,都过去了,过去了,不要提它了……”

“秀娟姐,”曹锟站起来,重新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快告诉我,我求你啦。”

“请你坐下,坐下!”孙秀娟冷冷地说。

曹锟在她斜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她倦怠地说:“都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有几分姿色的寡妇是非更多。村里有几个泼皮无赖,经常打我的主意。可我是个正派人,是个弱女子,只能跟他们周旋,从没跟他们办过那种事。十年前那个晚上,那个猪不吃狗不嚼的东西又去纠缠我,谁知你信以为真,我哭着给你解释,你听不进去,把我推倒在地上拿起脚走了,我心里的灯灭了,还活个什么劲?我边哭边点上灯,把绳子抛到房梁上,搬来凳子,蹬上去——就这点事儿我整整折腾了大半夜,哭了大半夜,直到鸡叫才横下一条心:死!可是我刚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又冷不丁地想到他……”说着,孙秀娟泣不成声。

“谁?”曹锟急问。

“八岁的小念锟,也就是铁锤。”

“念锟……他是谁?”

“他是……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曹锟腾地站起来,惊问:“你说吗?我们的……儿子?真的?”

“你可以不信,我也用不着你信,可他实实在在是你的亲骨肉。就是我们第一次发疯的那一个多月有的。”

“这……十年前我们见面时你怎么不说?”

“哈哈,”她惨淡地笑道,“是我太没出息了。我一见到日夜思念的你,光顾了高兴,话又那么多,永远说不完,孩子又不在身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像一头倔驴,倔生生地走了。”

“啊,我真浑!”曹锟捶胸顿足地说,“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不,不!他还不知道……”

“念锟?念锟?”曹锟泪流满面,如醉如痴,“对,他是我的儿子,像我儿子。我有两个闺女,正缺一个儿子。来人哪——”

“住口!”孙秀娟叫起来,“你要干吗?你以为有权有势他就会认你吗?别忘了,你是杀人凶手!”

“对,对,”他摇头搓手,“是得慢慢来,慢慢来。后来呢?”

“后来,”她缓缓地说,“我心灰了,意冷了,倒在炕上病了一个多月。是我儿子,我懂事儿的儿子侍候我,开导我。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小男子汉,做事豪强、仁义、讲道理,遇到塌天的大事也从不皱眉头。坏小子们骂他野种,他就跟他们拼命,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有多高多大他都不怕,天天身上带着伤淌着血,最后终于把他们都治服了,成了一呼百应的小领袖……”

“秀娟姐呀,”曹锟动情地说,“我太浑,太傻,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她不为所动,依然平静地说:“孤儿寡母难哪!后来,我们开了个小客栈,日子还能混。有不少保媒拉纤的想给我张罗个主儿,我都辞了。我伤透了心,决心今生不嫁。一天晚上,有两个强盗闯进我的小店,举着明晃晃的刀,立逼我要一千两银子。别的客人都吓跑了,我娘儿俩正性命难保,一个经常住我小店的山东买卖人跳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打跑了强盗,救了我们。这个人性情温厚,知书达理,四十岁还没成亲,对我们母子一向尊重爱护,每次他一来住店,我儿子就又跳又叫,像过年一样高兴。我经不住儿子一再撺掇,五年前跟他成了亲,拔锅卷席来到这里。我们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孩子跟他们一家人处得很好……”

“这人叫吗?”曹锟心里酸溜溜的。

“就是你抓住的那个大师兄——王传申。我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他一条活命。”说着,秀娟欷歔有声。

“王传申?”曹锟低着头走来走去,“哎呀,你们母子我可以设法相救,王传申怕是不好办哪。他的名字已申报袁大人……不过,我尽量想办法。”

孙秀娟起身说:“我走了。”

曹锟拉住她的手说:“慢,我还有话说。”

秀娟抽回手:“你说。”

“你打算何时让我认儿子?”

“他不认你!”

“秀娟姐,我求你,无论如何你得帮我,我曹锟三十八岁尚未立后啊,后世福荫全靠你了。”

“……好吧,儿子是你的,你的要求不过分。可我只能试一试,认不认你全看他自己了。”

孙秀娟傲然挺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念锟正为娘迟迟不归而焦躁不安,一见娘回来,就急急地问:“娘,你认识曹锟?”

“认识。”

“你怎么认识他?”

“怎么跟娘说话呢?”

念锟扑通跪在地上,抱住娘的腰哭道:“娘,我的好娘,我的亲娘,你可以打我、骂我,可我不能不问,你跟曹贼到底是什么关系?”

秀娟扬起脸,眼里噙着泪花,避开儿子的目光不语不动。

儿子摇着母亲连声问:“娘,你告诉我,为吗在战场上他不杀我们?为吗你一见他就昏过去?为吗他一再派人照顾我们?为吗他请你去说话?为吗你回来时哭红了眼睛?为吗,为吗?娘啊,你告诉我!”

“儿啊!”秀娟抱住儿子,痛哭失声,“事到如今,娘不再瞒你了,他……他是……你爹,你亲爹呀!呜……”

“不,不!”念锟推倒娘跳起来,哭闹道,“我没有这样的爹,没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爹,没有这种丢人现眼的爹!不,不,你为吗跟我说这些,我受不了了,受不了啊!”

说着,又摔又砸,捶胸顿足。秀娟在地上缩作一团,哭作一团,颤抖成一团。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曹锟,一脚跨进门槛,抱住狂怒的儿子,老泪纵横地说:“念儿,我的好儿子!是爹不好,是爹该死,我对不起你们,儿啊,你原谅爹吧!”

“爹?原谅?”念锟口中叨念着,终于清醒过来,把曹锟推出好远,“你给我滚!”

说着,抄起一只花瓶,就想砸曹锟。秀娟声嘶力竭地喊:“小冤家,你先砸死我吧。”

念锟举起的双手停在空中,怔了一会儿,气急败坏地把花瓶摔得粉碎,向外跑去……

曹锟上前欲扶秀娟:“秀娟姐……”

秀娟推开曹锟,无力地说:“你去吧,去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你告诉王传申,”曹锟说,“我成全你们,派人送你们出村,远走高飞,我还要当面跟王传申说明。”

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木梆声和巡逻兵的口令声,才稍微打破一点夜的沉寂。

在积善堂后院一所阴冷潮湿的偏房里,关押着义和团首领王传申。两个挑灯引路的亲兵领着曹锟悄悄来到门首,抽掉铁链,推开了铁栅栏门。王传申见曹锟走进来,立刻扭过身去,背对着曹锟。亲兵把一只木凳放在曹锟屁股底下,曹锟将亲兵支走,说道:“传申兄,秀娟嫂子把你的事都说了,我佩服你,敬重你……”

“用不着你佩服,更不需要你敬重。”

“我感谢你救了他母子,帮助了我儿子。”

“那不关你的事。我只希望,我活着你不伤害她,我死了也不连累她。”

“哎,说到哪里去了?”曹锟向前挪挪凳子,小声说,“我想帮你们逃出去,你快准备一下。”

“哈哈,”王传申艰难地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你帮助,也不想逃出去,我王传申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曹锟困惑不解:“这是何苦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哪,人一死可就吃吗不香了。”

“我若是接受了你的好意,苟且偷生,我将以何颜面去见被你杀害的父老兄弟?将以何颜面去见志士仁人?那不跟你这种人同流合污了?”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秀娟母子着想吧?”

“我愿意为他们活着,更愿意为信仰献身。如果人是非不分,良莠不辨,岂不枉活一世?我谢谢你的好意,不用再说了,你还是杀了我到袁贼那里领功请赏去吧。”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说罢,曹锟顿足而去。

事后不久,也就是1900年9月的一天,玉皇庙村愁云惨淡,阴森恐怖。吃过早饭,村民们就被清兵逐入会场,本县各村的拳民“代表”,也在村、保长的胁迫下来开会。山东巡抚袁世凯、全省府道州县官员、北京政府大员、外国神父和驻华使节以及中外记者百余人参加了大会。

九点多钟,会场一阵骚乱,袁世凯率五品以上大员登上主席台,品位低的官员登上两侧看台。十点钟,大会主持宣布开会。袁世凯上前讲话,他叙说了山东剿抚义和团的“大好形势”,表彰了冯国璋、段祺瑞、张勋、曹锟等“剿匪”有功人员。接着,政府要员、洋人代表分别讲话,他们对袁世凯的“丰功伟绩”极力赞扬。最后,宣判官判决王传申等九人死刑,其余人有的判刑,有的罚款。之后,熊炳琦率步队,蒋楷率马队,把九名团首团团围住,向村外乱葬岗走去。这时,会场上哭叫连天,几千人你挤我撞,向前蜂拥。几百名清兵组成人墙,遏止着滚动的人流。就这样,人群仍然像火山淌出的岩浆,一点点向村外流动……

九名团首一字排开,大义凛然地站在土冈高处。敞着胸、用红布包头的刽子手站在他们身后。最后时刻到了,这时,人流陡地停住,嘈杂声也顿然停止,人们的呼吸心跳也仿佛停止了,整个会场像凝固的岩浆,天地间静得令人窒息。就在监刑官刚要发令的一刹那,忽然,离行刑处不远的地方,两棵干枯的蓬蒿飞了起来,从一个鱼鳞坑里纵身跳出一男一女,像一股旋风,喊叫着冲到王传申面前,三个人紧紧抱成一团,哭作一团。

“爹!”“我的儿子!”“亲人哪,天哪!……”“你们快走,快走!”“让我们死在一起,让我们一块儿去吧!”“呜呜……”

监斩官和刽子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惊呆了,竟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监斩官命清兵把他们拖开,但母子二人死死抱住王传申不放,念锟手持匕首,把靠上前的清兵刺伤……

这一切被袁世凯从望远镜里看到。他厉声问曹锟:“这是怎么回事?”

曹锟知道这是秀娟母子,却不便直说,吓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大人,可能是王传申的妻小,把他们拉开算了。”

“不,一并斩首!”

“大人……”

“嗯?!”

“是,斩首!”

曹锟脸色蜡黄,口唇青紫,顿觉天旋地转,摇摇欲坠。他赶忙抓住桌角,但终未抓住,像一摊烂泥巴,慢慢瘫倒在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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