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的洪叶一反常态,店内事根本无心去安排了,整天整夜留连忘返于牌桌,一掷千金之后,心灵更觉空虚与迷惘。何良才虽有所收敛,但却与洪叶再找不着多年前那种令人销魂的感觉,双方各自在心里暗叹:也许完结了,这缘份。
婚姻是靠缘份。洪叶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讲过,如果当年自己不临时改变主意,到西山中学复读,就不会遇上何良才,如果不是一个女同学忽然接了录取通知去上中专,也不会与何良才坐一个位子,没有坐一个位子也许就不会在碰碰撞撞中撞出火花。没有那火花的令人眼花缭乱昏头转向也许自己也会象司仪那样,大学毕业后在某个机关风雨无侵地坐上一辈子。
洪叶经历着三十七年来人生中最痛苦的折磨。看不破红尘,理不清头绪。赌场上是激烈的,是体力与智力的较量,洪叶心绪不佳,牌老出错,时而忘了“碰对”甚至拆破了“和”,烦躁之中更是连连放“铳”。票子便大把大把地流向牌友们的口袋,牌友们便兴高采烈夸赞洪经理价值观改变了,越来越大方了,就应该这样辛苦挣钱快活用。
洪叶便苦笑,我用得快活吗?我这是花钱买罪受。家丑不可外扬,她心中有苦说不出。
甚至天亮才回到家里。何良才也不问她一夜在何处,干什么。两人直挺挺地躺在各自的被笼里,就如两具木乃伊。洪叶心中一直如死灰:湿漉而冰冷。
是谁说过,男人与女人偶尔在一起是为了消除渴望和疲劳,但男人不可把女人带在身边,否则只能销蚀力量。那么我与何良才在一起这么多年,是我销蚀了他的力量么?洪叶想得头昏脑胀。
早年夫妇最爱相偎在沙发里看“夕阳红”栏目,听那动人的旋律,“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如温暖的小溪流过心田,看那银发夫妻相携相扶时恩爱如初的情致,洪叶心中总会升出无限的感动和向往,似乎那里相携相扶的就是自己和何良才。
真的如司玲所言:爱情无永恒么?洪叶悲哀地想。这是个多么复杂难解的话题。当年自己举着“爱情就是动力”的旗帜“周游列国”,而今面对这杆千疮百孔的旗帜她时常潸然泪下。
挣钱有什么用?成了富姐有什么用?没有了爱情支撑,女人有什么幸福可言?洪叶不止一次站在“红叶商场”的二楼走廊上,面对黑暗的苍穹这样昂首问天,问地,问自己。
何谭一直在用他那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忧郁地注视着洪叶哀伤的日子。目睹洪叶的一蹶不振,这颗纯洁而年轻的心也痛惜不已。每夜在何其宽何其广入睡以后,他坐在室内看书,耳朵却全神贯注听外面的动静。洪叶基本上不在家里的娱乐室玩,总是到别的牌友家,有时连日带夜,有时傍黑回来吃饭。一连一二十天就这样过去了,洪叶依旧如故。
何谭感到再无法忍耐下去,他不能看着这么一个他尊敬的女人从此堕落下去。这天晚上洪叶回来较早,但已是凌晨两点时分。何良才也一夜未归。听着洪叶滞缓而清晰的脚步声踏响楼梯,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站起来。
洪叶掏钥匙,开门,就在返身关门的一刹那,何谭快步上前,抵住门叫一声“洪姐”。洪叶一震,停了一下问:何谭有事吗?
洪姐,我想同你谈谈。何谭鼓起勇气说并挤进了洪叶的卧室。
我真的很累。何谭,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洪姐,我必须今夜就说完: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何谭坚定地说,望着洪叶毫不躲闪。
你是说我?洪叶一脸茫然,脸颊绯红,眼神恍惚,似乎喝了酒。
你喝酒了?何谭问。
喝!喝!挣钱嘛,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洪叶醉态已出,一下倒在床上,忽而双泪长流。
何谭慌了,急忙去拿毛巾,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站在床边,伸着手说,洪姐,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很怕你这样。你擦擦脸吧。
洪叶不答,仍在流泪,伴之以呜呜的哭声。何谭心下着慌,怕声音传出,便去掩上房门。回头鼓起勇气,为洪叶脱下皮鞋,把腿搬上床,盖上薄被,洪叶默然不语。何谭正欲离开,又想想还是说:洪姐,我搓个热毛巾,你擦把脸吧?便倒开水,搓毛巾,递给洪叶。洪叶不接,何谭索性埋下头,为她抹。可洪叶的泪如泉水,越抹越止不住。何谭见状,一时更慌。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吱的一声,何谭和洪叶同时转过头来:门口站着倦怠的何良才!
何良才就那么站在门边,眼神光亮起来,半天才哼一声冷笑,便又掉转头往外走去,何谭追上去喊:“良才哥,你听我——”一个“解释”二字还未出口,何良才抛下一句:你就好好服侍你的洪叶姐吧!
何谭钉在那里,愣着。坏了坏了!怎么会成这样?这怎么解释得清?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真不该多管闲事!这差使又黄了。
这时洪叶轻声地呼唤:何谭!
何谭抬头,碰上洪叶悲伤的眼神。自己的泪也流出来。他哽咽着:洪姐,怎么办?越来越糟!
洪叶坐起来,觉得不该让这个大男孩为自己担忧受屈,洪叶就说,何谭,你放心,有我在,何良才不会把你咋样。
洪姐,那你呢?你会不会与良才哥和好啦?何谭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洪叶,真诚地问。
何谭跪在地板上,拉住洪叶的手,紧紧攥着,洪叶感到这个大孩子心灵深处的战栗,浓浓的怜爱袭上心头,自己的悲情渐渐淡下去。
洪叶抽出右手,抚摸着何谭浓密的黑发,他比自己的弟弟还小两岁呢,心却这么敏感。洪叶心中喟叹,不忍抽出被何谭抓紧的左手。
微黄的灯光照着四壁,夜,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
洪叶忽而说:何谭,你回去睡吧。
何谭抬起头来,那黑亮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洪叶。里面饱含期望与牵挂。那是一双怎样的不忍拒绝的眼神啊!洪叶只觉得全身一抖,瞬间的失态令何谭惊问:洪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冻着啦?
这个大孩子!洪叶心叹。口里说:是有点冷。
那你盖好被子,你躺下。何谭笨拙地扶洪叶躺下,轻轻为她盖上被子,正要缩回手准备离开。洪叶一把伸出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
何谭一愣。洪叶期待的眼神。
瞬间的对视之后,谁也不明白两人的嘴唇怎么就互相交合在一起。
那是怎样的一种粘连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远古,蛮荒,浑沌,清纯……
何谭用他积蓄了许多年的青春的力量猛烈地吮吸着,吞咽着,包裹着……洪叶沉寂了许久的心扉被匐然撞开,急流奔涌。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不!十七年前的急流没有这么焦渴和饥饿!
何谭是这么的年轻!只比自己的儿子大八岁!洪叶根本就没想到,多年来痴迷于金钱淡薄情欲的自己会被何谭稚嫩的手指弹奏出美妙的乐章。洪叶又哭了。她的泪水毫无遮掩地洒在这个比自己小十四五岁的男孩年轻光润的脸颊上。
平静下来的何谭忽然羞愧起来,眼睛却不敢看洪叶了。
洪叶微笑地望着他,心中叹惜:真的还是个孩子!可忽然又清醒过来,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