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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痴人

让雪韧奇怪的是龙缱在京城住的地方不是宁王府,而是——太子府。

好歹宁王府还是有丫鬟家丁打扫,不至于荒芜,太子府截然不同,甚至曾经闹鬼,百姓传言是太子、兰娘娘冤魂不散,还请过茅山道士作法,颇为可笑。宁王回来,住在隔阂极深的太子府里,到底有什么用意?

“委屈一下吧。”龙缱在一间落满灰尘蛛网的房内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之处,仔细地以袖一一擦拭,“现在的我不是宁王,一时无法给你以前的优待,大哥的府里最闭塞。”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刺耳,雪韧叹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不需要锦衣玉食,你是王爷还是路人甲于我都没两样。”顿了顿,“你的两个侍卫呢?”伏刀侍剑不是向来寸步不离主子么?像在京城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会让宁王独自行动?

没有答她的疑问,龙缱反而笑了,“你是说,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会始终如一?”

“讨厌始终如一。”雪韧没好气地回答。本来凄凉的氛围,被他几句话弄得烟消云散,不知该赞他豁达,还是要为他的没心没肺而唾弃。

“雪韧。”

“嗯?”她低着头,盯着墙壁上映出的烛影。

“其实,”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与她平视,“你一点都不讨厌我,为什么要把话说得不留半点余地?”

“我——”

不等她说,龙缱修长的指尖便点在她柔软的唇上,“别说什么‘为了还命’、或者‘我本如此’,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雪韧的视线落在他的袖子上,原要说的话也就此转题,“补丁?宁王,你果真去体验民间疾苦了。”可不是么?他——龙缱——皇帝最疼的皇四子穿了带补丁的衣裳……传扬出去会引来多少唏嘘?

龙缱扬起手臂看了一眼,“是啊,这才叫‘亲身体会’,出门在外,当然不比在宫里。”

“那你也不必——”她咬了一下唇,“算了,不关我的事。”

“又回避了。”龙缱无奈地摇摇头,“我当初突然离开,只留下纸条一张,你能对天发誓,没有一丝怅然么?”

“当——”

“唉唉唉,要提醒你几次,说话三思!”龙缱坦然地望着她,“我承认从第一次在那家小店看到你,就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多次的接触直到现在更让我确认了一件事——”

“别说了!”她心跳得很快,有种混乱的预兆,于是习惯性地选择回避,捂住了耳朵。

龙缱拉下雪韧的手,紧紧扣在两侧,“如果真的和你无关,听一听顶多冷笑作罢,可你却被影响了。”

“过分!”她恼羞成怒道,“听不听是别人的自由,你在以王爷的身份命令我听么?”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自显身份了?”他微微一敛眉,“说好是陪我,现在却是争吵。”

“你在江湖流落八年,最后一丝皇族的气度都没有了。”雪韧脱口而出。

“你在官场打滚八年,最后一丝含蓄的气度都没有了。”他好整以暇地应对。

“……”

说不过他,雪韧选择沉默,气闷凝结于心。

“我去了北狄。”他兀地开口。

她张张唇,见他露出笑容,负气地偏过头去,“那又如何。”

“你不问?”龙缱将她的发丝拢至肩后,“离开北狄,一点不想念是么?”

“想念又如何?”她淡淡地说。

“你来自北狄,不想那里的天空么?”他的眼中又出现以前迷惑她的那片纯净与温柔,“没有京城繁华,视野却广大许多,十分豪迈。”

“那是当然了,塞外北狄的雪松天池密林都是中原没有的。”说到家乡,雪韧的脸上情不自禁扬起一丝笑意。说到后来,发现他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自在地怒声道:“你看什么?”

“人生来就是要看别人的,总不能天天对着镜子。”他耸耸肩,“你很美,不要天天强迫自己冷峻,不好的。”

美?他说她长得美?

雪韧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笑呵呵地贴近她的耳边说:“尤其是脸红的时候,比如,现在就是。”

“胡言乱语!”雪韧慌乱地转过头。

“以我的身份见过那么多佳丽,难道还会说错么?”他也随之转到她跟前,“看我的眼睛里映出的人,就知道是不是说谎。”

“看来你心情很好,不需要人陪,我告辞。”雪韧起身就要走。

“你言而无信。”龙缱伸手拦住了她。

“是你轻薄在前。”她终于忍不出吼了出来。

“我很喜欢你。”

“什么?”

“我很喜欢你。”龙缱一字一句地说,“以前让你离开京城,是不愿你留在危险的地方,现在不让你走,是我不愿放开你。”

“住口住口!”她仓皇地一个劲儿摇头,“你说谎,你跟我根本不了解对方,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扬臂抽刀,屋中顿时寒光一闪,刀刃直指他的眉心。

龙缱眼都不眨一下,赤手握住刀刃,“你是感觉不到还是在逃避?我给你八年时间,你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不要逼我。”眼看着鲜血从他的掌心滴落,雪韧百转柔肠。很早以前,看他一个人在宫里失意的样子,就狠不下心拒绝挽留,何况是现在?他总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也能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无法再以温文儒雅的表象********,在他面前,她就只能是一个任性固执的女子么?

“是不要逼你自己。”他不以为然地握着刀尖,一步一步靠近她。

雪韧向后退,心里升起的另一种感觉快要呼之欲出,恐惧之下,她一咬牙,内力灌于手臂,刀刺向他的胸口。

龙缱闪也不闪,任刀刺入了胸前,滚烫鲜红的血顺掌心、手腕不断外涌。

“你在做什么?”雪韧一见此景,顿时清醒过来,急忙抽刀。

龙缱却出乎意料地制止她,甚至更深几寸扎入血肉。

雪韧一掌隔开他,顾不得落地的刀,上去点了他穴位止血,怒道:“疯子!”

“我是疯子,所以需要冷静。”龙缱闭了闭眼,身上的痛楚让他的心轻松了一些。

预谋!一切都是他的预谋!好一个龙缱,用她的刀来以毒攻毒,覆盖之前受到的伤害么?雪韧瞪着他,眼波流动之间,****的热潮袭来,哽咽地说:“这算什么?让我来背负一个无情无义的罪名,让你解脱,觉得很轻松是不是?那不如让我杀了你,更干脆!”

“雪韧……”

分明是泫然欲泣,还要苦苦逞强,他伸手抚摸上她的面颊,清楚地触摸到那丝水气,不禁将浑身颤抖的人拥入怀中。

“为什么要让我来做?”此刻,她满腹辛酸,无心挣扎,又何况——拥抱她的人是那个让她欲恨不能的男人,“我——我没有要刺伤你的意思——”

“抱歉,是我自私。”龙缱怜惜抬起她的面颊,拭去行行湿意,“不该利用你,都是我——是我——”

是他心里难受,希望有人来让他忘记那种痛苦,哪怕是用血肉之伤来代替!痴人,到头来岂不是要弄得身心全都是伤么?

魔刀啊,师父果真给了她一把魔刀,伤人甚于伤己,伤在他身却痛在她心。

“不该。”握紧他的前襟,她摇头,“你走了就不该回来,不管这里发生什么,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要回来?”

“你有你的迫不得已,我有我的无可奈何。”他抱紧她,下巴枕在佳人的肩头,“还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么?有些事,即使对抗了‘天理不容’也会落得‘情理难容’,若能保全其一都是要付出代价。”

“你要违背圣旨?”她悚然一惊,抬头看他,“公主和亲已成定局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哥哥。”他的眼神一冷,“为了绻儿的未来,这次,即使逆天,我也要反抗到底。”

“如此会跟梅妃决裂。”雪韧有种不祥的预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他举了个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习武之人,右手废了,左手一旦危险,会不去救么?”长啸一声,“当年我顾忌太多,才会把绻儿一步一步推到死胡同,我欠她的一定要还。”

“不怕我揭发你么?”她几乎要叹息了。

“连伤我一点皮肉都这么难受,你怎么会陷我于险境?”他镇定地说,“雪韧,要承认一段感情,是不是非要等到后悔莫及?”

“我……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很乱,你一回来,打乱我好多计划。”

“也许是好事。”他望着皱眉的她,“好好想想吧,你是要继续这样过一辈子,还是愿意和我一起拼一次?”

“将来?”陌生的字眼让她一愣。

龙缱指了指这间屋子,“以前的事没办法挽回,只能看将来,雪韧,我曾是个纨绔子弟,现在却是江湖浪子,可你对我来说,仍然很特别,在我回到这里后第一个跑去见的人是你时,便很清楚了。”

雪韧退两步,一双黑眸紧紧瞅住他,“你何苦?我、我不能给你任何回报的。”

他摊摊手,“你的心墙太高,根本不让人走近,我费尽周折,还是在外面打转,唉,更别说什么回报了。”

“以你的条件,就算不当王爷,仍然可以找到如花美眷,我不行。”她心一痛,“在喜欢人的方面上,我恐怕早已失去了那种能力。”

“你明白什么是喜欢么?”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在没有意识到喜欢时,就已经开始,在意识到时便已深种,当醒悟时已是百年之人……如果今日你可以拿刀利落地扎我一次,就足以斩断你我之间的关系,从此以后,龙缱再不相扰,如果不能,你就面对这份感情。”这番话语气很温柔,如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让人心慌意乱,可这话又尖锐如刃,逼得人不得喘息。

刀就在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雪韧弯腰去捡——

刹那,龙缱意识到她的想法了,扬手一挥,掌风打歪了断水弯刀,只在雪韧的肩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印子,立即,雪白的衣服浮现鲜红。

“你!”

龙缱迅雷不及掩耳搂过她,一点章门穴,不由分说撕开衣襟,露出她受伤的纤肩,手起袖断,缠绕上涌血的部位。

雪韧被制住无法动弹,肩头上掌心的热度让她双腿酸软,咬牙道:“我不是被人看了身子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你若是想用这点要挟我,抱歉,弄错人了。”

“终于承认自己是女人了?不错嘛!”龙缱又是恼又是怜,“如果你觉得扎自己一刀,就抵了刚才伤我的事,那也错得离谱,这身子给我看,本来就很正常。”

“无耻!”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眨眼,“我现在是行走江湖的浪子,繁文缛节一概免去,说好了陪我,不准再闹别扭,好了,先打个盹!”说罢,打灭烛火,硬是拉雪韧半坐在自己腿上,靠在桌边休息。

雪韧被点了穴,挣脱无力,靠在他胸前,听着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以及男子的呼吸,浑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的,紧绷的身躯也放松下来。

龙缱在黑暗中低叹一口气,搂紧雪韧,在她耳边说:“等我处理完绻儿的事,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能去哪里?”先不说她根本无法脱离六扇门,就算离开了能去哪里?娘亲去世,师父四海为家,她早已无处可去。

尽管她的声音很小,龙缱听得一字不差,“离开京城,到没有倾轧的地方。”

“世间哪里没倾轧?”她疲倦地闭上眼,“走不了。”

“出路是要自己寻的。”他吻了一下她的耳轮,“人定胜天。”

“龙缱……你太痴了……”她伏在他怀里呢喃。

听到雪韧如此荏弱的声音,龙缱心中一软,只觉得名利杀戮真是无稽,怎么比得上心爱之人相拥在怀?

这一夜,相濡以沫,不再需要任何言词。

雪韧清晨起来,已不见龙缱踪影,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正是龙缱的。她竟然在他身边安然入睡?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仔细一看,刀就摆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一封信,打开看,上面只有“等我”两个字。

等他……

雪韧的肩头隐隐作痛,不由得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龙缱本是要先看望一下龙绻儿再打算下一步,没想到,妹妹竟是这么凄惨:身上烫得东一道西一道,小脸消瘦若枯槁,哪有半点一国公主的雍容尊贵?八年,他以为她会成长为婷婷玉立的少女,会开心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当年知道她喜欢的人是那人,他才会专门在走之前考验了对方一次,为什么,仍是害她凄惨至此?

“叫一句‘哥哥’,很难么?”他坐在床边,盯着床榻里抱着双膝的女子。

“王爷……”一旁站立的丫鬟烟雨怯怯地喊了一声。

龙缱指尖点在唇上,“噤声吧——你去外面守着。”私下来见妹妹的事,万万不能让别人发现,尤其是在公主即将出嫁北狄的前夕,否则,定会打草惊蛇。

“不是的,王爷!”烟雨摇摇头,“公主她……她说不了话!”

龙缱一震,“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说不了话’?”

“公主不久之前,失声。”她低下头,不敢直视龙缱。

“放肆!”龙缱一拍床榻,怒上眉梢,“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么?”

烟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泪水四溢,“王爷,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八年啊,公主过的日子有多苦,您知道么?她不愿意嫁给北狄人的,可是,娘娘……娘娘她……”

“这事我知道,但是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龙缱气得青筋浮现,握紧了拳头。

“婢子……婢子不敢说……”她缩了缩脖子。

“说!”龙缱低吼道。

烟雨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戾的宁王,吓得面色苍白,“王爷恕罪,公主不允许婢子讲的。”

“你是我指给公主的丫头,难道我没权利管你么?”龙缱快要控制不住满腔怒火了。

“不是的,王爷,这……这还是去问花凋大人……”

“花凋——好——”龙缱兀地站起身,向外走。

谁料腰上一热,多了两条颤抖的手臂。

“绻儿,你松手。”龙缱没有回头。

龙绻儿置若罔闻,双手没有减少半点力度,指尖泛起一层清冷之色。龙缱不敢用力,生怕伤了她,只能平息下暴怒的火气,缓缓转过身拉下她的小手,轻轻地问:“绻儿,跟哥哥走,去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龙绻儿水汪汪的大眼瞅着他,怔怔的,泪珠骤然滚落,“呜呜……”

“不哭了,哥哥带你离开宫里。”他摸摸她的头顶,仿佛又看到儿时绻儿拉着自己撒娇的样子,感慨万千。

哪料龙绻儿摇了摇头,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你不愿意嫁给北狄人,哥哥带你走,不好吗?”他一头雾水。为了绻儿的幸福,这一次,他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决心都下了,怎么当事人倒有了意见?

龙绻儿还是摇头,拉着兄长的手在掌心写道:“晚了。”

“只要你肯走,那就不晚。”龙缱隐藏的王族霸气浮现而出,“其他的事不需要考虑,哥哥会打点好。”

“不必了,我嫁。”写完,龙绻儿又蜷缩成一团,泪落满颊。

“你不是心甘情愿的。”龙缱耐心地说,“这要我怎么放心呢,你是个公主,不是轻易就能许下终身的女子。”

龙绻儿支支吾吾地伸手推了推他。

“不用担心我。”龙缱叹了口气,“母妃看到我只有开心的份儿,只是我不愿意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绻儿,你的嗓子要赶快治,不然真的会哑一辈子。”刚才碰到她的脉搏,大致清楚是哪里的问题——幸好,不是中了毒。

“哥哥——”龙绻儿的娇纵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口型说:“我会嫁的。”

“你肯嫁和花凋有关是不是?”龙缱眼眉一立,腾起一股肃杀之气,“好一个堂堂六扇门的神捕,好一个君子‘一诺千金’!”转身看了龙绻儿一眼,“你不肯走么?那好,等我把花凋带到你面前,当着我的面,如果他无心,你也无意,此事全当作罢!”

“呜呜呜……”

这一次,不顾妹妹的拉扯,他狠下心,头也不回出了龙绻儿的寝宫。

从大内一路出来,便往六扇门走,夜幕深重,星月无光,街道上冷清得十分诡异。夜风吹拂面颊,让龙缱的心绪慢慢平和。注意到四周的异常,他谨慎地放慢了步伐,小心翼翼戒备着附近的风吹草动。本来六扇门是在朱雀大街上,而反方位陡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兵刃相格声,那一阵一阵余波向四周扩散,嗡嗡作响,龙缱顿时意识到一件事——断水弯刀!世上除了风烛手里那把涤凡剑,别的宝刃断然不会有这种气势。

龙缱脑中飞快闪过一道光,身形已在数丈开外,紧接着,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同一时刻又追出四五个黑衣人,刀光剑影缭绕,冷气森森。被追的身影踉踉跄跄,出手虽敏捷,已是力不从心,几次三番都是侥幸躲过。龙缱并没有带任何一件武器,身上只有随身多年的一把扇子,为了挡下那身影即将承受的致命一击,扬手抛出。在黑衣人闪神的刹那,跃入包围圈将被困的人带走。

龙缱仰天吹了一声口哨,几枚袖箭甩手而出,黑衣人应声倒下。然而,来追他们的人前赴后继,没走几步又有一批出现。这时,有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包抄而来,龙缱在他们的掩护下扶持着救下的人飞奔离去。

“撑得住么?”

耳边疾风呼啸,被救之人睁开紧闭的双眼,青紫的唇张了张,“你怎么会来?”

“不来可以么?”龙缱沉下脸,“雪韧你从来不听我的。”

雪韧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口齿沁出一丝血,“不是……龙缱我……”

“住口吧。”龙缱不再温文尔雅,口吻变得异常犀利。

雪韧眯缝着眼,没看清他们进了什么地方,只是莫名的熟悉,继而注意到,是一间温暖的卧房,檀香袅袅。

“哎呀,王爷回来了,这……这是雪韧姑娘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少女惊诧地低呼,打算去搀她。

龙缱一挡,“去书房拿‘凝愈粉’,她身上有毒粉,不要太靠近。”

“是。”少女缩了缩脖子,赶忙转身去准备。

龙缱将她放在床榻上,重新探了探脉象,不觉吁了口气,“幸好时间不算太久,不然你的功夫就要废了。”

“我身上有毒粉,你不怕?”和她那么亲昵,他不会中毒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你担心我么?”

“才不是。”她偏过头,“只是不愿再受人恩惠……一次已是太多……”上次被他救,便要帮他将出走的留书转给皇上,引来关注不说,还有一大堆麻烦,现在又要来了么?

“好无情啊。”他摇了摇头,继续在柜子里翻寻瓶瓶罐罐,须臾,叹道,“看来就是我为你而死——”

雪韧咳了一声,舌尖痛楚难当,想说的话说堵在唇边。

“别再勉强自己。”他想起了口不能言的妹妹,眉头紧锁,“到了想说却再也不能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龙……”

龙缱没有搭腔,转身坐到她身后,修长的食指一点,直接由雪韧后背上的“灵台穴”入手,注入真气,“抱元守一,不要让我白费心血。”

雪韧这才缓缓闭眼,定下神思。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阻塞的真气才得以流通,浑身酸软依旧,却比刚才有了几分精神,她睁开眼的瞬间,发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也定定地瞅着她,正是当年那个照顾她的湘湘。

“姑娘醒了?”她笑得好无邪,“王爷算的时间真准,来,正好把这个药用一下。”

药?又是药?雪韧反感地摆手,向床内侧避了一下。

湘湘笑弯了眼,“姑娘的反应都在王爷的预料中。”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小包打开,“这里面全是粉末,并不是要姑娘吃下去,而是含在舌尖。”

“嗯?!”雪韧一怔。

“王爷说,姑娘怕吃药也就罢了,如果连含的药也不用,就别怪他不客气。”湘湘学着龙缱的口吻,一脸正经地说。

“谁说我怕?”她不服之下开口说话,舌尖结痂的伤口再度崩开,剧痛刺激了全身。舌头上本身就有许多细小密集的血管,难怪咬舌可以自尽,即使舌头不断,血流得差不多,也要玩完儿啊。

雪韧痛得眼前黑了黑,双手赶紧扶住床沿。

“谁让你伤在舌尖上。”龙缱淡淡的嗓音传来,继而人影一晃,从屋外走入,顺手拿过湘湘捧着的药包,吩咐道,“你下去准备晚饭,等会儿他们回来安排休息。”

“是,王爷。”湘湘福了福离开屋子。

雪韧听到“他们”两字,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事,这次回来的,不只是龙缱一人啊,否则刚才帮他们脱身的人作何解释?他的归来,究竟会带给朝廷多少动荡,还在两说。眼下嘛,让人不安的反而是六扇门,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的沉思,让龙缱挑起兴味的眉毛,“张嘴。”

她仍是没反应。

龙缱索性直接伸手,掐住她尖尖的下巴,拇指用力一扣,立即得偿所愿,看到两排整整齐齐的贝齿。

“呜……”雪韧没曾想他会偷袭,扬手便去还击。

龙缱既不躲也不闪,镇定自若说:“能救你,值得。”

这……这还叫人怎生下得了手?他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虽然气,也不能不承认是事实,的确被人家又救了一次。他的指腹在唇上游弋,药膏涂抹在舌尖,冰冰凉凉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香甜,顿时缓解疼痛的灼热。

“你儿时一定是个乖孩子。”他忍不住笑了。

雪韧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摇了摇头,“不是,我对母亲很冷淡。”

“那父亲呢?”他貌似随口地问,立即,手指之下的肌肤一僵。

雪韧冷冷道:“我没父亲。”

“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么?”当作没有看到她的表情,龙缱故意笑呵呵说。

她声色不变:“是,就是石头缝里钻出的。”

“即使到今天,还是不愿意说啊。”他松开她唇上抹药的手,双臂下滑,扶住她的肩,“有很多事除了你自己去面对,没有人可以帮忙。”

“你知道什么了?”雪韧眯起眼。

龙缱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慢悠悠开口:“我知道很多,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只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会装作不知道。”

他在说绕口令么?

她听得昏昏沉沉,心烦意乱地一拍床铺,“不管你知道什么,我不干涉你的事,你也不得干涉我的事。”

“你没有干涉我的事么?”龙缱一扬唇,“那么昨夜拦我,不让我在母妃面前露面的人,是哪位大侠?”见她噎住,他又说:“明明放不下我,还要这么固执地守一个面子,不是太累了么?”

雪韧低下头,将脸埋入膝盖里,许久,说道:“今日是意外,尚书府发了帖子要我们去做客,只是没人料到,会堂而皇之成了一场鸿门宴。”

“又是尚书府?”龙缱轩眉飞扬,“他们围杀四大捕头么?”

“嗯,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雪韧沉吟着说,“这件事,一开始还没有那么僵,但怪的是月刹……他……”

“他怎么了?”龙缱静听下文。

“我不该给你说的。”她闭上了嘴。

“说明你相信我,说明你有眼光,说明我的确值得信赖,说明我值得依靠。”他朗然一笑,靠在她对面的枕头旁,“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太不道义了。”

“你又不是混江湖的,懂得什么道义?”她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他平静地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与庙堂一样——无信不立,但江湖又多了一份放逐的自由。”自嘲地笑了笑,“道义这东西,端看在什么立场了,不是么?”

雪韧没有反驳,盯着他的脸孔,幽然道:“好好的王爷不做,偏要远走他乡,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去过北狄,吃苦也是自找的。”当初他不是为救十四弟,在北狄游走很久?

“不枉再去一趟。”他不以为意地笑,“确实是什么样的地方培养出什么样的人。”

“不要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雪韧轻轻一哂。

“外表温和客气,内心又防范心强,明明情多又装作无情。”说起她的特点,他简直可以滔滔不绝,“每次想要一刀两断,却下不了狠手,只落得自己一身凄惨……”

“你直接说我没出息,不就好了?”她干脆地总结。

“为情所累,虽然糟糕……”他起身坐直,“可也不是一件坏事,对了,尚书府的人邀请你们去,为什么会打起来?”

“你很关心这件事,打算做什么?”

“我怀疑尚书府那两兄弟下一步打算逼宫。”他凭空丢出一颗雷。

“你说什么?”她也瞪大了眼,下意识四周去看。

“自从宁王出走,这王府已是多年无人注意。”他说话时眼中闪过一抹光,“放心吧,就算有人听去也不怕。”

“之前不是在太子府落脚么?”她不理解,“现在回到宁王府,是你有了新的决定?”

“知我者,雪韧也。”他微微一颔首。

“尚书府明显在拉拢人,要六扇门支持你。”雪韧直接抖了出来,“这倒是正常的,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实在过了头。”

龙缱摊摊手,“让绻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哥哥的能不回来么?明天便是九公主启程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今日必然会身在京城。”

雪韧猛然想起昨夜两人在梅妃寝宫听到的话,那时,龙缱已打下深刻烙印了吧!不过,这和尚书府急着请他们四个有什么直接联系?

“觉得无关是么?”他惨淡一笑,“如果绻儿嫁了,皇族下面要面对的就是立储,父皇病情越发沉重,其他皇子就会伺机而动,我不在,尚书府没有半点胜算,而我若为绻儿动干戈,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你要动干戈么?”她脱口问。

“所以我才要问你,六扇门在尚书府做客的情况。”他悠悠地叹息,“假如你们四个都被这般逼杀,我就要另外想办法。”本来是要找花凋来解决绻儿的问题,如今他们自身难保,恐怕他要铤而走险了。

“尚文恬分析了当朝的局势,说到太子时,月刹突然攻向那兄弟俩。”雪韧单手托腮,满是匪夷所思,“屋内一闹,外面埋伏的人冲了进来,我们发现跳舞的伶女身上有特殊迷香,想要动武脱身,十分困难……”

“所以咬舌镇定么?”他哭笑不得,把手里的瓶子放在她膝头,“说你们这群捕头铁血还真是一点不假,咬舌这种事,也是随意做的么?尤其是你这傻姑娘,咬那么重,再迟一点就算是迷香不会废了你的武功,也会血尽而死。”

“这是什么药?”她避开他深沉的眼光,低头瞅了瞅,“效果很显著。”

“贡品。”龙缱没有隐瞒,“以往西域或是南蛮供奉的东西除了牛羊貂皮就是药草,这种凝血的药还有肉白骨的奇效。”“是皇上赏赐你的?”怪不得都说皇上对四皇子很器重,好东西都给他了。

“不是。”他双目微闭,“是大哥给的。”

太子?雪韧顿一顿,随即轻笑一声,“他对你不错啊,是你的好兄弟,可你却亲自把他逼进死胡同,怎么,现在后悔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阻止他盗走玉玺反扑朝廷。”龙缱说得当机立断,“就像现在,如果有人趁机想要颠覆朝廷,我也不会坐视,何况太子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雪韧心念一动。

龙缱缓缓吐出一字:“死。”

雪韧脸色一白,嚅嗫半晌,“你……是你做了手脚?”怪不得他说他知道太子在流沙地带遭到攻击却不去营救……原来是早有安排。

“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兄弟死?”他笑得很淡很苍凉,“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说着掸了掸衣摆上的微尘,“你好好休息,我要去办事。”

“是去接公主出来么?”

龙缱的背影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尚书府和六扇门闹得那么凶,你不该出去——”这不是很明显在担心么?她连捂嘴都来不及,话已出口。

龙缱扭头望着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推门离开。

“龙缱!”

雪韧撑起身子下床,过于前倾,一下子滚落到地上,顿时,两只手肘、下巴大片青紫,进门来端水的湘湘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盆跑过来,将她扶起来,“姑娘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摔坏了,王爷会责怪我们的。”

“你家王爷呢,拦住他!”为了龙绻儿,即使是龙潭虎穴,恐怕他也会闯,今夜,宫里一定会戒备森严!

“王爷走了啊,他吩咐湘湘照顾您。”

“走开,让我出去。”她挣扎着要起来。

“雪姑娘!”湘湘无奈地抱住她,“听王爷一次好不好?”

“就是听了才害他!”雪韧咬牙,“我算什么人?死了活着都是一条贱命,他分明有很好的前途,为什么要一再为周围的人改变自己?”说着,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八年前听他安排,结果令陵王势头大起,尚书府为了给梅妃这边拉拢势力,无所不用其极,多少无辜大臣被害死?他自己呢,流落在外族,满脸风霜,又好到哪里?

“为了王爷好,你就该谅解他。”有人推开房门,风吹乱了室内的檀香,幔帐轻撩。

雪韧揉眼一看,来人手持一把长剑,周身夜行衣,“侍剑……”

“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是王爷吩咐的,我一定会做到。”侍剑走上前,递给她一个鼓鼓的包裹,“换上女装,从现在开始,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女装?”雪韧拳头一紧。

“六扇门已经大乱,外面贴上了通缉犯的告示,不换女装,只会给王爷带来麻烦。”他淡漠地牵了牵嘴角,“或者这才是你希望的?”

雪韧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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