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的时候,蜜蜂就来了。
烟村的冬天不见蜜蜂,冬天蜜蜂去什么地方了呢?有人说是去温暖的南方了,有人说躲进了泥里,还有人说,蜜蜂的寿命就那么长,两三个月,它们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但孩子们宁愿相信蜜蜂去了温暖的南方,宁愿相信,蜜蜂是不会死的。他们无法接受,这精灵一样的蜜蜂生命会是如此短暂。然而,说这话的人是周围找,周围找说出的话,孩子们就不得不信了。
周围找是烟村的放蜂人。在他之前,烟村很少有人放蜂。关于蜜蜂,他当是烟村最有发言权的人。
周围找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实这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大抵被人忘记了,总之是,大家都叫他周围找,大人这样叫,孩子们也这样叫。这名字,应该是有什么典故的,在烟村,说一个人到了动婚姻的年龄,还没有说上媳妇,于是会开这样的玩笑:
哎,你的媳妇子姓么事?
姓曾,曾家屋里还没生!
姓蒋,蒋家屋里还没养!
姓周,叫围找,周围找。
烟村人长于自嘲,也敢于自嘲。这是民间智慧,也是一种自我慰藉。它消解了苦难与沉重,让生活变得轻松与随意,诗意而自然。
不用急,一切都会有的,媳妇子会有的,现在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呢,急么事,慢慢找,总是能找着的。周围找这样说。
周围找不是烟村土生土长的人,但他的言行却很像烟村人,也乐意接受烟村人的生存哲学,因此他放蜂来到烟村之后,就迷上了这里,每年都要来一次。关于周围找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说他老家是湖南华容的,他说这里是“个里”,说去是“客”,“客调关”,“客塔市驿”,这是典型的华容口音。也有人说,他的老家是南县的,还有说是宁乡的。他会说宁乡话,烟村的话他也能说。你问他到底是哪里人,他笑笑,不说话。烟村人不爱刨根问底,也不去追究他是从哪儿来的了。也是,只要他不作奸犯科,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呢?
周围找的腿不好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翘一翘的。因此他总爱说烟村的路不平。每到油菜花开的时候,周围找就来了,划着小木船,从船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的木箱子,箱子里装的是蜜蜂。烟村人少见放蜂的,很好奇,却又害怕,那成千上万的蜜蜂,每个屁股后面都带着枪,被扎上了不是闹着好玩的。因此,烟村人觉得周围找是一个神奇的人,这样神奇的人,一定得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比如说懂一些江湖规矩,说不定还会一些武功。去问他时,他摇摇头,说不会武功,也不懂江湖规矩,他只会放蜂。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不过失望之后,大家的心里,却对周围找生出了敬意,觉得他诚实,不是个爱说白话的人。大家觉得这样很好。有人说,小周(那时还叫他小周),就在烟村找个媳妇子,在这里安个家,这样东跑西跑的,总归不是办法。
烟村人心怀悲悯,觉得烟村大约是中国最好的乡村,觉得像周围找这样的好人到处流浪是蛮可怜的事情。
周围找笑笑,说,不急,不急。
周围找不急,烟村人替他急,张罗着给他说对象。因了他的这条腿,又是个外乡人,烟村人也只是干着急,总是没能帮上他的这个忙。他还是这样,油菜花开的时候,带着他的蜜蜂来了,油菜花谢了,他带着蜜蜂走了。因此,油菜花一开,烟村人在劳作了一天后,有时望着眼前这片花团锦簇的烟村,突然说一句周围找该来了。果然,没两天,人们就看见了周围找划着小船,从湖的对岸来到了烟村。
他还是那么样的笑,还是把一口一口的木箱搬下船。当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的孩子们慢慢人长树大了,烟村人也在某一天突然灵醒过来:周围找来烟村放蜂,一晃快十年了。这时人们才会发现,周围找有些老态了。可不,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然而这一年,烟村人惊奇地发现,周围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了个女人。女人长得倒很周正,就是眼睛不好,只能看见一线光。
从此,周围找走到哪里,手上都拿着一根棍,棍子的一端在他的手上,另一端在女人的手上。周围找牵着女人,在烟村走来走去,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这风景,多少有些让人心酸,生出诸多的感叹,看着人家生活之不易,也对自己的生活生出了满足,消解了心中许多的不平。
烟村人待周围找不坏。这年油菜花谢的时候,他们没有离开,在烟村人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小土房,他们正式成了烟村的一员,他们有了自己的菜园,他们也喂了猪,还喂了一只狗。猪喂得很肥,狗很温顺,从来不汪人。
周围找的女人很勤快。烟村人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叫她周家婶娘。周家婶娘虽然眼睛不好,可是她一天到晚这里摸到那里,做饭,洗衣,喂猪,除了不能帮周围找侍弄蜜蜂,屋里屋外都难不倒她。她的房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
周家婶娘的菜园待弄得也好,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她菜园里的菜总是吃不完,有邻居来串门,她就很高兴,又搬椅子又倒茶。她家的茶里除了放茶叶,还要放很多的东西:炒香了的芝麻,黄豆,糖,盐……味道怪怪的。她说这叫擂茶,她说她喜欢喝擂茶,问你喜欢喝不。你不忍拂了她的美意,说,喜欢喝。她的脸上就露出了满足的神采。她很好强,不喜欢别人可怜她,她想让人觉得,她们这一家子,和烟村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你在她家坐一会,走的时候,她会去菜园子里摘一把豆豇,或者一个老粉南瓜。她说,反正我们俩也吃不完的。
周家婶娘很会做酱菜,到了秋天,辣椒拔园了,辣椒杆上都是丁点大的秋辣椒,烟村人把拔掉的辣椒杆子扔在菜园子边上,晒干了当柴烧。她把一根根的辣椒杆举到眼前,像是在闻上面的气味一样,把一个个的小秋辣椒都闻了下来,洗干净,烧一锅开水,把辣椒放在开水里烫熟,捞出来,放在竹帘子上晒,辣椒都变白了。于是,烟村人吃到了白辣椒,第二年,烟村人不再把秋辣椒丢掉了,也学会了做白辣椒。
除了蜂蜜,她的什么东西好像都不稀罕,但蜂蜜她绝对不送人,那是一定要钱来买的。男人待弄蜜蜂不容易,她珍惜男人的劳动,这也是她们一家人生活的来源。烟村人也理解,从来不会去问她讨蜂蜜。
她们的生活,过得安逸而自在,当然,也有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一晃他们住到烟村五六个年头了,周围找怕是有五十岁了,周婶娘比他小,也有三十大几了,她一直没有生育。也不知道是谁的缘故,总之是,这成了他们夫妻俩最大的遗憾。周家婶娘又格外的爱孩子,只有孩子们来她家玩,她才会拿出一罐子蜂蜜,化了水,一人一杯蜜糖水。听着孩子们喝得滋溜响,她的脸上就浮起满足的笑。她问:
好呷啵罗?
她说一口湖南话,口音怪怪的。烟村的孩子也学着她的口音说:
好呷得很!
上几年级了?成绩好不好?
孩子们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喝完了蜂蜜水,野马一样散了,留下她坐在那儿发呆。烟村人也关心着她的关心,为她寻来了许多的偏方,她来者不拒,都煎了喝,再苦也喝。她家门前的十家路口总是倒着各种各样的药渣子。又听人说,吴家当有个女巫师,很灵验的,去求求她,也许能生个一儿半女的。烟村的婆娘们带了她去。巫师说,你家门前有一条沟,这条沟不好,要填起来(烟村到处是水沟,家家门前有水沟)。她满怀希望把水沟填了,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怀上。后来,再有人说哪里有个神仙,她都不动心了。邻人劝她,再试试,也许这次就有效了。她呆呆地听着树上的一窝小鸟叫,半晌,说:
我绝经了。
邻人不知说什么是好,陪着她发呆,心里很痛。说,我家的小儿子,你不是好喜欢吗,我想让他认你做干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