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丹莫罗是没有四季之分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冬天。常年飘雪，总是让我这个享受惯了艾尔文森林和煦阳光的人类男人很不习惯。但是没有办法，作为暴风城最大的一家礼品店在铁炉堡的长期采办员。我没有任何理由离开。
其实，我住的地方相当舒适，不仅大床又松又暖，好客的房东一家也时常准备我爱吃的清淡食物。哪怕他们并不喜欢。然而对于我这个滴酒不沾的人来说，想和矮人们融洽相处实在太难。
“来。我们到那边去边喝边谈！”每当我们店的合伙人，脖子比胳膊还粗的老恰克拽着我这样说时，我就知道我又得要把肚子里装了几天的食物全部吐完。好几次在厕所里呕吐时，甚至我都能感觉到苦胆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当我绷着时而发白，时而蜡黄的脸步履蹒跚的回到位置上来后，老恰克和酒友们都会幸灾乐祸的说：“看啊，我们的好汉回来了！”
如果醉汉等于好汉的话，也许我真是条好汉了。
当然，小醉当清醒，这只是我用以自嘲的想法。热情的矮人兄弟们可不这么想，每次不把我灌到天昏地暗是不会放我回去的。当然我这个所谓的“回去”，并不是回我住的地方，而是去莫里森大夫的酒馆。
如果说酒量不好的人，都是矮人当中的异类，那么莫里森大夫当可算得上异类中的异类。
我绝对没有半点夸张，你见过，甚至听说过，滴酒不沾的矮人吗？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矮人。
其实除了不喝酒以外，他都再正常不过，爱吃奥特兰克奶酪，爱喝新鲜的奶，偶尔也会对拿他开玩笑的家伙们发发脾气，吹吹胡子瞪瞪眼。
是啊，这些我都见过，每次我醉酒醒来时，在我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的时候，鼻子里都会闻到奶香，要是抬起身子，桌上想必能看见新鲜的奶酪。莫里森大夫应该正拿着装满奶的酒杯，在老恰克一伙人的冷嘲热讽之下吹胡子瞪眼。
其实我也不是没问过，我问过很多次，问过很多人，莫里森大夫真的滴酒不沾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人，都含糊着说不清楚，有些说不记得了，有些说不太清楚，有些则东拉西扯，最干脆的回答自然是三个字：“不知道。”
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去问。虽然这个问题每每让我好奇，但生活中有太多的事要去忙碌了。我每天忙着办货，采买原料，雇车夫运货，记录下开支和节余，然后寄信给老板。
是啊，我就是这样生活着的，像个机械做的假人。说真的，尽管和老恰克他们在一起喝酒时是那样痛苦，但那真的可算是我不多的娱乐了。
今天也是那样，谈成了一笔买卖后，老恰克一如往常的拽着我和生意伙伴去喝酒庆祝，尽管货款还没兑付，货物也没运来，但矮人们从来不多计较，和我们人类社会不同，他们喝醉酒后，账算的更清楚。你几时用脚踢了他的狗，几时骗过他的妹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们都记得一清二楚，还常常争的不可开交，轻则对骂，重则动手，打得鼻青脸肿后，还要挣扎着去摸桌上的酒。也难怪人类常拿矮人开玩笑，说他们骗酒喝的脸皮比暴风城的城墙还厚，只是相处久了，我倒觉得人类借酒赖账，借酒骗人的本领不仅侮辱了酒，更是比铁炉堡常年不熄的火炉更让我羞臊。
觥筹交错，今天大伙儿的兴致特别高，因为听说一年一度的美酒节又要开始了，人人都说要多喝几杯，只是苦了我，喝的量比平时更多又毫无办法。只好暗暗的埋怨这些家伙几句。说真的，我觉得美酒节开不开，对这些家伙们真是没什么不同。我恰好经历过一次美酒节，那是去年我刚来的时候。感觉除了能品尝的酒款比平时更多，还有一些活动外，也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美酒节的时候，在家忙碌的矮人姑娘和大妈们也会出来喝酒，当中更不乏酒中好手，每每于男人们斗酒。输了的跳舞。
悄悄地说，尽管审美不同，但矮人姑娘们跳起热情奔放的踢踏舞时，在我看来，做个矮人实在比人类爽快的多。用酒就能征服姑娘们的心，而不需要像我们这些可怜的男人一样。费尽心思，也未必能成功。
正想入翩翩时，一个没听过的，不同于矮人们粗豪嗓门的声音响起，我虽然喝的有些晕，但耳朵听的很清楚，是一个人类的声音。
视线所及，一个高大的人类小伙正站在店门口。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着微笑，虽然不英俊，但看上去很大方健康。
“请问，这里有人认识哈里森酒桶吗？”他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在这个嘈杂的地方听见，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居然让每个人都像被施展了沉默术一样，大家一瞬间安静下来，看着他，然后又不约而同的继续喧哗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就好像他凭空消失了一样，没人理他。只有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傻傻的看着他
我们坐的桌子离门很近，所以勉强听见了他的下一句话。
“他是个牧师，有一头棕色头发，还扎了一个小辫子，有谁认识他吗？”小伙子显然很无奈，但又不死心的问道。
他说的这个牧师，不是和莫里森大夫很像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站起身，想去告诉他。
身后，却有一只手拉了我一下，我回头去，看见老恰克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带点严肃，带点恳求，又带点无可奈何，他用仅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别管闲事比较好哦。”
别管闲事？真是太荒谬了。这里坐着这么多自诩热情的矮人，居然没有一个肯帮帮这个远道而来的人类小伙。这群家伙，我看都喝昏了头了。
我有些不客气的推开了老恰克的手，径直走出门去。喊住了人类小伙，把我所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他听着听着，越来越激动。当我提到他居住的地方时，他忍不住叫道：“就是他，就是他！”
我带他去莫里森大夫诊所的路上，他有些不解的跟我说，明明那个莫里森大夫就是哈里森酒桶，但一路上不管问谁，都说不知道，就算是从不说谎的卫兵，也都说不太清楚。真的怀疑这些矮人们是不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其实不光他有疑惑，我的心中也是一样。
但我相信在莫里森大夫的诊所，一切都会得到回答。
大夫在家，我们敲门，他没反应，我们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他已然熟睡，一脸斧凿刀刻般的皱纹，正随着鼾声起伏，不断的变换形状。我们不想打搅，于是就在火炉旁坐定，然而小伙子的面上，满脸喜悦已经溢于言表。
不知过了多久，我因为喝了些酒，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披着一条毛毯，莫里森大夫和年轻小伙已经不在房中。屋外，传来对话的声音，两人看来在交谈。
我很好奇，也不想打扰，于是就轻轻走过去，倚在门上听。
“您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那件事呢。母亲和我从来都没提起过，直到前不久她去世，我才在她的日记里得知这么多年来，都是您在供养着我们母子。包括父亲去世的真相……这些都过去了那么久了！您为什么还要这样自责！”小伙子的声音急促而焦虑的传入耳中。字字如针，扎在我的心口。
“你母亲，去世了吗？”莫里森缓缓地说。
“是的，就在上个月底，走的很安详，像睡着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只是要我记得有机会去铁炉堡时，记得一定要找到一位叫哈里森酒桶的牧师，帮她亲口道声谢谢。”小伙子的声音低了下来，语速也慢了许多。
“哈里森酒桶早就死了。” 莫里森说。
“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哈里森酒桶就是您。虽然母亲生前体弱多病，不能出门，没有机会和您亲口说，但我有资格代她跟您说。不要觉得您亏欠了我们许多，父亲的死，不是您的错，即使您不是因为喝醉酒配错了药，那把匕首上的毒药剂量也根本无人能救。我虽然出门少，读的书也不多。但母亲告诉过我，对于一个矮人来说，酒就是生命的全部，而您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喝过酒，我是您，甚至都无法想象这有多痛苦！”年轻人的话像砸在铁拈上的大锤，火星四溅。
而莫里森沉默了，良久一言不发。
“美酒节快到了，过完节我才回暴风城，我已经申请加入军队，去做一个如同父亲一样勇敢的战士。今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望您了。我希望能在营地看见您！哈……莫里森大夫。”随着话音落下，脚步声响起，年轻人显然是走了。
“出来吧。”莫里森冲着门说。
“我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我说道。
“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那个年轻人很残忍？”莫里森问我。
“我不觉得你对他很残忍，我只是觉得你对自己很残忍。”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那红红的鼻子，此情此景色，我居然笑了。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不存在的。就像你这酒糟鼻子，即使多年不喝酒，奶也没能把它洗白不是吗？为过去而烦恼，而现在而疲惫，这似乎不是一个矮人的生活方式吧。酒桶先生。”我继续说道。
他看了看我，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几天以后，矮人们朝思暮想美酒节终于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人们的热情和酒的温度把云都蒸发了。天气居然晴朗起来。话说回来，美酒节期间矮人们可是没心情和你谈生意的，老板吃过去年的亏，今年显然学乖了许多，这段时间让我全程休假。我办完了手头积压的一点事后，就匆匆的前往营地，尽管可能会比平日醉的更惨更难看，但我还是得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休假。
走了没几步，在半山腰看见了一个背影，他穿着那件万年不换的衣服，眺望着营地，太阳光的折射下，我看不清他是莫里森大夫，还是哈里森酒桶。只是他跃跃欲试的眺望着营地里人们的欢声笑语看他那模样，右手紧握着喝奶用的酒杯。仿佛随时都会纵身跳下去。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摔死，因为他不仅仅是个牧师，更是我这个来到铁炉堡之前就曾听说过的传说中的酒仙，一个千杯不醉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