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个人,做错过很多事。虽然我很少后悔,但是当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在心里盘算下过往的得失。自从前几年因为矮人和人类之间的矿石贸易风行,我一时脑热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了间旅店后,这该死的日子就没有自在过。当初是指望过往的行脚商人照顾这里的生意,结果没几个月,暴风城附近的数个铁矿开采,让本来良好的贸易势头戛然而止。当初计划中,我开设旅店的地方是位于一条能够大大缩短铁炉堡和暴风城之间距离的捷径上。这是一条能让我赚钱的繁荣之路,至于现在嘛,这里比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的死胡同好不了多少。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店里本来雇了两个伙计和一个厨师,现在也只剩下了我自己。好在惨淡经营的时候开销也不多。特别是当大雪封山之后,我嚼着干硬的面包,在昏黄的油灯下打着瞌睡时,有些烦恼也就不那么要紧了。
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养大我的杜德利,他是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矮人老兵。他从没跟我说过,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而他为什么要在他们死后照顾我。我自己其实也早就不记得了父母是怎么样的了。我只知道他们死在战场上,当我被通知已经是个孤儿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死讯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其实很正常,如果你跟我一样,在十岁的时候,由始至终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几次,你恐怕也不会对他们有多么深刻的感情。所以当杜德利说今后要带着我过日子时,我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少回应。杜德利喝醉酒后,就有一句口头禅,他说每个人肩膀上,都有担子,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但是不管多少,如果肩上扛起了什么,就不要轻易的放下。我不喝酒,但是我也知道什么叫“酒后吐真言”。所以当三年前,杜德利死在他的“担子”,也就是他一直所从事的卫兵工作上的时候,我相信除了因为被几个流浪汉用碎酒瓶捅死这个死法不太体面外。老家伙确实是实践了他的话。愿他死后的世界里有他想要的酒喝。
另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类似今天这样,在雪下的最大的日子。漫天的雪花中,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店里,吃点黑面包,有时候加点火腿,走的时候,带上一些无酵饼。一般是深夜离开,第二天的傍晚回来,周而复始,住上一个礼拜。有时候是十多天。
我这里的客人不多。我的记性也不好。很少能记住谁。但是这个人实在很特别。不光因为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和行为,还因为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当他坐在店里吃东西的时候,斗篷下面露出的一头白发,和屋外的雪一般颜色。
思量间,我听见了他的脚步,那种低沉缓慢的脚步,踩在雪上的时候,很远就能听到。
“老兄,这次你要住多久呢?”我递给他一杯暖和的麦酒。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
“哈,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喝酒的。”我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拒绝了我递给他的酒。
我取来一些水,倒在他粗糙斑驳的水壶里。他点头致谢,不再说话。
“今天想吃点什么?”我把菜单递了过去,其实这菜单早就形同虚设了,百分之八十的东西即使他想吃也不会有,何况他根本不会点别的东西。
他看着菜单,指了指面包和火腿。
生活之所以会枯燥和乏味,就是因为你知道要发生什么,却又不得不接受。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应该一句话都不会跟我说了。
我撇撇嘴,拿起菜单准备去厨房把冻得像块石头似的火腿加热一下时,他却叫住了我。
“老板,你知道雪狐吗?”
“雪狐?”我下意识的念了一句。
“是啊,你听过它的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我当然听过。
在丹莫罗生活过的人里,恐怕没听过雪狐的,比不知道国王名字的人还要少些。只是即使是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矮人们,怕也没有几个真真正正的见过雪狐。这种传说中的幻兽或许真的存在过。否则也不会留下关于它的传说。
那是个怎样的传说呢?
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穷小伙,他穷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在一个和今天这样类似的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他实在饿的无法忍受,在丹莫罗起伏的山麓中,他想要找些吃的。他找啊,找啊,什么也找不到。直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的时候。他听见了狐狸的叫声。他一把抓住了那只狐狸。
那是怎样的狐狸呢?
也许十个人讲述,就有十个不同。
我听过的版本,是杜德利说的。那是一只混身上下都是黑色毛皮的狐狸。我不知道为什么杜德利的故事里,狐狸是黑色的。而在有些人的故事里,狐狸是白色,茶色,或是棕色的。我只知道杜德利说那只黑色的狐狸给了那个小伙一个愿望。因为小伙子放了它一条生路。
小伙子的愿望是想要幸福的生活。
于是他得到了幸福的生活。
我描述的并不美妙。我缺乏想象力和语言表达的能力。但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听的津津有味,或者说至少他看上去是这样。
“老板,这个故事很有趣。”他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笑。说真的,他笑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笑过之后,他又变得沉默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我该识趣的退下了。所以当我钻进厨房去弄火腿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但是我似乎能够感觉到身后这个高大的身影中藏着一种难以跟旁人诉说的落寞。
午夜时分,他又要出发了。每次他住在店里的时候,我都是别想睡上舒坦觉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他用干净的布一遍遍的擦着那把看上去有些陈旧的橡木弓,弓上雕着简朴的纹路,我在想这把弓可能比我的岁数要大上很多,不禁有点想笑。
他腰间跨着一个箭袋,里面装着很多锋利的箭矢。他的水壶也系在腰间,和箭袋在一起。里面是满满一壶热水。或许很快就会变成冰水。
我递给他刚弄好的干粮,他点了点头。打开店门,在冷风甚至还没来得及涌入的刹那,就消失在了幽暗的冰雪中。而桌上的钱币,我从来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留下的。只是他每次出发前,钱都已经放在那里了。
每次他走的时候,我都在想,他是不是会就此一去不复返,被风雪掩埋在群山之中,又或者被什么突入起来的野兽袭击,葬身兽腹。也可能是跌落到山崖谷底,粉身碎骨。
然而他每次都会在翌日的傍晚归来,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夹杂了满足和失落,失望和希望的复杂神色。他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寡淡的。唯独在一夜风雪过后的傍晚回来时,脸上会有如此丰富多彩的神态流露。
所以第二天傍晚,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回来时。我甚至有些欣喜。或许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想吃点什么?”我递给他菜单。
“兔子肉。”他指了指菜单上的右上角。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会想要吃这个,店里根本没有。
正在我为难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只包袱,里面是两只野兔。沉甸甸的。
我突然很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
野兔的味道很香,让我都有点馋了。而正在我强忍着这股子馋劲,想要躲边上去啃面包的时候,他朝我挥了挥手。示意过去和他一起享用。
我自然不会客气。大快朵颐。
三下五除二,两只野兔就被我们吃了个精光。好几年了,大雪封山,我还从没吃到过这么舒服的一顿。
“这是我的朋友。”他递给我一张画。让我有点惊讶。
接过画,上面是一个长发的美丽女孩,她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树梢上开着鲜艳的花。
“是你的爱人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曾经是,但是现在不是了。”
“对不起。”
“没什么。过去好几年了。”
我没有问下去。他却抢先回答了。
“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淡淡的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又是一个伤心人吗?
我心里默默的念叨了一句。
眼前浮现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裳,就像山花般的鲜艳。只可惜这里的春天太短暂,冬天太长。我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容颜了。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心里荡漾着,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听他说下去的想法。
可惜,他却沉默了。
直到当晚再次出发时,他都一言不发。
第二天傍晚时,他两手空空的回来。除了背上那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弓,箭袋,甚至连水壶都已经不见了。
我有些惊讶,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微笑着摆了摆手。告诉我那些东西已经没用了。随后把包袱放在了店门口。包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我想喝点酒。”他突然这么说。
我端来一大杯的麦酒给他。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又喝了第二口,这次直接吐在了桌子下面。
“为什么这东西会这么难喝。”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也觉得这个东西确实很难喝,和你一样。”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喝呢?”他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
这次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他开始不停的喝,一杯又一杯。喝了很多很多。而我也没有劝他停下。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难过的场景吗。
冰天雪地的野店里,两个男人对着灯枯坐。
他很快就醉了。我想搀他回房间休息。他却摆摆手。只是指了指门口的包袱。
我替他把包袱拿了过来。
他的一双眼睛泛着红,脸也是一样。但是手却还是沉稳有力的,他利索的打开了包袱,然后递到了我面前。
天啊,包袱里是什么!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包袱里是一只瑟缩着的小狐狸,它究竟是怎么样的颜色,我难以形容。一会是白色的,一会是棕色,杜德利所说的黑色,我也看的很清楚。
雪狐?
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小狐狸瑟缩的看着我。一双眼睛带着恐惧和哀求。
我坐了下来,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情。让狂跳的心渐渐的安定下来。而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抬起头看着我。我终于看清了他眼睛里的血丝并不完全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泪水。
他念着一个名字,是个女孩的名字。我想应该就是那张画上的女孩吧。他呢喃着跟我说起他们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却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
我静静的听着,始终没有开口。
他说他心爱的人,想要看见雪狐长什么样,他说只要有了雪狐,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不用分开。于是他想尽了办法去找那些厉害的猎人们学习追踪的方法。有矮人,有暗夜精灵,他为了这只雪狐,追踪了这么久,而他终于抓到了。
可是除了抓到了还得到了什么?
他这样高喊着,问自己得到了什么。
我依旧沉默的看着他。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痛苦。
但是我却不想回答。
人都是这样,很多时候给自己许多的借口,以各种名义,各种目的,去追踪,去寻找。其实,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过去。
可是这是真实的吗?
我看着包袱里的雪狐,它眨着眼看着我。它在想我是不是会伤害它。
我不会伤害它。
我知道抓住它的人也不会。
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想要抓它。
那个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强化追踪它的方法,要抓的却根本不是它。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尽管我知道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哭了一夜。很伤心,很窝囊。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哭了。
眼泪很好,却不是一直都适合在脸上。更多时候,在心里会更好。
他让我把雪狐放走,我没有感到惊讶。
我打开包袱,看着雪狐跑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很想告诉死掉的杜德利,我真的看见了这个传说中的东西。说真的,它并不神奇。也不会给我什么愿望。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的想,或许我的店在开春的时候,生意会变得好些呢?
他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白雪倒映着阳光,给人徜徉在云中的感觉。
“你有什么想法吗?”我问道。
“我想回家,去看看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没有问,他自然也不会回答。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们居然又见面了。在第二年的春天,因为一些政治事件,暴风城近郊的铁矿全部都关闭之后,铁矿贸易又开始变得繁荣起来,无数的商旅在这条路上繁忙,而我也忙得不可开交,很多过去的事,就那么忘了。
直到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了,像一个平常的客人一样,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坐在了靠窗的位置,那是装裱一新后的店面里最好的位置了。
是的,他穿着一件漂亮的外套,身边是美丽的姑娘。无论任何人看见他们两个,都会觉得,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我想有些人一定会想,他肯定是像猎犬一样,追踪这个姑娘很久才得到了她的芳心。而我却想,其实事实或许未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