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泰戈尔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梁启超、林长民便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新月社名本就取材于诗翁作品,故而对这次来访尤为重视,正打算好好策划一番。
思成点点头:“嗯,过几日应该就会到上海了,听说到时志摩会先行去接待陪同,顺便担任翻译。”
徽音的脸上带着一抹害羞的粉红,轻声道:“社里之前商议着,等泰戈尔先生来到北京,便演出一幕他的《齐特拉》诗剧来欢迎他——他们都推举我为女主角。”
思成笑着说:“我十分赞同。容貌气质、英文谈吐,你都再合适不过。”
徽音开心地拉着他的手:“那你也一起来吧,你的英文也不赖,我们一起同台多好。”
思成挠挠头:“我——在台上少不了灵活地蹦蹦跳跳的,我还是给你们充当舞台策划好啦。”
徽音知道他是指自己腿脚不便,不由得一阵心疼,赶紧接过话来:“太好了!我爸爸还说起,他也想和我们一同演出凑凑热闹呢。”
思成笑道:“林叔气度不凡,到时候父女同台,定成佳话。”
不久后,当泰戈尔抵达北京时,陪同而来的志摩已经同他成了亲切的朋友。他们二人一同走过了上海、杭州、南京、济南,度过了十多个美好的夜晚。
四月二十三日,徽音就在车站迎接诗翁的到来。这位享誉世界的诗人却有着至为平易近人的气质,他慈爱和蔼的笑容藏在仙风道骨的白胡子里,让徽音很快就忘却了初见偶像的紧张。
很快,徽音就同志摩一起,充当了泰戈尔最亲近的陪同者。这位浪漫的长者对于活泼可爱的徽音、才华横溢的志摩都甚是喜爱,三人愉快地并肩而行,成为一时胜景,令观者不禁赞叹:
“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徐志摩的翻译,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的小诗,飞瀑流泉,淙淙可听。”
在徽音与志摩的陪同下,泰戈尔参观了北海的松坡图书馆,观赏了京郊法源寺的丁香花,并且由思成组织,在天坛同北京学生召开了见面会。
在这个过程中,梁启超、林长民、胡适、陈西滢、凌淑华、丁西林等人也都分别负责了一些流程上的接待,但只有徽音同志摩始终陪伴在泰戈尔的左右——这连日紧紧的行程却并没有让她觉得困累,反而兴奋极了。
《晨报》对于泰戈尔在先农坛的讲演做了生动的报道:
午后二时,即有无数男女学生驱车或步行入坛,络绎不绝,沿途非常拥挤。讲坛设在雩内之东坛(一品茶点社社址),坛之四围布满听众,有两三千人之多。京学界各团体之代表均聚集坛上,天津绿波社亦派有代表来京欢迎,至三时零五分泰氏始到,乘坐汽车至雩坛门前下车,林长民为导,同来者为其秘书厚恩之、葛玲女士及林徽音、王孟瑜女士并梁思成等。
这次泰戈尔的访华,也使得徽音的才华与美丽第一次展示于众。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个平凡的少女。
又或者,她从来就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少女——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从不曾因获得赞誉而欣喜若狂,更不会因不如意的处境而一蹶不振。
她始终用最纯真的热情,坦白地感受着每一份喜悦同忧伤;她始终在自己的信仰里活着,拥有自己的坚持、在意及正确世界观。
五月八日是泰戈尔的六十四岁生日,也正是这一天,新月社精心准备的诗剧《齐特拉》被成功地搬上了舞台。
这是泰戈尔由《摩诃得婆罗多》中的片段改编成的一段诗剧,情节曲折动人,语言更是抒情浪漫。
主人公齐特拉公主是位英武善战却容貌平凡的女子,无意中邂逅了邻国王子阿顺那并且一见倾心。为了得到王子的爱慕,她祈求爱神玛达那赐予了自己动人的美貌,终于得偿所愿,与心上人结为夫妻。然而婚后的王子却仰慕传说中邻国英武的公主,被她屡建战功的传奇吸引,而浑然不知自己眼前美丽的妻子就是他倾慕的对象。最终,被悔恨折磨的齐特拉恳求爱神恢复了她原本的容颜,将真实的自己坦白在爱人的面前。
脚注:① 张歆海(一八九八-一九七二),著名外交家。一九一八年毕业于清华,一九二二年获哈佛大学英国文学博士学位。一九三二年起,历任外交部欧美司司长、驻葡萄牙公使、驻波兰公使兼驻捷克斯洛伐克公使、驻波兰公使。一九三六年去职,后携全家至美国定居,先后在美国长岛大学和费尔利迪金逊大学任教。
扮演齐特拉公主的正是美丽的徽音,她所倾慕的王子则由张歆海①演绎,剩下的两位主要演员也再熟悉不过——徐志摩扮演爱神玛达那,林长民扮演春神伐森塔。
而担任舞台设计、绘制布景的正是梁思成,一弯纤美的新月映照在丛林中,静静地等待着美丽的齐特拉公主。
“不值气,不值气!”
“王夫人消怒,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开场前,思成正在舞台下期待着徽音的出场,突然听到礼堂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只见一位时尚明丽的年轻女郎正被几个人纷纷围住。
“哪里有这样的人!一元大洋都不出,来看什么看!我不干了!”她杏眼圆睁,满面怒气。
思成向周围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女士正是负责泰戈尔北京一行警卫工作的王赓先生之太太——陆小曼。她原本在礼堂入口为观众发放说明书,每份收取一元大洋。这就是个向观众象征性收费的委婉方式,却不想刚刚有位观众甩开了她递上的说明书,拒绝付款,径直入场。她气得一把将手上的说明书丢在那人身后,扭头就要走,这才惹得大家都围着她哄劝。
“——你是那位带着五把箭的神,爱情的主宰吗?”
舞台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年轻女声,原来是诗剧已经开场了。
思成赶忙让大家入席坐好,唯有王夫人依旧横眉冷眼地站在那,让他不好上前。
“——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戴着花环的爱神出场了,志摩温雅的英文吐字顿时引起场上一片掌声。
“……哼。”陆小曼噘了噘嘴巴,自己走入观众席中落座了。思成这才赶紧跑到前排的位子上端坐观赏。
徽音穿着美妙的服饰,长发简单地编在脑后。为了出演此时容貌平庸的齐特拉公主,她不施粉黛,但思成由观众席上看去,她的面容依然清纯娇美。
“我晓得,我晓得那痛苦和镣铐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是谁呢,我主?”齐特拉公主转向一旁华冠的男子。
林长民朗声开口,气宇轩昂:“我是他的朋友,伐森塔——季节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销骨立,但是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断地攻击他们——我是永在的青春!”
他虽然已至五十,却依然身形飘逸,气度安闲,尤其那优美的英文句子流云般地自他口中朗朗念出,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整场演出中,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场。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被这精彩迭出的诗剧吸引了。泰戈尔坐在首排正中,时时颔首微笑。
“我是齐特拉。不是受人礼拜的女神,也不是一个平凡的被怜悯的对象,像一只飞蛾可以让人随便地拂在一边。
“如果你允许我在危险和勇敢的道路上时常陪在你身边,如果你允许我分担你生命中所有沉重的责任——那时,你将认识我真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