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曲子,
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地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
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林徽因
一九三六年
关于“徽音”①的一切
何雪媛正靠在窗边,静静注视着窗外杭州的孟夏。她已经在这样安静而温和的凝望里度过快半个时辰了。
四月已经到了尾声,绵绵的雨季渐渐过去,冲开空气中大片的温暖。几藤金银花自在地攀在对面屋子的墙上,雪白的碎花茂盛地生长着,昭示它们的年轻与新鲜。
再过不久,这银白的繁花就要渐渐变作灿烂而成熟的金黄了吧。
何雪媛将滑落的锦被揽回身上来,已九个多月的身孕使得她连轻微的俯身都显得迟缓。
她感到周遭太过寂静了。虽然分明有用人来去的脚步声、断续的喁喁,以及飞鸟的长吟、夏蝉的低鸣,她却依然觉得这世界静默得可怕,仿佛没有任何能够被她感知到的声响。
在这静默中,慢慢地,二十二岁的她仿佛听到了那些金银花生长的声音。
它们迫不及待地褪去纯洁天真的银白,变作可以入药的、健康的金黄。这也象征着即将全面到来的夏天。万物都将努力地成熟起来,所有会开花的植物都将热情地献出短暂一生中最鲜艳的美。
而春天呢?那万物觉醒,百鸟鸣唱,孕育着所有温柔与希望,一切奇迹都会发生的春天呢?
自然,静候到今年的冬天过去,依然会迎来下一年的春季。凋谢了的春花会如期重生,所有的蛰伏又将迎来新一次的苏醒。可是,属于自己的春天,孕育了长民第一个孩子的幸福时刻,大约,已经永远这样过去了吧?
“你怎么坐在这里?总不听话卧在床上休养。”温和的男声伴随着跨过门槛的脚步飘进屋内。她循声回头,长民正立在她的身后,着一袭青色衣袍,像株俊秀而挺拔的树。
“我终日在床上坐着,实在有些难挨,就让人扶了,坐在窗边看看。”她温顺地低下头去轻轻作答。
林长民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俯身把玩起桌上一支雕着五瓣花的银簪。气氛仿佛又跌入了尴尬,她感到自己正慢慢置身于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沉寂之中。
“我一切都好,这几天也没什么不舒服,你回去可让大家安心。”她依旧是轻声地开口,林长民听了,面上却露出微微的愕然。
“不……我不是被谁差遣来看你的……我只是刚送走客人,便走来看看你怎么样。毕竟这几天孩子就要出世了,怕你一个人紧张,应对不来,就想陪你说说话。”
她双唇轻启,迟疑了一下,又恢复了沉默闭合的姿势。面对这样关怀的话,她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嫁与长民已经八年了。一直以来,他对自己都是相敬如宾,却始终不曾亲近。他愿用一下午去摹一张小帖,乐意用三个整天同政客们指点江山,更是常在书房一宿一宿地念那些无穷无尽的书籍,他欣然接受着每一桩抽象而冗杂的事,却从未甘愿同何雪媛在一起谈哪怕一盏茶工夫的天。
可……这也不能怪他吧?毕竟,他所感兴趣的那些物事——政治、书画、艺术,她通通不懂。他们遵照父母的意思结合起来,却依然如同两颗不相干的棋子,被无辜地摆放在彼此身旁,黑白分明,冷冷清清,谁也不想吃掉谁,谁也不想爱上谁。而在这枯燥得让人窒息的婚姻中,她的夫婿——林长民,连同这座宅子里的所有人,仿佛也渐渐理所应当地将何雪媛看作一个纯粹的生子工具。可入门八年来,到如今方才有了这第一个孩子。也正因这个奇迹般的孩子,她骤然成为了家里所有人万分关心的对象。原本安谧而自在的生活猝不及防地变得热闹起来,长民被父亲命令着,竟也时常来看望自己,还会说出今天这般温柔的话……不过,这些关心,待到这个孩子出生,应该也就戛然而止了吧。
林长民见她沉默不语,心里竟也有些出乎意料的冰凉。何雪媛就这样温顺而沉静地端坐着,在他面前静静地低着头,垂下美丽而始终安静的面孔。那双自小被裹脚布束缚的双脚从裙摆下探出来,露着两个小到不可置信的鞋尖。
自从将十四岁的她娶进门,他眼前的何雪媛似乎总是这副样子,温顺、精致,却也乏味、空洞——正如同她那双尖尖的
小脚。
林长民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先去书房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
她静静地点点头,下一刻抬起脸来,视线中已经只剩下他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
自己的点头,他应该也没有看到吧?
反正,何雪媛的态度,何雪媛的回答,何雪媛的感受,甚至何雪媛的存在,从来……都是这样无所谓的事情啊。
她的目光从那消失在连廊拐角的青色身影上跌下来,茫然游移了一会儿,慢慢又被抛到窗外那片正在被金银花占据的墙上。
某一年孟夏,她曾经透过窗看到长民正站在这面墙下,同一名着黑衫的男子愉快地交谈。那时依然有这样茂盛而银白的金银花,葳蕤满墙。
她听到他指着这一墙壁的银白花朵,叫它“忍冬”。大约就是忍耐冬天的意思吧。
不知怎的,看着这一墙努力而生机勃勃的忍冬,她却想起了记忆中,一树灿烂的红花木棉。
关于嫁入林家之前的十三年,何雪媛的记忆都有些凌乱地分散在许多不同的宅院里。父亲从商,总在两浙一带来回奔波,虽然家境富裕、生活雍容,却也常由于生意往来,被迫带着一家人迁居他乡。而在这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宅院中,如今印象至为深刻的,是小雪媛闺房外的一树红花木棉。
那是她十一岁时,父亲到苏州做生意,她便同母亲在一座不大的宅院里探看。突然映入眼帘的一棵高大的树,在四月的早晨向她展示着亲切的色泽,枝丫上结满了嫣红而活泼的五瓣花朵。
母亲指着那树红花,拉着小雪媛的手,开心地说:“快看,红花木棉!生下你的时候,我屋外也正有这么一树木棉呢。你三岁前还时常绕着它玩耍,高兴起来还央求我把花给你编在头发上——太早的光景,你当然也记不得了。”
她抬起面庞,看着那树灿烂而温暖的木棉花,以及它周身的整座庭院。四月的苏州正下着沾衣欲湿的细雨,草色鲜翠,屋瓦明亮,眼前的一切都温柔得仿佛一位向她盈盈微笑着的美人。
这座拥有红花木棉的宅子,便是小雪媛后来一直开心地生长到十三岁的地方。
三年之中,青春荏苒。年年孟夏,满枝红花。
十三岁时,举家迁至杭州,父亲便是在此时结识了林长民的父亲林孝恂。
而雪媛也已初现娉婷,面庞和身段都似豆蔻一般鲜嫩娇美。在这尚有几分青涩的年纪里,她有些突兀地被许给林长民做了妾室。
出嫁前母亲拉着她的手,喉咙里来回翻滚着呜咽,苍白的面容微微颤抖,许久才断续滚出一句话来。
“不一样……嫁去别人家,和在家里做小姐,不一样……”
她只好也拉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珠,轻声说着自己会处处小心,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央求她不要再哭泣。足足半个时辰后,母亲的泪水才渐渐平息。
好在,整个家里,母亲是唯一为雪媛的出嫁而落泪的人。所以这种漫长的安慰也并不需要再次进行。
然后就这样,何雪媛在杭州的宅子里尚未住惯,便从苏州的木棉花树下走入了气派庄严的林宅。林家满门读书人,连长民的姐姐们也都个个善于吟诗作对。而雪媛却自小没有受过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的教育——她的童年几乎全部用来奔波和流离了。
慢慢地,在所有人淡漠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活泼和青涩,学习着做一个悄无声息的妾室,像曾经许诺母亲的那样,处处小心。
这一小心便是八年。
其间林长民原配之妻患病去世,他也并未再娶,妻房始终只有雪媛一人。可这也并未使得林长民同雪媛亲近起来。他开始越发频繁地出远门,目的地越来越遥远,早已不仅仅是那些她所知道的地方。甚至怀上这个孩子前,他还刚刚远渡重洋,奔赴日本。
对林长民来说,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永远需要“进步”,无法忍受的是愚昧的“静止”。
而在他这繁忙同进步的背后,静止的何雪媛慢慢淡作了一个透明到近乎消失的符号。
然后突然,在林长民回来后,她拥有了腹中这个奇迹般的孩子。“何雪媛”这个符号,也才慢慢地生动起来,从透明变成了鲜艳的红。
思绪飞出去太远,她怔了怔,又盯住那墙金银花来。
她从来就不是这努力而有用的“忍冬”。她只是活泼而生动、灿烂得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红花木棉。自踏入林宅以来,却生生给自己披上了白色的外衣,强作随时准备入药的温顺姿态。这层银白色的外衣虽薄,却堵住了她的每寸皮肤,让她窒息、紧绷、周身不自在。
突然之间,强烈的剧痛袭来。
她怔住了,急忙扶住桌角。
又是一下。
慢慢加快频率的剧痛出现在腹中,仿佛要吞没整具身体。
何雪媛用尽力气,拼命喊了出来。
没有内容,只是很大声很大声,盖过了夏天所有不中用的蝉鸣。
林孝恂抱着朱红色的小小襁褓,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的第一个小孙女。婴儿尚未舒展开的肌肤包裹着小小的肢体,玲珑的拳头轻拍向爷爷的脸,慢慢张开五只精巧的手指。林孝恂哈哈大笑,又逗了婴儿许久,方才将襁褓小心交与一旁傻站着的孩子的父亲。
林长民接过这小小的身躯,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他睁大了眼,注视着这孩子的面庞——那样小巧的鼻子,覆着茸毛的粉红双颊,湿润地贴在脑袋上的几缕柔软的胎发。
这就是自己的女儿,这就是即将延续着自己的骨血的身躯和生命!他心中简直找不到任何言语足以表达自己的激动。
婴儿似乎也被父亲的呆相逗乐了,竟咧开嘴,开心地一笑。周围所有簇拥着的人都激动地欢呼起来。
“笑了!笑了!”
而所有外圈的看不到婴儿的人也都激动地叫嚷着,用喜气洋洋来弥补无法亲眼目睹那一笑的遗憾。
“是个漂亮的姐儿!笑了!笑了!”
整座林宅都在欢呼。
何雪媛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嘴角也挂上了幸福的微笑,虽然很浅,却比八年来的每次展颜都要美好千万倍。
这个孩子,自己的女儿,被整个家庭的所有人喜欢着、珍视着。她的未来,定将集无限疼爱于一身吧?
林孝恂开心的声音快速传到她的床前。
“雪媛!看看,这是你的女儿,我的长孙女,多美丽!”
她想要笑一下,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努力将眼神飘到婴儿的身上,爱怜地用目光轻抚着那小小的身体。
“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就叫徽音。林徽音!”
随后,林孝恂开心地为她解释着那句包含着“徽音”的诗句。他说,这句话来自《诗经·大雅》中的《思齐》,讲的是周文王的妻子大姒继承了美德,而为周室生育了许多的子孙后代。
这是嫁入林宅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耐心地跟何雪媛讲一句她听不懂的诗。
何雪媛努力地听着。
那个文王的妻子生下那么多子孙后代的时候,也会每次都这么疼痛吗?她孕育着一个个生命的时候,也会像自己一样小心翼翼,仿佛怀揣着一个奇迹吗?
林长民走上前来,轻轻拉住何雪媛的手。
他看到她那美丽而苍白的面容,骤然翻涌出剧烈的心疼和怜惜。
一直以来,她始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沉默着、温顺着、被忽略着。
而事实上,不论她的思想同自己有多么的迥异,这个女子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妻子,为自己诞下了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小徽音。他为什么从现在才开始想要珍惜她的美丽与温柔?
他已经暗地里找人为她做了一支新的发簪,以上好的翡翠镶上嫣红的玛瑙,做出五瓣木棉花的形态。那天她桌上摆的簪头镶的是红梅,圆圆的花瓣较之木棉不够惊艳,不似雪媛那般美丽动人。
何雪媛注视着被大家簇拥着的小徽音。孩子总是一被抱到她的床边又很快被抱走,她还没有看清女儿的眉眼。
这是何雪媛同林长民的女儿。
虽然她的母亲在林家仿佛一个日渐透明的摆设,她却生来便得到了万千宠爱。
望她能够在这宠爱中,健康、自在地长大,直到遇见圆满的爱情。
望她能够免去惊与苦,远离这世间所有的流离和不快乐。
望她能够平安喜乐,终生幸福。
莲灯
杭州的夏天是活泼而流动的。
这流动如同西湖畔拂过杨柳的热风,如同巷子口一晃眼便拐过街角的吆喝,如同孩童们跳跃的嬉耍。
这流动也使得你身在其中,必须跟着它活泼起来,跑动起来,追逐着夏日的风和荷花香。
若是静止在原地不动,一会儿就会有蒸笼似的热气将你包裹得透不过气来;坐在竹椅上的老人只得不断摇着大大的蒲扇,依然难防背后一不小心便被热汗晕开一小块湿黏。
杭州的夏天——有种只可惊鸿一瞥,不可驻足欣赏的美。所以,唯有日日夜夜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才知道这里真正的、年年岁岁被他们经历着的夏天。除却诗人们最爱的草长莺飞、荷叶清圆,还总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闷劲。这闷劲也说不上恼人,它只是总撩拨在你的周身,催促你快快去看屋外那鲜活晶莹的世界。
陆官巷林宅的庭院里,一个穿白色绸缎衫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坐在一片树荫下,认真地低头摆弄着一朵美丽而娇粉的莲花。她的鼻尖微微翘起,上面伏着几滴透明的薄汗,像清晨草叶上清晰的露珠。
另一个更小些的女孩穿着桃粉色的裙子,在身边认真地看着她。小丫头大约只有两岁多一点的光景,额前搭着柔顺的齐刘海儿,粉嘟嘟的面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