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严夏和许蕾还是分手了,在下半学期开学后两个月,许蕾虽然试图挽回些什么,但最终是徒劳,不过自始至终许蕾并没有哭,或许哭了结局会有所区别,但这谁又知道呢。严夏似乎表现得很是绝情,但脸上抱歉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很是抱歉,但依旧还是这样决定比较好,他是这样坚持的。也正如严夏所说,他并没有喜欢上别的什么女生。对于有没有厌倦许蕾一说,我未发觉严夏之前有对许蕾不耐烦的表现。即使有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然而我虽身处旁观者,但依旧看得摸不着头脑,就像看着万里晴空,突然一条闪电横划天际一般,闪电一闪而逝,之后依旧是万里晴空。
严夏在和许蕾分手后依旧是疯狂地看书买书,上课睡觉,和先前无甚差别,要说区别,便是把发短信的时间也用在了看书上。严夏的同学觉得不可思议,总认为其中应该隐藏着什么故事才是,于是积极地想要从严夏口中挖出蛛丝马迹,来为脑海中的众多臆想提供证据。许蕾的朋友中也有认识五班的人,便也前来探听真正的原因,这其间是好奇成分居多还是真想得到答案去安慰许蕾,我就不得而知了。但这样的决定连严夏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人又能探听到什么呢,于是一时诸多猜测横行两班,但很快因为都得不到验证,人们对于这个话题也就兴趣索然了。
也在这个学期,严夏初中那个死党从技校退学,打算去另一个城市自己闯荡了。跟死党吃饭话别时,两人把回忆中的种种都拿出来咀嚼了一遍,依旧多是说游戏,有些地方两人不知是谁记错了,于是就脸红脖子红地争论,谁都不肯相让。吃完饭分开时两人只是各自转身走了,死党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严夏也没说什么保重的话。那餐饭两人吃的是火锅,鸳鸯锅底,严夏擅吃辣,把菜都往红锅里浸,死党尝了口受不了,便只把菜扔白锅里煮。
死党离去后严夏把电视机边上的PS2收到了电视柜中,严夏的爸妈认为是儿子懂事了,要开始复习高考了,为此还夸奖了严夏。严夏则明确地说是因为死党走了,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才收了起来。于是原本在周末休息时玩游戏的时间严夏不是跑书店买书,就是在家里坐着看书,严夏的妈妈抱怨说严夏应该多看点学习上的书,严夏随口敷衍着,然而依旧疯看不止。
去年的10月21日我忘了去城南自己的坟墓上看看,如今到了清明,我想还是应该去看看才好,虽然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但那毕竟是我的坟墓。
我去的那日天空竟然飘起了小雨,又是一个春天,出了门后因为这漫天的毛毛细雨心中起了一丝不情愿,况且清明节长,今日去也未必能撞见爸爸妈妈。但又觉得这好歹算是一件任务,如今我唯独可以找到的一件属于自己的任务,于是就在雨中慢慢地向城南走去。我走在马路的右边人行道上,汽车溅起的水花从我身上穿过,洒在了我右手边的一个男子衣服上,汽车已经开远,那男子依然在破口大骂,但我分不清他骂的是那汽车还是马路上的那个坑,抑或是这春雨。
来到城南公墓时,我远远就看见了在我坟墓前的人影,若是出门时因一时对春雨的不快而反身回去,那就错过了看见爸爸妈妈的机会,如今让我回到原先的家中,不知为何我心底已是十分决然的不愿意了。我向前走着,远远地发现爸爸并不在,走到跟前我看着妈妈的脸,似乎较之去年来说年轻了些,外公外婆也在一边,在地上摆弄着一碗碗豆腐干、春卷、糯米团之类供给我的食品,随后妈妈摆上了一捆黄菊花,我蹲下瞅了瞅似乎与前年我祭日那捆差不多。妈妈双手合十,闭上眼说:“儿子,老妈来看你了,爸爸去出差了,你应该不会怪他的吧,你看外公外婆,阿姨阿舅都来看你了,你在下面怎么样,若缺什么就托个梦上来,我们给你送去。”说着说着妈妈闭着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我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妈妈,心中感觉酸溜溜的,我伸出手去擦妈妈脸上的眼泪,然而我的手却穿过了妈妈的脸庞。我突然忘了,我如今只是个灵魂。妈妈的眼泪流到了嘴角,随后妈妈蹲了下来,泣不成声。一旁的外婆终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忙看了看我的墓碑,我的姓依然模糊不清,随后转身离去,走了很远脑子中还萦绕着妈妈的哭声。
高二的暑假只有8月一个月,7月则要和平常上课一般在学校补课度过,此时严夏已经成为了一名准高考生了。严夏并没有什么反应地接受了这个头衔,但学校、老师和严夏的爸妈则都开始紧张起来。严夏四顾他们,然后依旧自顾看书。
严夏的成绩并不好,数学和英语甚至是在所有文科班中垫底。也曾见过严夏担心过成绩,于是就一时奋起开始背英语单词,然而不用多时手上的英语书就变成了闲书,神色也从先前捧着英语书的焦虑变成了捧着闲书时的平静。严夏看书虽快,但神色却是一种安详,与世无争的样子,似一个开悟了的人一般。
有一日我勉强在一边跟上了他的读书速度看了一本书。书的作者叫大烟,书名叫《茧》。故事讲的是一只蚕,说是在葡萄园中一只叫山姆的蚕喜欢上了另一只叫凯西的蚕,大家都要到结茧的时候了,凯西说道:我想在破茧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你。于是山姆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说他会爬到凯西头顶的葡萄藤上去结茧,并且会结出和葡萄一样紫色的茧,这样凯西一破茧就可以找到自己,凯西听了很是幸福,于是也答应自己会衔着一根打了卷儿的葡萄幼藤在一旁等着他。
于是山姆吐出了紫色的丝开始结茧,结这个紫色的茧差不多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于是在结完茧后他便沉沉地睡去,等到醒来时他发现并没有变成飞蛾。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茧中踟躇了不知道多久。最后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应该先要出去,或许凯西已经破茧而出在一旁等着他了,于是他开始辛苦地一层层撕开自己结好的紫色的茧,最后终于把茧撕开了一个小洞。
他从小洞中向外探望着,却发现地上面来回行走着各种大小不一的葡萄,葡萄们看见紫色的茧中有了动静便围了过来,山姆说自己是一只蚕,然而葡萄们却说谁也不知道蚕是什么东西。山姆又说自己想要找凯西,一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蚕,也可能已经变成了飞蛾,然而葡萄们依旧不知道飞蛾是什么东西。
最后山姆跟着葡萄们去翻查了葡萄的远古历史,最后在储存的化石中山姆看见了变成飞蛾的凯西,因为那只飞蛾口中衔着一根打卷儿了的葡萄幼藤。葡萄们说这化石大约有着十万年的历史,山姆听后知道自己已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蚕了,于是他又钻回了那个紫色的茧中,他说想要再睡一觉,等到世界上有了蚕的时候再醒来。
我觉得这多少还算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虽然有点荒诞不经。严夏看完了这本书后跑去了书房打开了电脑,他在网上搜索着蚕的图片和茧的图片,用PHOTOSHOP把白色的茧涂成紫色,然后对着电脑屏上紫色的茧愣愣地发呆。
严夏于2006年12月22日死亡。
严夏的死到底是不是一个意外我不知道,因为那日我并未在他的身边。人们普遍认为严夏是因为高考的压力而跳楼自杀的,理由是每年总会有高三的学生因为无法面对高考的压力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警方的说法则是失足从楼顶天台摔下,因为未曾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死者死前也没有情绪上的反常,朋友也证实严夏对于学习并不是很在意。总之,严夏从自己所住的房屋楼顶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我还是试着推测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结束了生命,如今回想起来,严夏似乎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有些怪异了,或者说是神秘,只是这种怪异和神秘极其微妙,他又不曾向任何谁表露过,但想起一些事情来,还是能感觉到点什么。比如他和许蕾毫无缘由地分手、疯狂地看书、紫色的茧,还有在死前的那个晚上严夏晚自习回家后在浴室洗澡,脱完衣服的他正要走进淋浴室,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裸体,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如今想想那个时候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我已无从知晓。我试着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想从其中找到一条通往哪里的路,然后沿着这条路走去,去看看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然而我在迷宫中穿梭了好久,最后走到了一片旷野。于是我只好接受了警方的结论,心有不甘的,像是手上拿了一张藏宝图,却无法找到宝藏一般。
严夏的葬礼我去参加了,到场的人除了严夏的亲戚之外还有高三五班的全体同学和班主任。我试着在众多的身影中去寻找许蕾,但并没有发现她,转念一想若不是有老师的组织,五班的同学又有几人会来?今日是周一,高三很忙。
严夏周五下葬那日我则没有去,应该是不忍看见严夏的爸妈在墓前哭泣的样子吧,清明节那日妈妈在我坟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阴影。
我周日才前去陵园,严夏的墓地也买在城南的墓地中,我径直地走去,我对于这片墓地已经熟门熟路。在陵园的门口,我看见了许蕾正走出来,她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脸上并没有什么悲戚之色,也没有哭过的痕迹,我想或许在她心中这只是算作一桩任务罢了,所谓的爱,应该已经不知道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找到严夏的墓轻而易举,今日墓园中只有一个墓碑前摆着菊花。我走上前,蹲下来看着墓碑上内嵌着的严夏的照片,照片上的严夏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我已记不清是哪日开始跟着严夏的了,但大约已有四年之久,我问着自己为何会就这样跟着严夏将近四年,然而却发现这件几乎贯穿了我四年的事情却不曾有过一个明确的缘由,这种感觉或许和严夏当初提出跟许蕾分手时类似。
于是就在严夏下葬后的第二天,我才自认为明白了当初他提出分手的缘由,这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无以名状的,却又无法反驳而不得不这么做的感觉。墓碑下的菊花已有几朵开始萎蔫,那应该是昨日或者前日前来的人摆放着的,这个时节的清晨偶有薄霜,才至如此。我试图找出其中哪束菊花是许蕾带来的,却也比较不出哪束最为新鲜,或许许蕾只是空手前来而已。
严夏的死我并没有什么哀伤,因为这并非我能影响而左右的事,虽然跟了他四年,但终究彼此连陌生人也谈不上,只是之后我该干什么却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我慢步向自己的坟墓走去,经历了四年的墓碑较之严夏的墓碑来说,已能感觉到时间在上面留下的印迹。
“叶家明先生之墓”
原来我是姓叶,看见自己名字那一刻我并未惊讶,只是茫然而已,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受这个属于我的名字,随后我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墓碑,但名字下面的卒年却不让我再怀疑。于是我姓叶名家明这个事实只好被我所接受了,只是这失而复得的名字依然有着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如夜间月边的薄云一般,似有似无飘忽不定。
我理解着严夏跟奇迹之间的关系,若要说真的目睹了什么奇迹的话,我想也应该和严夏有关才是。于是我尽力回想了严夏在生前我看见的每一件事,也再仔细分析了严夏突如其来的死,但无论大若生死之事,还是小若吃饭喝茶,我都无法把奇迹的绳子绑上去。最后发觉四年前我就不曾搞清楚什么是奇迹,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寻找到奇迹呢,但奇迹应该就在那里才对,就像走在林间感觉脸上碰到了蜘蛛丝,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但那蜘蛛丝是绝对在那的。想不出个结果来,总是一件令人颇为沮丧的事情。
知道了姓名后的我已经可以走出这座城市了,于是我便打算离开,只是去哪还没有想好,我在新华书店中看着挂在墙上的大幅中国地图,东南西北我都可以去,但又都不是非去不可,盯了好久我还是决定等到出城时再作决定吧。
我去了有梧桐树的老街,梧桐叶子已经褪尽了绿色,巴掌大的叶子开始蜷缩起来,每一阵风都会带落下来一些。身边的行人踩着落叶时发出的脆裂声,悦耳动听,只是无论脸上带有笑意的人还是一脸无聊的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到这声音,只有带着红领巾的低年级小学生一路走来挑着有落叶处落脚,重重地踩碎它们。我也抬起脚向一片落叶踩下去,落叶穿入了我的脚掌,叶柄从脚背露了出来,那种沿着骨头传入耳中的脆裂声我已无缘听见了。
出城的前一晚我去了涟湖,是个有月的夜晚,一弯新月。有点微风,望着微微起皱的湖水,我依然觉得若是种些莲花就好了。快要到冬天了,岸边的垂柳也快落尽了柳叶,草坪也微微泛出了暗暗的黄色,我信步环湖走着,望见了远处湖心亭中的人影。
“是你,好巧。”
“是呀,好巧。”
“明天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
“哦?看见奇迹了?”
“应该是吧,只是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那去哪呢?”
“想了很久,还是出城再定好了。”
“嗯,无论去哪也无所谓。不是吗?”
“还是种点莲花好。”
“啊?”
“我说种莲花,夏天会很好看的。”
“呵呵,上次你也说过,确实如此呢。”
“我叫叶家明。”
“原来姓叶呀。”
“嗯,那我走了。”
“嗯,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想会吧,总会在某个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