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严夏持续的低烧退了。这样的穿刺在三周多内共做了六回,除了从针管中流出的脓液慢慢变少和在场陪同的亲戚不同,其他并无大的差别,依旧是大号的针筒,依旧是那个医生,依旧在完毕后无力虚脱和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
我很喜欢这个病房,尤其是在阳光好的时候,病房在十二楼,很高,所以从窗口眺望可以看见底下那个热闹的城市。我已许久不曾感受过热闹了,我不知道该说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应该说我只是一个人,两种说法都似乎有点对,却又不全对,想不到真正能表达出来的句子,就像走在林间感觉脸上碰到了蜘蛛丝,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但那蜘蛛丝是绝对在那的。有时候我在窗内的阳光下想是不是也有其他的灵魂在这个城市和我一样漫无目的地游游荡荡,每当要深入去想时,我就及时地告诉自己这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又不小心挖下了一个陷阱,我便陷入什么才对我是有意义这一旋涡般的泥沼中去了。
三号病床上住的是一个老头,肺癌,第三次来做化疗。老人有两个儿子,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文气气,另一个则是虎背熊腰满脸横肉,但都很孝顺,他的老伴儿白日陪着他,并且和蔼可亲。或许久被病魔缠身,老人脾气颇为古怪,身体不舒服时因为严夏的动静太大而无理训斥过严夏,老伴儿则给严夏赔礼道歉,严夏本来就没什么脾气,自然不会在意。老人身体感觉好些时,也跟严夏说几句话,多是些人生哲理之类的,中肯且不说教。我听后也颇有受益匪浅之感,但转而一想如今的我还能算是人生的一部分吗,想到这里不免内心有些悻悻。
老人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悄无声地死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严夏也是第一次,这是他跟陪夜的爸爸说的。等病房消毒完后严夏回到床位,右侧的三号病床此时换上了洗过的被子和枕头,窗外洁白的月光洒在素白的被套上,严夏吃了个苹果后一躺下便睡着了,虽然身边的人刚刚死去,但这毕竟与他无关。我则躺在那张空出的病床上盯着窗外半圆的月亮出神,不知是何时才睡去的,至于对着月亮出神时想了些什么,在醒来之后我已经完全找不到痕迹了。
严夏注意到了一个护士,不知是从哪日开始就来负责定时给病人量体温和测脉搏,那个护士小小的个子,年纪似乎还很小,脸上虽带着口罩但还是能看到小小的雀斑,说话声音短促带点脆脆的感觉,走路总是处于小跑的状态,做事很是认真。我不知道严夏到底心里对这个护士是不是有什么幻想,他才14岁,不过看得出他蛮喜欢这个护士出现,只是没过几日那个护士便消失不见了。我想大概是卫校的实习生吧,轮流到每个科室实习。严夏盼了几日不见其人,又不好向谁问什么,随后也就淡忘了。
就在严夏和其家人认为可以出院时,医生跟严夏的父母说建议让严夏接受手术,虽然如今已无大碍,但若不切除严夏肺部那个先天性的空囊,以后一感冒便很容易复发。严夏的爸爸和妈妈则分成了两派,爸爸赞成手术,说可以一劳永逸,妈妈则说动手术伤元气,何况是切除半个肺叶。最后两人便把决定权交给了严夏自己,严夏听后没怎么想就选择了手术,选择时眼神并不慎重。
严夏就这样从呼吸道科转到了胸外科,手术是在到了胸外科后第三日做的,等严夏从全麻中恢复意识后,医生拔出了插在他喉咙里的呼吸机,推出了手术室。严夏看着眼前等在手术室门外的众多亲人,便又给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随后昏了过去。严夏的身体有条不紊地恢复着,吐出第一口痰、放出第一个屁、撤了导尿管后撒出第一次小便、第一次大便、撤去纯氧、撤去监护、撤去引流管。严夏很能熬痛,即使麻药醒后痛得彻夜不眠,他也没大喊大叫,只有低低地呻吟罢了。我想想自己生前得个感冒都要怨声不止,不由得自愧不如。
两周后严夏就出院回家休养了。
我随着出院的严夏,也就又见到了熟悉的马路,熟悉的蛋饼摊前的大妈,熟悉的小卖部。此时“非典”虽已进入尾声,但街上闲走的人依然很少。走在几条老街上,头顶上去年冬日前掉光树叶的法国梧桐此时已把街道的上空填补得七七八八,阳光只能从空隙中洒下一些斑驳的亮片,我喜欢梧桐树大大的树叶,一种让人心安的感觉,秋日枯黄后的落叶飘落在地上,一脚踩上发出碎裂的清脆声,这样无限秋意的声音便从脚底沿着骨头传入了耳中。
严夏住在外公外婆家,每日除了吃和睡之外,便在股市三点收盘之后外公不再用电脑时上网玩《传奇》。偶尔天色不好我便待在他边上看他玩,选的是道士,只是严夏终因年岁尚小不谙世事,被一些网友所骗在所难免,我虽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提醒他,但他终究感受不到我的存在。被骗后的严夏常常气恼无比,但往往事过半日便气消怨散了,这或许也是因为他年岁尚小不谙世事,记仇之心还未膨胀,也或许是因为在医院走了一遭,三号床死去的老头那些关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哲理,让他颇能看开这些东西。严夏就这样在游戏和休养中度过一个月后,又返回了学校。
严夏没去重读初二,虽然将近半年没有上学,但也依然在原来的初二三班继续读了下去,除了不去上体育课之外,别的应该和曾经并无多少差别。这段时间我也不常常跟着严夏了,学校里一成不变的生活枯燥不说,每日天还只是蒙蒙亮便要起床这一点让我这不需要睡眠的灵魂都大感不满,不过想想曾经自己也是那么过来的,于是就很心疼生前的自己。
严夏的初二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是令人欣喜的暑假,但是严夏的妈妈给他请来了一个大学生每日下午来家里给他补习功课,严夏虽不愿意,但自己差不多半年没上课,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于是这个暑假他便在补课和游戏两者中徘徊,只是在补课时常想着游戏,而在游戏时从未想过功课罢了。
夏日曾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季节,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夏日的西瓜多又便宜。回想着自己夏日从外归来,把汗流浃背的身体挪进小窝,打开冰箱,捧出一个西瓜,就一刀,爽快地劈成两半,摸出个勺子,在中间最红而且没有子的瓤中狠狠地挖它一勺,愤然地吞进嘴巴,让那一冷一热两股气流进行冲撞,让这种感觉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中,让这股舒畅发挥到四肢百骸中,让那肺泡上挂满冰碴,再瞬间融化。严夏也基本每日都吃西瓜,只不过吃起来完全没有我曾经的那种江湖意味。
在夏日快走到尾巴的时候,严夏进入了初三,严夏的爸妈已经三天两日地开始给严夏唠叨中考了,严夏自然对此很不耐烦,于是在每日中午的休息时间,他都与同学去学校边上的模型店里玩PS2,在游戏的厮杀中获取一些欢心雀跃,或者在模型店里借一些漫画,一本一天五毛钱,然后在下午和第二天早上的数学课和英语课上放在抽屉里看完,到了中午还了旧书再借新书,偶尔也买些杂志,《漫友》《今古传奇·武侠版》之类的,以此来打发不喜欢的科目和自修课。
我总觉得严夏应该交个女朋友才是,但似乎在初三这个时间也并没有很多女生愿意交男朋友,女生普遍比男生用功多了。严夏似乎也从未有过想要交女朋友的意思,在漫画和游戏中所得的乐趣似乎已经让他的精神获得了满足,然而我总觉得若不交个女朋友则对不起初中三年似的。可是一直到中考结束,他也只和几个哥们儿混在一起,只不过那些兄弟去读了技校,他自己却考进了十中,自然不是重点高中,但这让严夏的爸爸少出了一笔帮儿子买进普高的钱,于是严夏也就很顺利地让爸爸掏腰包买了台PS2,那个暑假他就和原来的兄弟在PS2上的游戏中消磨了过去。
严夏初三那年的10月21日,我去了城南自己的墓地,那日是多云的天气,我特地先去种植着梧桐树的街道走了一圈,落叶还很少,有也是半青半黄的,秋天还没有到,这样很好,秋天总让人容易徒生悲凉的情绪,我未死在真正的秋日也该算得上是上帝对我的小小恩赐。
那日在我的墓碑前,我看见了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流着泪给我摆上鲜花,不过爸爸妈妈的容颜已不似当时我离开时那么苍老了,想必他们也慢慢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看着他们离去时眼中的哀伤已淡,我内心潜藏着的那份愧疚的冰也就开始慢慢消融了,虽然这份属于我的愧疚本非是我所造成的。
我等他们离去后上前蹲下身看着墓碑前那一捆黄色的菊花,看样子是在路上花店中买的,花束外的包装整洁又专业,在末处彩带所打的结定是一气呵成的,带子上没有多余的皱褶,长度也甚是自然,要不是裹着的是菊花,这样的结总能透露着一丝喜气,这不是心中悲戚的人所能打成的。我抬起头看着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的姓依旧看不清,下面“家明”两个字也依旧清晰,这一年因为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连名也差不多忘了,看着“家明”两字我有了一丝那不是我的错觉。
虽然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墓前开始回想自己生前任何点滴的事情,想到一些糗事傻事就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想起一些朋友则看出了他们更为真实的面目。虽然可想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我觉得在这一年之中我还是丢失了很多关于我自己的记忆,就像一张纸被撕成了小块小块,然后扔向风中,我忙四处去捡寻,但最终仍然丢失了一些。这固然让我很是惆怅,但事实就是这样。
城郊的涟湖在今夏竣工了,湖造得很大,环湖还有几座郁郁葱葱的山丘,有跨湖的桥,湖水虽由人工注入,但几座山中的山泉也流至于此,湖水很是清澈,被人工投放的鱼时而在眼前游过,只是湖边的公园里的树都还不大,被种植上后依然在树干处围有保护栏。这个夏天的傍晚我常来这里,往往待至深夜才回,偶尔也在湖边坐一个通宵,并不是心情失落什么的,只是这里没有闹市里那些霓虹灯,月亮在水中也更为清冷素雅罢了,我便有了一种我应该在这儿的理所当然的感觉。
严夏去十中报名,发现自己在高一十一班,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把名单看了一遍,班级中没有相识的初中同学,中考录取完后严夏的初中同学有五人就读于十中,但十中每届有十五个班级,于是没有人在同一个班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严夏寻着门牌号码在教学楼的一楼女厕所边上找到了自己的班级,今日只是报到登记罢了,三日后是军训。
我随着严夏一起去报名,十中较之原来的天兰初中来说不知道大了几倍,一幢教学楼,一幢科技楼,一幢行政楼还有两幢宿舍和一幢三层的食堂,有着两个操场和一个室内篮球场,跑道也是塑胶的,这一切即使是我也欣喜不已,这比我生前就读的三中来说条件也上了不止一个档次。操场上停满了学生家长的车,严夏的爸爸在严夏初三时也买了汽车,但严夏没让爸爸来送他,但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我坐在另一个有草坪的操场上,新生从我身外和身里走过,谈论的多是这所高中的种种,面部表情丰富,但大多是不同程度的喜悦。草坪是不久前割过了的,草叶顶端被割草机切断后还没有长出新的草尖,其中也能看到一些杂草偷偷生长着,车前草、酢酱草、苦苦菜,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有没有机会开花结子则要看天意了。学生总是一种不肯安分的动物,他们往往容不得一朵小花安静地在操场里开很久,至少我以前是那样的,周围的朋友也差不多。
军训要为期一周,每个班级都会有一个教官,夏天还没过去,午后的太阳依旧算得上是炽热,众人都有所抱怨,教官也是,学生抱怨天气,教官则是抱怨这群抱怨不止的学生。一周的军训无外乎整理内务、走正步和喊口号,不过没过半日,学生便寻到了班中趣味相投的人,严夏也跟几个在游戏中度过初中的男生聊得火热,彼此交流着技巧和体悟。女生则扎堆聊些八卦娱乐和对比着彼此所毕业的初中,往往说的是我们学校谁谁谁因为什么什么原因被处分被开除之类的,并且少不了自己添加情节。也有一周军训下来依然不合群的人,但真正拥有寂寞的人格并安于寂寞的寥寥无几,被动寂寞的人只是奇怪罢了,主动寂寞的人却是神秘的。
高中生活的新鲜感没多久就过去了,之后又回归到了和初中并无二致的学习节奏,于是严夏的生活也就回到了原先的习惯中,看看杂志看看小说再玩玩游戏。就像一汪安静的水,有人丢了颗石子进去,荡起了几层波漾,随后那人兴趣索然地走开了,这一汪水就又安静了下来。虽然我觉得高中生活应该丰富多彩点才是,但严夏似乎很安于这样的节奏,我自然没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