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班后会,周嫂就大步流星地朝家赶。天热得使人汗流浃背她也没有放慢脚步,天性如此,并非家中有急事。一进门,她顺手拉开门旁的蜂窝煤炉门,不一会,锅里添上了水,盆里淘净了绿豆和米。她眼里盯着炉子上熬的绿豆稀饭,手里忙活着夏日小菜,不到四十分钟,赶在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之前,一顿素净清淡的夏日晚餐就准备好了。
“哟,糟糕!少了粉皮拌黄瓜。”周嫂扫一眼案上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粉皮拌黄瓜是“老倔头”热天最爱吃的菜。十多年来,只要黄瓜一上市,她总是隔一天晚餐给拌一盘。她的作料考究:有细盐、白砂糖、芝麻油、芝麻酱、白窝油、白醋和细蒜泥。别人用同样的作料拌出来,“老倔头”一吃就摇头,原来用料多少、芝麻酱的浓度都是周嫂摸索出来的“专利”。
“老倔头”是周嫂对爱人老周的昵称,他是车间机械员。从新婚之夜起,她就叫他“老倔头”了。
那晚,闹新房的伙伴们有个小节目是指定书生气十足的老周介绍恋爱史。老周和新娘——今天的周嫂——并肩坐在床边上,脸红得像柿子,不管大伙怎么起哄,憋了十多分钟,他也没有迸出一个屁来。周嫂担心冷场扫了大伙的兴,便暗暗用胳膊拐了老周一下,示意他放开讲。可老周仍挺着无动于衷,她领教了老公的执著,思忖这样的男人靠得住,轻轻嘀咕了一声“老倔头”。随即,她自己站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他们的恋爱始末,解了老周的围,闹房又开始了新的节目。
打那起,“老倔头”就成了她叫老周的专用名词。
六点正,孩子们和“老倔头”该回来了。周嫂放好小方桌,摆好菜,然后把冰在水盆里的稀饭盛了四碗,一方一碗放好。她在围腰上擦擦手,坐下来拿过一本孩子们的《知识老人》,心满意足地浏览着,等待着。
“妈妈!”“妈!”初中生大明和小学生兰兰兄妹俩一前一后准时回来了。她朝门外看,“老倔头”却没有像往天那样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进屋。兄妹俩洗洗手也找本书,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等起来。
“当!”墙头的挂钟响了一下。周嫂盯了挂钟一眼,把手一挥:“大明,去,到楼口看看你爸到了楼下没有!”大明得令,放下书,一阵风似的跑了,片刻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通报道:“妈妈,不见爸爸的影子。”
“不管他!咱们吃,吃光吃净,吃饱了洗完澡下楼去乘凉!”周嫂一边没好气地对兄妹俩说,一边又取个瓷盆往里拨菜。兰兰见了忍俊不禁,悄悄向哥哥做了个鬼脸。
兄妹俩洗完澡,一人提了两把椅子下楼去了。周嫂把裤腿一挽,“哧溜,哧溜”地拖起地板来。她一边拖,一边合着身体的摆动,哼起“咱们工人有力量……”
冷不防,屋中央站了一个人。周嫂抬起头,见老周正冲自己裂着白牙笑。她直起身,“嘻”的一声回敬了老周一个怪相,随即板起面孔斥道:“笑什么?你看看几点了。野到哪去了,还晓得回到这个窝?”
老周只当耳边风,仍旧裂着白牙笑嘻嘻地扫了墙上的挂钟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图纸放到写字台上,转身胸有成竹地拉开碗柜门,端出小菜拼盘,捧起稀饭碗,就白馍下菜,“稀里呼噜”地吃起来。他吃得正畅快,猛地一个切成四块的咸鸭蛋递到面前。“咋的,咸鸭蛋不吃了?!”周嫂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老周抬头冲爱人深情一笑,说:“咋不吃,急着吃完向你汇报工作哩,我的后勤部长。”说着又拣了一块蛋送进嘴里,两个腮帮子故意鼓起一动一动的,还加了一句:“好吃,就是好吃。”
周嫂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扯把椅子坐到老周对面,一本正经地问道:“今天遭遇啥工作了,熬得这么晚才回来?”
老周连忙兴奋地回答:“试车,在你们机台上试单头自动停车。”
“怎么样?”
“基本上差不多。”
“啥叫‘基本上差不多’?”周嫂急于知道结果,不耐烦地把蒲扇挥得“噼啪”作响。
“就是可以这么改,但还不理想。”老周仍然像搞设计似的,认真选择表达的字眼。
“哪点不理想?原因找到没有?”周嫂刨根究底,手中的蒲扇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挥动。她梦想断线断带自动停车好多年了,就是因为这个她老找机械员周工程师,一来二去,俩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排线中间好,两头差。你们中班的小王她们和我一边试,一边观察,估计是排线器的丝杠尺寸配合有些问题。”老周恢复了工程师的身份,像对设备主任介绍工作情况似的向爱人“汇报”着,随手向写字台一指:“这不,我把图纸带回来了,等会想仔细校正一下。”
“好,‘老倔头’!快吃,吃完了我帮你参谋参谋。”说着,她起身去翻看图纸,“别忘了,机台上我资格最老,二十多年的老纸包工啦!”
“噫,你不下楼去乘凉啦?”老周故意挑逗道。
“哼!乘凉?今晚上不搞明白,‘老倔头’你别想上床!”
瞧,这就是周嫂两口子!
楼下,兄妹俩守着两把空椅子,不时向楼门口张望。
夜,渐渐地深了。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