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明白他的心情,不便拒绝。只得让他指挥兵权交接前的最后一仗。
将军邓弘请命愿为先锋,邓禹依允。于是邓弘率万余人马离开大军,发起进攻。
赤眉军丞相徐宣向右大司马谢禄面授机宜,道:
“将军如此用计,可破汉军。”
邓弘杀来,赤眉军厮杀一阵,忽然败走,尽弃辎重粮车。汉兵大喜,欢呼雀跃,围住辕车,扔下兵器,争相抢夺。不料,车里装的全都是土,只在上面覆盖一层粮食。邓弘得报,方知有诈,急令退兵。哪里来得及,赤眉军返身杀回,喊声震天动地。邓弘大败,狼狈奔逃。一直在观阵的邓禹见状,慌忙招呼冯异,两人并驱驰,催动大队人马,截杀赤眉军。
赤眉军也是全军出动,人多势众,与汉兵展开厮杀。徐宣见不能取胜,向樊崇耳语几句,樊崇遂命而退,丢下无数尸首。
冯异见邓禹人马饥乏困顿,面有怯敌之色,忙向邓禹劝谏道:
“赤眉军未败先退,必然有诈。我军饥疲暂宜歇息,不可再进。”
邓禹不听,愤然说:
“贼寇败退,正可乘胜追击,雪我败师之耻。”遂率大军再进追击。
行不到四十里,两旁树林里突然一阵鼓响,杀出无数赤眉军,把汉军包围进攻。邓禹、冯异人马寡不敌众,先已怯战,狼奔豕突,四处溃逃,损失惨重。邓禹身边也只剩二十四骑亲兵将士,保护着他,拼死杀开一条血路,逃往宜阳,总算保住了性命。冯异则边杀边退,连坐骑也受了伤,只得弃马步行,退到回溪阪。
回溪阪是一条狭窄、幽长的深谷。两边山壁陡峭,树木丛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冯异与部下数人,攀登山壁,躲进树林。赤眉军大军难以进山。他们也不敢出去。
躲过几天,几个人终于在一天夜里,绕过赤眉军营地,逃脱回营。
这一仗,完全改变了关中的形势,汉军由主动,变为被动。
光武帝围困赤眉军,或决战宜阳,或决战新安的战略企图。恐怕难以实现,刘秀的浓眉又凝成“一”字形。
冯异逃回老营,下令关闭营门,坚守不战,派出专人收集溃兵,并招募士卒。半个月后,又聚集了七八万人马。但敌众我寡,如何破敌?
他针对赤眉军新胜生骄,急欲寻路东归的弱点,决定改变原来“敌势强盛,不可力取”的作战原则,定下破敌之计。
征西大将军不顾诸将劝阻,亲自手书战书,派人送往赤眉军大营,约定三日后决战。
赤眉军御史大夫要应战,丞相徐宣劝谏说:
“冯异新败,损兵折将,多日坚守不战。突然主动求战,必有奸计。”
樊崇笑道:
“丞相太小心了。冯异连坐骑都被俘获,就是用计,又奈我何。三日后出战,一定活捉他。”毫不迟疑地在战书上按上手印。他不会写字。
会战的前一天,冯异召集全营将士作战前动员。
“赤眉贼势虽众,但久战在外,军心离散,不足为惧。明日决战,便是报效国事的时候,诸将士务必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誓杀贼喊寇。”
将士精神振奋,尤其新招募的兵卒,多是三辅子弟,皆受赤眉军侵暴之苦,人人摩拳擦掌,等待杀贼报仇时刻的到来。
当晚,全军三更造饭、喂马、做好临战准备。冯异挑选万名英勇善战的壮士,命他们饱餐战饭,带足干粮,全部换上赤眉军的衣服,乘着夜色悄悄出营,埋伏在道旁,准备会战时,以鸣金为号,夹击赤眉军。
天刚放亮,两军就列好了阵势,准备厮杀。赤眉军势众,黑压压一片,不见首尾,将士一个个赤气腾腾,傲气十足。而汉军则显得人数寥寥,兵力不足。樊崇打量着汉军,向身旁的徐宣笑道:
“冯异打了败仗,脑筋不好使了。就凭这点儿人马能抗住我十万大军么?”
徐宣也在观察着汉军阵势,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高明之处,于是,放下心来,对樊崇道:
“冯异真的糊涂了。悉数冲过去,把他活捉,正好回营吃早饭。”
樊崇点头。赤眉军全军出动,杀向汉军。冯异早已待敌,传令出击。两军相向奔驰,越来越近。终于相遇,立即传来戈矛撞击声。
战尘蔽日,天昏地暗。
杀声阵阵,地动山摇。
时间在飞逝,流血在增加,越积越多的是尸体,是丢弃的刀戈。
赤眉军势众,争相冲杀,恨不得一口吞掉汉军。
冯异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面,人和马身上沾满鲜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身上的血。汉军受到鼓舞,人人拼命,誓死杀敌。人马虽少,却不落败势。
从拂晓杀到日上中天,未见汉军败退。赤眉军没吃早饭,拼杀半天,早已饥肠辘辘,士气渐渐衰落。冯异见时机已到,突然大声吼道:
“鸣金。”
“口当啷啷……”
铜锣声响起,传出老远。
古时作战,鸣金通常为收兵的信号,正在厮杀的赤眉军听到锣声,以为是自己一方收兵的信号,一个个跳出战圈,准备退走。这时,埋伏在道旁,养精蓄锐大半天早已憋足了劲的汉兵听到出击信号,个个跃马杀出。
赤眉军士卒以为来了援军接替他们,纷纷靠拢过去。没想到,这支“赤眉军”竟举起大刀,挥舞长矛,反而杀向自己。眨眼之间,真赤眉军死伤无数。樊崇方知中计,传令截杀。
两军搅在了一起,汉军以帽上白巾为识别,赤眉军不知,分不清谁是汉军,谁是自己人。无从厮杀,惊慌溃散。
冯异挥师追杀,同时谕令,降者免死。
直追到崤底,大破赤眉军。俘敌八万多人,其中还有女眷在内。余众十万兵马,向宜阳逃去。
汉军打扫战场,财物、兵器堆积如山。
冯异一扫愁容,捷报上奏洛阳。
初闻邓禹、冯异败绩,光武帝对冯异能否平定赤眉军已无信心。看来,只有亲到宜阳,堵住赤眉军东归之路,再另谋良将,徐徐图谋。
光武帝车驾来到宜阳。
只带二十四名亲兵逃奔宜阳耿弇大营的邓禹,满面羞愧,拜见光武帝,呈上大司徒、梁侯的印绶,自谢其罪。
光武帝没有责怪,坦诚地说:
“仲华长于治世,短于征伐。当年随朕执节河,劝谏朕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三业,救万民之命。此汉室复兴大计,朕受益匪浅。仲华之功,在诸将之右。”
邓禹羞愧地说:
“臣有罪,何功之有!”
光武帝收敛笑容,正色道:
“功归功,过是过,功过各自一论。朕不会搅和在一起的。
着即免去大司徒之职,收归侯印。”
“臣谢主隆恩!”
邓禹如释重负,叩头谢恩退出。
光武帝正欲召集耿弇等将共议堵截赤眉军东归之计,冯异的捷报送到,顿时,喜气洋溢在上至皇帝下至士卒的每一个人的脸上。刘秀欣赏不已,说道:
“赤眉遭受重创,正向宜阳奔逃。我军可盛兵列阵,示以兵威,逼其归降。”
耿弇、关汉等将深表赞同,立即调动兵马,遵旨执行。
被冯异杀得大败的赤眉军惶惶如丧家之犬狼狈东奔。逃到宜阳境内时,忽然,前锋慢了下来。一名裨将神色惶然,奔到御史大夫樊崇的马前,结结巴巴地说:
“禀大人,前方刘……刘秀阻住去路。怎……怎么办?”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有人当时就掉落马下,身经百战的樊崇也变了脸色,半晌,方向徐宣、谢禄等人说:
“走,到前面看看!”
数十人策马向前,走了十几里地,来到一座小山前下马。裨将引领着爬到半山腰。众人已听到战马的嘶呜声。
突然,裨将用手一指,颤声道:
“你们看——”
众人拨开一人深的蒿草,向东一看,全都骇然变色。
山前的驿路上,整整齐齐,排满了汉军人马。前面的突骑精兵肃立,队首飘扬着“吴”字大旗,显然是大司马吴汉所率,紧接着是中军大营。当中黄色的大纛下,光武帝刘秀披甲执锐,威风凛凛地端坐马上,骁骑、武卫分列。
旌旗猎猎遮天蔽日,兵戈闪闪似竹如林。
距离太近,赤眉诸将看得越清楚,越感到头晕日眩。
引他们前来的裨将,让他们靠近观看,自有一番用意。
兵卒们久战力疲,军无斗志,岂有投降之意。裨将让渠帅们亲眼见见光武帝兵威,以决定是战是降。
他的目的达到了。
樊崇呆立半晌,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蒿草丛中,双手抱头,连声叹息。
这是勇猛刚烈的樊崇从来没有过的表现。众人看在眼里,心里更加慌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好半天,樊崇才抬起头,说:
“你们都看到了,怎么办?有什么见解尽管说出来。”
诸将摸不准他的态度,都怕说错了话惹恼了他,不敢开口。还是一片沉寂。
最后竟是一向文弱的刘恭首先开口,试探着说:
“大军已陷绝地,将士们的性命方是最要紧的,不如投降,保全性命。”
话音未落,右大司马谢禄忽地站起,怒斥道:
“男儿大丈夫宁可战死疆场,岂有投降之理?姓刘的,你惑乱军心,我当斩之。”说着,拔剑在手。刘恭吓得脸色灰白。
樊崇上前,按住谢禄宝剑,劝说道:“刘恭乃忠义之士,所言实为我赤眉弟兄着想,谢贤弟不必计较。”
谢禄只得恨恨收剑,丞相徐宣揣测樊崇之意,起身说:
“我赤眉大军自起兵以来,辗转征战在外,将士有思乡之情。如今兵败绝地,恐怕今生今世难回故土,难见亲人。”说着,泪洒衣襟,众人听着心酸,不约而同,放声大哭。
大司农杨音拭去泪水,沉沉道:
“思乡之情倒在其次。眼下,前有刘秀大军阻挡,后有冯异追兵。我军再也无路可走。刘恭说得对,这么多人的性命方是最紧要的,要保命,只有投降。”
其余人也止住哭声,议论纷纷。
“败就是败了,何必拼得一个人不剩。”
“咱们起兵本为百姓,可王莽灭后,咱们都干了些啥?在长安干的那些事要是让老娘知道,非骂死你不可。这样的仗,打得招人恨。”
“……”
谢禄软了心,顿足说:
“投降能保性命,可是却让刘秀笑话咱们赤眉军贪生怕死,名声尽难听了。”
樊崇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什么阵势没见过,从来没怕过‘死’字,可是,为了十多万弟兄的活命。我同意投降。要那些虚名何用。”
他的话等于一锤定音,全军投降。
但为了慎重,必须先派人向光武帝乞降,让汉军保证投降后将士们的安全。作为刘汉宗室的刘恭是当然使者。
刘恭来到大军前,向光武帝跪拜施礼后,问:
“盆子将率赤眉将帅兵卒归降,不知陛下何以处置?”
光武帝威严答道:
“朕早有诏令,降者免死。愿从军者可留用,愿去者赠资返乡。”
刘恭返回,如实禀报。樊崇知道刘秀一向诚信,放下心来。便令刘盆子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余名首领,皆肉袒归降。其余将士全部脱下甲衣,放下兵器,向汉军投降。
刘盆子跪拜光武帝,呈上象征权力和武力的传国玉玺和兵甲。
赤眉军交出的器械兵甲堆积在宜阳城,高与熊耳山相齐。
投降的赤眉军将士已有多日没吃到东西,好多人走路都摇晃。光武帝命县厨赐给食物,酒肉管饱,十万饥卒,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建威大将军耿弇私见光武帝,说:
“赤眉军降卒甚多,恐其叛乱,反复无常。如何是好?”
光武帝深思良久,轻轻点头。
“无妨,朕自有办法使其心服口服。”
次日,旭日东升,霞光万里,又是一个晴好天气。
汉军在洛水岸排练大阵,朝阳下,戈矛熠熠生辉,闪烁寒光,透着杀气。光武帝检阅大军,令刘盆子与樊崇等君臣随同观看。赤眉诸将见汉军严整有序,兵强马壮,无不惊骇,相视无语。
光武帝扫视盆子君臣,含笑说道:
“你们投降是否后悔?朕今日放你们回营勒兵,约期再战,以决胜负,决不恃强压服。”
众人一听,慌忙跪倒叩头,樊崇直爽地说:
“败就是败了,我等心服口服。樊某本为草民,为王莽所逼方造反。如今陛下宽恩,准樊某归农,宁愿再当默默农夫。”
“说得好!”光武帝赞赏地说,“国家久经战乱,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百姓谁不盼着战争早日结束,早日建设家园。诸位主动放下兵器投降,实乃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盆子君臣颇为感慨,伏地赞叹道:
“陛下胸怀天下,体恤万民,真是有道明君。”
回营之后,光武帝训谕降将,说:
“诸位于了很多无道之事,所过之处暴虐地方,污溺社稷井灶。不过,还有三大善处:攻城破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妇无所改易,是一善也;语能用宋室,是二善也;余贼立君,迫急皆持其首归降,自以为功,诸位能保全交付朕,是三善也。所以,朕法外施恩,诸位可与妻小居住洛阳,赐田宅一处,由二顷。但愿以后安心本业,共享太平。”
降将叩头谢恩。
光武帝信守前言。降卒愿归乡的,赠给盘缠钱,愿从军的,发给军饷。十万降卒山呼万岁,欢天喜地。
赤眉已灭,光武帝车驾离开宜阳,踏上新的征程。
赤眉军虽降,但是吴中之地远未平静。贼寇并起,各霸地方。王歆据下都,等州据新丰,蒋震据霸陵,张邯据长安,公孙述据长陵……拥有兵力多者万人,少则数千,相互攻击,永无宁日。
但这些零碎的割据势力已难成气候,有留守长安的冯异,平定只在早晚之间。光武帝审视的目光已从关中移到了关东。
定都洛阳之后,汉军也仅占有黄河南北的中原地区,周围是林立的割据势力。东都有梁郡的刘永、青州的张步、东海的董宪、庐江的李宪,其中,已称天子的梁王刘永势力最强;西部则有天水的隗嚣,占据陇右之地,毗连巴蜀,靠近关中,兵多将广,他的去向是守住长安的关键;西南有成都的公孙述,结交三辅豪强,窥视江陵;北有彭宠,占有广阳、上郡、右北平等郡,并和匈奴、张步等联合在一起;南有田戎,占据着南郡、夷陵。
这些势力形成了对中原地区的包围之势,威胁最大的是靠近洛阳的关东豪强,而其中刘永首当其冲。
光武帝欲讨伐关东,又恐天水的隗嚣、蜀地的公孙述图谋长安,冯异孤力难支,身后不稳,如何全力出兵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