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看他。”
“那又为了什么呢?”
“看看他裤子膝盖那个地方。”
“那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呢?”
“我亲爱的大夫,这会儿是留心观察的时候,可不是聊天的时候。我们正在进行秘密侦察。我们对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有所了解。现在咱们到广场后边的那些地方去察看一下。”
我们离开了偏僻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一转过街拐角,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道路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那种反差犹如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那么大。
这里是一条交通干线,从市区通往西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似海,一片繁忙景象。人们行色匆匆,熙来攘往,把人行道踩得污黑污黑的。这时街道已经被洪流般的人群堵塞,这里竟与我们刚刚离开的广场相毗连,广场那边是一片灰暗,死气沉沉。
福尔摩斯站在街角处,一边望着街两侧的屋宇,一边说道:“让我看一看。我很想记住这些房子的顺序。对伦敦的了解要准确无误,这是我的一种癖好。这里是莫蒂摩尔烟草店,挨着一家小报亭,过去一点儿是隶属城乡银行的科伯格分行,再过去是素菜餐馆和麦克法兰马车铺,接下去就是下一个街区了。好啦,大夫,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该去消谴一下了。先来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去小提琴演奏厅,那里处处都那么悦耳、优雅、和谐,绝没有红头发委托人出难题来烦我们。”
我的朋友是一位热情奔放的音乐家。他不但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位才华超群的作曲家。整个下午他都坐在观众席里,欣喜若狂,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舞动着;他面带笑容,两眼朦胧呆滞。这时的福尔摩斯与往日的福尔摩斯判若两人;那个所向披靡的大侦探,那个铁面无私、足智多谋、果敢善断的刑事案件侦探,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了。他那独特的性格具有双重性,这种特征交替地表现出来。我经常想到,他精细而敏锐,偶尔却显露出一副富有诗意的沉思神态,这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性格的双重性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他时而憔悴不堪,时而精力充沛。我很清楚,他最令人畏惧的时候,就是当他接连几天坐在扶手椅上冥思苦想、准备出击的时候。接着他心里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他要去追捕罪犯;他的推理能力这个时候就会高超到一种直觉。有些人不了解他的工作方法,对他侧目而视,总以为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超人。那天下午,在圣詹姆斯礼堂里,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他决意要追捕的人该倒霉了。
我们从礼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大夫,你一定想回家了吧。”
“是的,该回家了。”
“可是我还有点事儿要办,这件事可能需要几个小时。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是一桩重大案件。”
“为什么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谋策划一桩重大的犯罪案件。我现在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们可以及时加以制止。但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会变得相当复杂,所以,今晚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时候?”
“今晚十点钟。”
“我十点钟赶到贝克街。”
“那太好了。不过,大夫,我得告诉你,我们可能会遇到一点儿危险,所以请你把在军队里用过的那支手枪带上,放在口袋里。”他朝我挥手告别,然后转过身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
与我的左邻右舍比起来,我这个人并不算愚钝,对这一点我深信无疑;可是,在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我总感到自己太笨了,这使我心情沉重。就拿这件事来说吧,我们耳闻同样的叙述,目睹同样的场面,但是,听了他刚才的谈话,我明显地感到,他不但对已经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而且对将要发生的事心中有数;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仍然是一团乱麻,仍然荒唐透顶。我乘车回到家中,我家在肯辛顿那一带。一路上,我把那件事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红头发威尔逊的异乎寻常的遭遇,想到走访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和我们分手时他所说的不祥的预示。这次夜间出征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带着武器去?我们准备去哪里?去干什么?我从福尔摩斯那里得到一种暗示,当铺老板的那个脸庞光洁的伙计,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他可能会耍花招。我冥思苦想,试图把这件事理出个头绪来,结果却感到大失所望,只好作罢。反正到了晚上就会水落石出,所以我不再去想它了。
九点一刻的时候,我从家里动身。我先穿过公园,再经由牛津街就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的房前停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我走进过道,听到楼上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发现他正和两个人谈得热火朝天。
我认出其中一个是彼得·琼斯,他是官方警探。另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得面黄肌瘦,头戴一顶光泽闪闪的帽子,身着一件厚厚的非常讲究的礼服大衣。
福尔摩斯说:“哈哈!我们的人都到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扣上粗呢上衣的扣子,接着把他那根笨重的猎鞭从架子上拿下来。然后他说:“华生,我想你认识伦敦警方的琼斯先生吧?我来介绍你认识一下梅里韦瑟先生,他即将成为我们今晚冒险行动的搭档。”
琼斯以他那特有的傲慢口吻说道:“你看,大夫,我们又一起进行追捕了。我们的这位朋友是个追捕能手,他只需要一条老狗帮助他捕获猎物。”
梅里韦瑟先生却愁容满面地说:“我希望我们这次追捕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那位警探趾高气扬地接着说道:“先生,你应该充分信任福尔摩斯先生才对,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恕我直言,他的这一套就是有点过于理论化,有点太异想天开,但是,他具有一名侦探的素质。有那么一两次,比如在处理肖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珠宝盗窃案的过程中,他比官方侦探推断得准确多了。我这样说一点都没有夸大其辞。”
那位我不熟识的人听了之后顺从地说:“噢,琼斯先生,您当然可以这么说。不过,坦白地说,我桥牌的一盘胜局打不成了。二十七年来,星期六晚上不打桥牌,这还是第一次。”
歇洛克·福尔摩斯对他说:“我想您会发现,今天晚上您进行的是大输赢的赌博,您下的赌注比您以往下过的都要大,而且那情景更加激动人心。
梅里韦瑟先生,对您来说,赌注大约是三万英镑。琼斯先生,而对您呢,赌注就是您想要逮捕的那个人。”
“约翰·克莱犯有凶杀罪、盗窃罪、窝藏罪和伪造罪。梅里韦瑟先生,他虽然还年纪轻轻的,但是已经是这个罪犯团伙的头目。在伦敦的罪犯中,他最引人注意,所以当务之急就是逮捕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约翰·克莱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先后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他心灵手巧。我们到处都能碰到他的踪迹,可是我们始终不清楚他到底在哪里。他这个星期在苏格兰溜门撬锁,而下个星期却在康沃尔筹款兴建孤儿院。我已经跟踪他多年了,可就是没有见着他。”
“我希望今天晚上我能有幸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我和约翰·克莱先生也交过一两次手,所以我同意您的刚才的说法,他是这个罪犯团伙的头目。好啦,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我们可该出发了。你们二位坐第一辆马车的话,我和华生就坐第二辆马车跟上你们。”
我们乘坐的马车辚辚地行驶在漫漫长路上。煤气灯在路的两侧闪烁着,一眼望去,这条马路犹如一个大迷宫。一路上,歇洛克·福尔摩斯沉默寡言。
他仰在马车的座位上,口里哼着当天下午听过的乐曲。我们的马车驶入法林顿街时,我的朋友对我说:
“现在我们离那里不远了。这位梅里韦瑟是个银行董事,同时他本人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把琼斯也叫上和我们一块儿来,我认为这对我们有好处。他搞本行纯粹是个大笨蛋,可是他这个人不错。他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一见到要逮捕的罪犯,他就勇敢得像一条猛犬,顽强得像一只龙虾。我们到了,他们正等我们呢。”
我们下车的地方正是我们上午去过的那条拥挤不堪的交通干道。我们把马车打发走了以后,由梅里韦瑟先生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接着他打开了一个侧门,经由侧门,我们来到了一条小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把这扇铁门打开,门后是旋式石台阶,通往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停了下来,点燃提灯,然后领着我们沿着一条漆黑的通道往下走,通道里有一股泥土气息。接着他打开第三道门,进门之后我们便来到一个庞大的拱顶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满了板条箱和又高又宽的箱子。
福尔摩斯举起提灯四下察看,然后他说:“要从上面突破你们这个地下室可不那么容易。”
梅里韦瑟先生边用手杖敲打着铺地的石板边说道:“从地下突破也不那么容易。”他话音刚落,就惊讶地抬起头来说:“哎哟,我的天哪!听声音底下是空的呀!”
福尔摩斯口气严厉地说:“我实在必须要求你们安静点!您已经对我们这次行动大获全胜造成了损害。我请求您随便坐在那个箱子上,不要干扰,好不好?”
这位梅里韦瑟先生板着面孔坐在一只板条箱上,脸上流露出受了很大委屈的表情。这时,福尔摩斯一手拿着提灯,一手拿着放大镜,跪在石板地上开始仔细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他只用了片刻时间就检查完毕,接着身子往上一耸就站了起来,然后把放大镜放回口袋。
他说道:“我们起码得等一个小时。只有等到那位好心肠的当铺老板睡安稳了以后,他们才能采取行动。他们一旦采取行动,就会争分夺秒,因为他们动作越快,留给逃跑的时间就越多。大夫,我们现在是在伦敦一家大银行的市内分行的地下室里,毫无疑问,这一点你已经猜到了。现在伦敦城的那些无法无天的罪犯对这个地下室非常感兴趣。梅里韦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